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识分子遭殃,科学沉沦的时代,周培源奋起抗争,为保存知识、保存科学而不懈努力,在以儒家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中,不仅应被视为保存“书本知识”,而且也应视为保存国家道德和精神价值。因而,周培源的声名在中国更为彰显,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已成为了中国知识社会中的道德领袖和精神领袖之一。周培源亦因此而获得了知识界、科学界和教育界许多知识分子的崇敬和爱戴。
只是,他此时处在非主流的政治地位,“左”倾思潮铺天盖地,正如长期行走在沙漠中的骆驼,尽管目标坚定,精神坚忍,但因迟迟不见绿洲而内心不免感受到焦渴。此时,他常与钱三强、于光远等人在一起讨论谈心,宣泄自己的思想苦闷。
有朋自远方来,自遥远的最富有现代气息的美国来,杨振宁、李政道、任之恭、林家翘等清华和西南联大的学人,在阕隔数十年之后,在故国的土地上,重叙师生之谊、朋友之情,为他一时焦渴的人生带来了绿色。亦为他的艰难抗争获得了有力的声援。
1971年7月,杨振宁打破了中美之间的藩篱,首次访问故国。吴有训及其夫人在北京饭店设宴招待,周培源出席作陪。杨振宁久居美国,与李政道一起,于1957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在国际上声名显赫。去国二十余年,如今荣归故里,与自己西南联大的老师们见面,不觉恍如隔世。尽管他的成就卓著,然而,在老师们面前,他依然谦恭有加,执弟子之礼。第一次回国,由于不了解国内情况,他的言语颇为谨慎,话语有所保留。1972年夏天,他第二次回国,参观了中科院物理所和北大物理系等单位,心里有了底,对这两个单位的理论水平进行了批评,他坦率而切中要害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他说:“中国在教育和科研中重视理论和实际的结合,这是很好的,在经济比较落后的条件下,这也是必需的。但是目前中国理工科大学不重视基础教学和理论研究,这是目光短浅的表现,应引起重视。在科研机关里,也存在着不重视理论的倾向……”这些话使毛主席和周总理对国内自然科学的基础理论水平有所警醒,使周培源加强基础理论研究的主张有了国际性的权威支持。张春桥对此亦无可奈何,只得感叹:“他们用洋(杨)教授来压我们!”
随着中美大门的进一步打开,“洋教授”更多地迈进中国的国门。其中,以美籍华人科学家任之恭和林家翘为首的“美籍中国学者能参观团”的光临,象雨后的虹彩,架设在风雨雷暴之后的中美两个国家之间,为中美两国科学界、教育界所瞩目。
1972年2月理查德·尼克松访问中国,中美两国签署上海公报。中美长期隔绝的大门徐徐打开了。
美籍华裔著名物理学家,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任之恭,在友人们的劝告下,拟领头组织一个华裔学者团体访问中国。作投石问路,他的第一封信写给了老朋友周培源,探询组织华裔学者团体回国探亲,能否获得中国政府的认可。信中,他表达了海外游子对故国深切的思念之情。同时,亦向周培源咨询,四女小瑞(学名峻瑞)可否到北京大学留学一年。接到此信,周培源喜出望外,立即向外事部门作了汇报,得到了他们肯定的答复后,便给任之恭写了回信,赞成他们组团回国参观访问,关于小瑞的请求,他表示要向周总理直接请示。
接到周培源的回信后,任之恭坚定了信心,决定按计划进行。他们组织了一个12位学者团体(连家眷一共27人),冠名为“美籍中国学者参观团”,成员如下:
张捷迁,气象学家,天主教大学。
张民觉,生物学家,伍斯特基金会。
任之恭,物理学家,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
李祖安,建筑学家,密歇根大学。
易家训,流体力学家,密歇根大学。
林家翘,应用数学家,麻省理工学院。
刘子健,历史学家,普林斯顿大学。
戴振铎,电机工程学家,密歇根大学。
沈元壤,物理学家,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王 浩,哲学家,洛克菲勒大学。
