高兴尽管应该高兴,但清理旧城堡的废墟,仍需费心费力,“四人帮”极左思想的惯性,不可能戛然而止。中国在第二次“解放”之后,正如第一次解放之后一样,不会万事如意、一帆风顺。一个封建专制、贫穷落后的旧中国,怎能轻易地进入科学民主、繁荣富强的理想社会?唯有进行百折不挠,执着坚韧的战斗,不气馁,不急躁,才能逐步接近理想的目标。周培源眼前以及后来的经历,充分地证明了这一个道理。
希望在前,同志尚需努力。
虽然“四人帮”倒了台,迟群、谢静宜被逮捕,但北大的问题并非一清如水,北大党委中一些人并没有很快转变立场,彻底揭发“四人帮”及其余党在北大的问题。周培源和师生们一起,积极参加了这场“揭、批、查”的运动。10月25日,他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名谓:《郭宗林,休想摘掉自己戴上的江青派的帽子》。这张大字报,毫不含糊地把揭批矛头指向北大党委副书记郭宗林,揭露了他的“江青派”的真实面目,并旗帜鲜明地认定:“郭留在党委常委内参加对运动的领导不合适,应自己报名进学习班”。(注6)这场大字报不仅指向了北大党委,实际上也批评了北京市委,在北大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法律系师生们在大字报贴出的第二天,即召开大会,敦促郭宗林揭发、交待问题,把他从领导位置拉到被告席上。
北京市委书记吴德,面对迅速发展的北大揭批“四人帮”及其余党的群众运动,很不理解,很不支持,依然要求原北大党委主持工作,领导运动。对此,北大群众意见很大,认为:“不符合北大运动的实际,条条框框多”。校园里出现了一些批评吴德的大字报。提出“重新正确地处理天安门事件问题”,说天安门事件是人民群众的革命运动,应该平反。吴德10月21日所说的:“中央没搞出‘四人帮’前,反对‘四人帮’,就是分裂中央”。此话极不妥当,吴德讲话违背中央精神,应该做深刻检查。吴德派往北大和清华的新领导人竟然说:“北大、清华的工作,成绩是主要的。”(注7)显然,吴德的思想与“新的历史时期”格格不入,他遭到了包括周培源在内的北大、清华的师生们的严肃的批评。
因为周培源给吴德提了意见,吴德对此耿耿于怀。在中共十一大召开之前,北大的学生和老师都纷纷推举周培源出任十一大代表,但北京市委就是不予批准。这不但引起了北大广大师生的不满,亦使首都其他一些高校的师生为之愤愤不平。有的甚至表示,要腾出一个名额来让给周培源。后来,还是在中央的直接干预下,才补给了北大一个名额,让周培源出席了十一大。一次在北京市的一次科技会议上,周培源事先准备了批判“四人帮”的发言稿,亦遭到了百般的阻挠。
尽管如此,周培源的心境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恬静过、兴奋过。
“死人帮”垮了台,他的政治宿敌聂元梓、迟群、谢静宜被推上了历史的审判席。当年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政治暴发户,如今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抚今追昔,周培源想起了夫人当年的调侃:
“你这个老头算了吧!你搞不过人家。你是搞科学的,人家是耍政治,搞阴谋的!”
如今,这些耍政治搞阴谋的家伙,却败倒在搞科学的白发老头面前,历史是多么无私呵!
不假,在某个时候,某个单位,埋头搞科学或艺术的老实人,常常斗不过搞政治权术、耍阴谋诡计的人。但是,这不是人间社会的正常现象,当邪气满盈的时候,正义之剑常常会发挥神奇的作用。尤其当科学与民主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时,乌云是遮不住天空的。“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在社会,在人心;在现实,也在历史。
周培源毕竟是幸运的。他既赢得了人心,也赢得了政治;他既是现实的胜利者,也势必被历史所认同。历史的机遇,给他已逾古稀之年的老迈人生,带来了青春的光彩。他的人格威望与科学威望,在人们心目中已成一道丰碑。一时,他成了众望所归的北大校长的最佳人选。
拨乱反正,百废待兴,有多少工作在等待着他?!
