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清华大学,以其美国背景优美的校园、丰厚的资金、阵容整齐的教授队伍而名扬于世。由于它民主而严格的管理、自强不息的精神与严谨求实的学风,几年间便蜚声中外,其咄咄气势,直逼老牌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清华物理系,虽然成立时间不长,但有一批堪称大师级的物理学家叶企孙、吴有训、周培源、萨本栋、赵忠尧等人在此顶立门户。他们都有留学美国的学术背景,有深厚的根基与广阔的视野,掌握着崭新的知识结构。清华物理系一时声名鹊起,使一些志高心慧的学子心向往之。它成了中国现代物理学家的摇篮,钱三强、王淦昌、王竹溪、彭桓武、钱伟长、林家翘、胡宁等人皆出身于此。
周培源是清华物理系最年轻的教授。他长身鹤立,风流倜傥,一身熨贴笔挺的西装,更使他增添了几分魅力。因此,清华园里把他和其他两个三十上下的青年教授称之为清华“三剑客”。
他在清华继续从事相对论研究,并且主讲理论力学、相对论、电动力学、量子力学、统计力学等理论物理的课程。他讲课非常认真,富有激情,一口标准而流利的英语,学生们只有紧张地动脑筋和记笔记才能跟上他的思路。讲课中,他也鼓励同学随时提问,甚至展开热烈辩论。在讲滑轮时,曾展开了猴子爬滑轮问题的辩论,一直延续了两堂课。这样,他以一个普通而有趣的问题,使学生们深入理解了动力学和静力学的本质差别,从而缩短了其它章节的讲解时间。这种讲课方法,很受同学们欢迎,使同学们感受到这种讲授过程贯彻了民主精神,增强了学生学习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在他心里,完全没有“师道尊严”的概念,有时同学在课堂里和他开一个玩笑,他非但不责怪,反而报之以微笑,赞赏该同学的幽默。有时因为一个学术问题的歧见,师生们在课堂争得面红耳赤,相持不下,但周培源从来没有以势压人。因此,这些争论非但没有损害师生感情,反而使师生情谊日益深厚。他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平等对待学生的,不论在校园里还是在自己的家中,都可以平等讨论、各抒已见。这种珍爱学生、平等待人的行为与观念,一起直贯彻他的终生。他常对学生讲述“学生应当超过老师”的道理,爱引用牛顿的一句名言:“我所以看得比前人远一点,因为我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面。”经常对学生说:“我所以要求你们必须超过老师,是因为学生在前一辈人的基础上往前走,应该超过他们的老师,这样人类才会进步。否则,如果学生总是不及老师,那就一代不如一代,最后人类就要退步到成为穴居野人了。”在周培源的知识与人格魅力的感召下,物理系有许多学生,如王竹溪、彭桓武、林家翘、于光远等人,都走上了理论物理的研究道路。他们对周培源,终生怀着深切的感情。
往事如水,一个甲子的时光已经流逝,我们已经很难清晰地表述当年他在清华任教的细节。有幸,我们在《清华暑期周刊》第八期上边,找到了介绍和描述周培源的一则短文,有助于我们认知他当时的形象和境况:
无疑地,你一见了他,便会知道他是个大学教授,他那高高的身子穿着一身很becoming的西服,瘦瘦的脸上架着一副博士眼镜(暂且这样Define着吧)头上盖着一片好像烫过的而实在是天赋的卷发。周先生的笑是很可爱的,虽然在笑时脸上颇显得很尊严。他是江苏人,可是北平话讲得很漂亮。讲话的声音总是轻轻的,而讲话时的脸容老是笑嘻嘻的。周先生是清华出身(可算是我们的老前辈,老同学了),以前是一位很“棒”的学生(如今又是一位很“棒”的教授),在未读解析几何时就发明了解“三等分任意角”难题的新方法。你们想“棒”不“棒”?他在本系所担任的功课差不多全是理论方面的,教书教得很好。不过,也许你第一次读他的课程会感到失望,因为他对于一课较低的课程好像有点不肯卖力似的。可是,对于高级的课程,那就好极了。他会把讲授的课程分析得很有系统,很清楚,并且有条有理地,一五一十地讲给我们听,这我并不欺骗你,如不信,去问其余的老大哥吧。周先生是个很好玩的人物,上课如在题目上或在别的什么Topic上遇着困难时,他会把眼睛直射在黑板上,而嘴里却absent minded地重复地念着:“That's very interesting! That's very interesting!……”或是“Just a minute! Just a minute! …… ”直到困难突破了才止。他也很幽默,上课时常会说几句幽默话,惹得大家都笑。我们都很高兴听他的课,大概你们将来也会有同样感觉的。
事业有成,年近而立,该考虑婚恋问题了!月下老人对这位年青英俊、奋发有为的清华教授钟爱有加,冥冥蒙蒙之中,早为他与另一位女士牵上了红线。这位女士终于成为周培源的终生伴侣。她从遥远的地平线走来,款款地进入我们读者的视野,成为本书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她不是别人,就是王蒂澂女士。