王宪忠,数学家,康奈尔大学。
叶 楷,电机工程学家,密歇根大学。
任之恭任团长,林家翘任副团长,戴振铎为总干事。
由于中美之间当时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参观团向中国驻加拿大的领事馆申请了有关批文,代替签证,完成了各种审查程序,并排除了台湾方面的干扰,分成4个小组成行。1972年,各个小组于6月22日至27日在香港九龙的金门酒店会齐。28日,他们乘九龙出发的列车,穿过深圳罗湖桥。魂牵梦绕的祖国的青山绿水,终于映入了眼帘。此后,他们游览了广州、杭州、上海,于7月8日凌晨,乘飞机自上海抵达北京。
一下飞机,他们即发现,黑暗的跑道上聚集着100多人的欢迎队伍。他们之中有亲戚、老朋友、老同事,也有政府旅游部门的官员以及一些学术研究机构的代表,周培源则当然地成了他们中间的领头人。他热烈地与任之恭、林家翘等人拥抱、握手,大家激动之情,难以言表。王蒂澂紧紧搂着任之恭夫人陶葆柽,他们互相将自己的女儿介绍给对方。两家在西南联大初期共处一寓、亲密无间,阔别数十年之后,在北京的夜色中再次重逢,恍惚若梦,唏嘘不已。周培源以极其风趣的语言,表叙他们两个十分亲密而相似的家庭:“我和之恭开了两座瓦窑,我们各自都有4个女儿。”中国古语称生子为弄璋之喜,生女为“弄瓦”,自然,四个女儿的家庭,则成了“瓦窑”了。如今,两座“瓦窑”热烈如火,融汇在一起。
人生多么需要融汇这样的友情!大海难以阻隔,时光不能消蚀,尽管天涯阔别,总有红丝长系、绿水长流!
老友相逢,其乐融融!尽管睽隔二十余年渺渺时空,数万里高山汪洋,但一旦相聚,便有说不完的共同言语,诉不完的衷情。他们这“五四”之后成长起来的两代人,既有中华文化铸就的坚实的传统伦理道德,亦有西方文化的科学与民主观念,人生道德观与价值观十分相近。当年清华与西南联大的学子,如今已经走在中国以至世界的前列。不管他们自身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由于他们身上所具备的两种不同的文化架构,使他们成了联通中西文化的桥梁。因此,历史赋予了这个参观团以重大的使命。
参观团下榻当时北京最高级的宾馆—北京饭店,先后参观了故宫、长城、十三陵、北京工艺美术厂、清华大学、北京大学、颐和园、北京医院和北京料器厂。此外,接待者又安排他们在北大作了演讲,在人民大会堂为他们举行了欢迎宴会。这些活动,表明了中国政府对参观团优礼有加,格外重视。尤其能够说明这种态度的则是周恩来总理长达4个半小时的接见。
7月14日晚8点多钟,参观团被告知将参加“某种活动”,然后被送至人民大会堂 。周总理和他的一些助手站在会见厅的门口,热烈迎接他们。会见厅内一时聚集了100多人,中国科学院的院长、副院长和一些研究所的所长、北京名牌大学的一些著名学者及许多重要的政府官员,出席了这次盛大的接见。
周总理的谈话,较之平常的接见更为亲切、幽默。他把已经加入美国国籍的华裔科学家,依然视为一母同胞。他热烈地称赞12位教授和他们的家人进行了这次勇敢的返乡旅行,把他们视为开路人。他开诚布公地介绍了中苏关系公开决裂的由来,并首次公开宣布前国家副统帅和毛主席的“最亲密的战友”林彪死亡的消息,还对林彪的背景作了详细的介绍。在揭示林彪之前,周总理曲意环回,向客人们发问:在当今中国政府里有一个叛徒,哪位可以说出他是谁?问题很严肃,提得很突然,会场上一时寂然。任之恭的四女儿峻瑞,思想敏锐,无所顾忌,站起来大声地回答了周总理的问题。周总理站了起来,疾步走到位于末座的峻瑞面前,同她有力地握手,顿时,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此次接见,这一细节给人留下了一簇难忘的花絮。后来,任峻瑞得到总理的亲自批准,在北大度过了一年多的留学生涯。
也正是在这一次接见中,周总理再次强调加强基础理论的研究问题。他说,杨振宁第一次回国时,说话多少有些保留。可是第二次来中国时,他就开始谈及科学发展的许多问题,并且强调需要更多的理论研究和实验研究。周总理说道:
“杨振宁讲话实在,毛主席看了他的讲话后称赞他。”说完,他目视周培源说:“你们北大理论水平低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样低?”