同事、学生、朋友们的许多冤假错案,等待他去帮助纠正平反。
北大,以至教育界、科技界的拨乱反正的思想计划,需要他帮助谋划。
周总理生前的科学主张,需要科教界去完成;零乱的科学队伍,需要重整旗鼓。
……
他主持了叶企孙的追悼会。
他还主持了翦伯赞的追悼会。
华国锋主席分别接见杨振宁、李政道,请他作陪。
叶剑英副主席接见任之恭夫妇,请他作陪。
华国锋主席、邓小平副主席宴请杨振宁一家,还是请他作陪。
他在中国科协举办的大型报告会上作了《关于自然科学基础理论问题的路线斗争》的报告。“指顾崎岖成坦道,笑谈荆棘等浮云”。正如中国科协的章道义、何志平两人《在科协最为艰难的岁月里》一文中叙述的那样:“听众群情激昂,对周老的讲话不断报以热烈的掌声。……新华社和《人民日报》都做了报道,港澳的报纸更是在头版显著位置以大字标题做了引人注目的报道。……沉寂了多年的科技界的心声,在周老的振臂高呼中,苏醒了,翻滚了,并以最快的速度传向了祖国的四面八方,感染着激励着千千万万的莘莘学子。”
他主持了中国科协举办的“科学家、劳动模范同首都青少年科学爱好者大型座谈会”,接见青少年代表,殷殷寄语,希望他们把“四人帮”糟蹋了的时间抢回来,刻苦学习,勇攀科技高峰。他把中国科学的未来寄托在他们身上。全国各地报纸、电台、电视台,纷纷报道、转播、发表评论,一时,在全国青少年中,掀起了爱科学、学科学的热潮。
1977年11月24日,邓小平副主席等中央领导批示同意周培源任中国科协代主席。次年3月,他又受命出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并在同月的全国科学大会上,以中国科协代主席身份,作了《科学技术协会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做出贡献》的重要发言。之后,又在8月25日的《光明日报》上,与北大教师郭罗基、武际可一起,发表了长篇文章《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指导加速发展我国的科学技术》,系统地阐明了自己的哲学观与科学观,为与“四人帮”的思想路线斗争作了一个深刻的总结。
……
大任在肩。他以科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的多重身份,全方位地开展工作。这里,借用古代小说的表述方法,花开数枝,仅表一朵,在这一章里,我们只是侧重表述他在科学道路上匆忙而厚重的步履。
1977年5月6日,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
周培源与北大自然科学处处长张龙翔、748工程负责人王选等坐着一辆北京造的吉普车,来到了新华社、参加电子工业部、新华社和北京大学748工程的三方领导会议,新华社社长曾涛、副社长杨家祥,电子工业部郭平欣局长出席了这次会议。所谓748工程,是指1974年8月国家计委批准的汉字信息处理系统工程项目,其中一个重要的子项目即汉字激光照排系统。北京大学成立了从事照排系统研制的研究室,自1975年5月开始研究工作。新华社是748工程的5个发起单位之一,又是第一用户。由于“四人帮”的严重干扰,新华社这一工程趋于停滞状态。“四人帮”被打倒后,新华社重新启动了这个项目,从而召开了这个具有重要意义的748工程三方领导会议。
周培源是第一次接触这项工作。凭着广博的科技知识与敏锐的感觉,他很快地感知这项工作的潜在价值,并对王选等人的才华深为赞赏。他在会上愤怒地批判了“四人帮”对我国教育和科技事业的破坏,特别提到,解放后我国自己培养的知识分子是有水平,有能力的,748工程方案的提出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从此之后,周培源在一切可能的场合下,都宣传这一项目的意义和已经取得的成就,满腔热情,不遗余力地推动了这一项目,对之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北大748工程会战组办公场地狭窄,到货的机器无处存放,周培源与黄辛白、张龙翔等人,说服有关部门腾出了大图书馆的一层房间。会战组人员不足,周培源便亲自调兵遣将,从数学系、物理系、无线电系、中文系抽调精兵良将,协助王选攻关。使会战组在面临英国蒙纳系统抢占中国市场的关键时刻,保证了进度,抢在蒙纳系统展出前,完成了原理性样机系统和汉字终端的调试,输出了漂亮的报版样张,充分显示了中国人的能力与智慧。
一件有趣的事情令人难忘
1979年10月8日,英国蒙纳照排系统展览会在京举行开幕式,中方主持人介绍了蒙纳系统,称颂这一系统,并主张引进。会议事先并没有安排周培源发言,他却自行站起,做了一个相当长的发言,有意偏离主题,只字不提会议宗旨,不提引进,却大讲特讲北大等单位研制的照排系统。一方面讲这一国产系统设计思想如何先进,另一方面又指出国产系统的元器件的不足之处,应克服不足,支持它不断发展。他的发言,特别强调以中国自己的力量发展照排系统。借英国人展览会的开幕式,做了自己产品的广告宣传,也展示了一个彬彬儒者,机智与幽默的一面。
后来,“华光”照排系统名扬天下,北大方正公司如日中天,王选也被誉为新时代的“毕升”,从此,中国的印刷业告别了铅与火的时代,炎黄子孙们扬眉吐气了。
周培源隐身幕后,深感欣慰。他悄悄地剪下了报刊上宣扬“华光”照排系统的文章,放在案头,反复品赏,犹如品赏生在悬崖百丈冰,依然烂漫开放的山花。他舒心地笑了。
王选没有忘记他,印刷界的人们没有忘记他。本来与印刷业毫无关系的物理学家和力学家,在1985年中国印刷及设备器材工业协会成立时,大家却一致推选他为名誉会长。这是对周培源为中国印刷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肯定,这是印刷界对他最大的尊敬与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