他还神情严肃地对周培源说了上文述及的一段重要的话:
“你回去要把北大理科办好,把基础理论水平提高。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有什么障碍要扫除,有什么钉子要拔掉。”
周培源告诉总理,他已写了《对综合大学理科教育革命的一些看法》这篇文章。当总理得知该文有五、六千字时,说:“太长,不看了。”
这一次接见,是一次亲切的接见。周总理身上具有的广阔的中西文化背景,与来访的华裔学者们息息相通,心心相印。共同的价值观和现代科学理念,使心灵能够互相呼应。周总理以带病之身,如此滔滔不绝、意气激昂地谈古论今,足可以反映他把这些远道归来的海外学者视为同道,人逢知已话则多,他的长篇讲话,反映了他的精神上的爽朗。
这一次接见,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接见。周总理首次向世界公开了林彪的灭亡,详细地介绍了中苏关系公开决裂的来龙去脉,并铿锵有力地表明了对加强基础理论研究的明确观点。对外向苏联政府,对内向“四人帮”集团,鲜明地表述了自己的政治态度。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参观团”继杨振宁之后,众多坚实的步履,踏碎了自文革后冰封雪冻的中国科学的长河,为中国吹来了喜人的杨柳风。周总理为之精神飒爽。周培源亦勇气倍增。他的朋友任之恭,学生林家翘等人,在这重要的时刻,给了他强有力的声援,使他获得了西方的现代科学参照,感到“吾道不孤”。这样的社会效果,恐怕是“参观团”的成员们所始料不及的吧?《三国演义》中有诸葛亮“借东风”之说,我们不妨把这件事称作“借西风”吧!
后来,西南联大的奇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李政道也接踵而至。他甚至直接地闯到了烽火硝烟的前沿。1974年5月24日,在周总理接见时,李政道坦率地提出,应直接把中学生送到大学里学习,培养青年科学技术人员,周总理当时表示可以考虑。“四人帮”在清华、北大的代理人谢静宜却杏眼圆睁,恶狠狠地责问李政道:“你的目的何在?”李政道坦然地回答:“为人民服务,为世界科学做贡献。”王洪文此时亦破门而出:“你把工农兵学员放在什么地位?”眼看这场唇枪舌战将进一步激化,周总理连忙终止了接见,事后对谢静宜进行了批评。
上述历史事件,使我们清晰地看到,在中国七十年代初期,关于基础理论研究的一场争论,有着深刻而广阔的文化背景与政治背景。
自戊戌变法后,北京大学(当时称京师大学堂)、清华大学(早期称清华学校)、西南联大等校的莘莘学子们,留学日本、欧美,获取了现代科学之火,照亮了封建夜幕笼罩下的中国大地。无知而专制的“四人帮”,妄图扑灭科学的圣火,使中国再次回到愚昧的夜黑之中。历史选择了有着清华、西南联大,北大和欧美文化背景的周培源,凭着自己的学识与胆略,并在周总理的支持下,在海外友人和国内广大知识分子的声援下,高举现代科学的旗帜前进,成为中国七十年代一道峻伟的科教风景线。
峰回三峡,使江流愈益增其奔猛:雪压层峦,教青松更加显之挺直。自然界与人类社会,都是同此道理,荒谬的时代,恰恰显现了风骨铮铮的科学大师周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