王蒂澂,原名王素莲,吉林省扶余县人。据说其祖籍是山东潍县(今潍坊),其父家境贫寒,无力为生,投奔自己在长春教家馆的父亲。不久之后,他的父亲病故。按照旧俗,父死必须归葬老家,因无钱运送,据说他硬是把自己父亲的尸体一步步背回了山东老家。后来,素莲的父亲在吉林扶余安了家,妻子是大脚,也不让女儿缠足。因此,素莲猜想母亲大概是旗人。
父亲靠开一家造纸作坊维持生计。印象中,他常不住地晃动一种抄纸工具,生产土制纸张。母亲则终日搓草绳,为滤纸而织草帘子。有一天,父亲在门外回民街的小摊上买了烧饼、油条,回家后刚吃了几口,就突然倒在地上。母亲急忙让素莲去自己娘家去取寿衣,待她回转来时,父亲已与世长辞。那时素莲年仅10岁,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素莲兄弟姐妹好几个,要么幼年夭折,要么英年早逝,留下来的并不多,大姐惨死在侵华日军细菌实验下。父亲死后,母亲坚强地维持着全家生计,尽管自己并不识字,生活拮据,仍然十分重视子女的教育。素莲上学后,因聪明伶俐而深得老师的喜爱。语文老师说,莲出污泥而不染,将她改名为蒂澂。“蒂”为“蔕”之今字,“澂”乃“澄”字之古写。蒂澂二字有并蒂莲之意。
蒂澂家境贫寒,但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因而在小学毕业后,以县前三名的考试成绩被保送到免费的省立师范学校学习。学校坐落在吉林市,入冬后松花江上结了坚冰,蒂澂常常坐着马拉爬犁往来家庭与学校之间。北国风光宛若一片晶莹雪白的童话世界,两岸树木挂满了雾淞,象一个个婀娜多姿身着白纱的新娘列队而立,迎候着我们这位出身寒门而好学向上的“小公主”。
蒂澂在省立师范学校学习依然出众,毕业后,被吉林省官费保送到北平女子师范大学英语系学习。1927年,她来到北平,时年17岁。古都的恢宏大气与女师大的大家风范,使她的身心受到浸染。她通过家教接触了社会,与许多出身名门的同学交往,使她很快融入了现代都市社会。由于她天生丽质,机智伶俐,有很强的感悟力与凝聚力,便在同学中脱颖而出,在一定意义上,成为同学之中的核心人物。她有7名好友:马文彩、胡倩、梁晋芳、吴光秋、陈意、罗汝仪、王世芳。一天,八姐妹畅游颐和园,王世芳的堂兄为她们拍照留念,并把这张照片刊登到翌日的小报上。当时,女大学生为数甚少,且这几人个个风姿绰约,因此“八美”便名扬北平高校,王蒂澂则得了“头美”之名,成为群芳之中的魁首。
1930年的某个星期日,周培源偶然到一同学家作客,无意中发现一张女子照片,眼睛顿时为之一亮。他原以为是这位同学的妻子刘孝锦,当得知不是时,心中不由暗喜。同学夫妇看出他的心思,决定撮合这门亲事。刘孝锦与王蒂澂是同学,当时都在北平女子师范大学读书。后来,周、王二人在刘氏夫妇设的便宴上相识了,周培源使劲往王蒂澂的盘中夹韭菜。王心里想:这人真是个呆子,心眼死透顶,我最恨韭菜,盘里的根本没动,他竟然看不出来,还死劲给我夹。自从这次见面后,周培源就像部定时机器一样准时,每隔一星期的周末,便从清华进城与王蒂澂约会。每当这一天,窗外几乎总是在同一时间里传来工友的喊声:“王蒂澂,王小姐,楼下有人找!”同屋的女孩准会先冲出去看看他“长得怎么样”,或与他开一些玩笑。有时,周培源带来些小礼品、小手帕之类都会被女孩们抢走,到了王蒂澂手里已经所剩无几了。当时,女师大学生中盛传着这样一句话:“北大老,师大穷,清华燕京好通融”。同学们对王蒂澂结交了清华这样一位潇洒而英俊的青年教授,心中羡慕不已。后来,周培源曾几次请陈岱孙为王蒂澂购买定情物做参谋,大家往来渐多。王的聪慧机灵与非凡的气质,也赢得陈岱孙终生的友谊,他们的女儿们亲切地称呼他为“陈爸”,至直陈岱孙去世,全家都是他最好的朋友。
一次约会,地方选在北海。周培源找来一架大相机和一副笨重的三角架,很象现在照相馆内还使用的那种,摄影师头和相机必须蒙在布里。他让王蒂澂摆好姿势,不住大声地说:“别动,笑一笑,笑一笑,不要老哭丧着脸……”王只好使劲地笑,也不敢眨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周培源依旧摆弄那座相机,嘴里还叨咕着:“笑、笑……”王的脸都笑酸了,实在挺不住了,只好闭一下眼睛,合上嘴,动动身子。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瞬间,周培源按下了快门。王大叫:“哎呀,不好!”摄影师回答道:“叫你笑,你不笑,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王蒂澂死活不肯再照。照片洗出来后,周培源哈哈大笑,王则一肚子气,心想:“这个本来就够‘老’的(大了八岁),又呆又笨,一定要和他吹掉!”
婚事还是没有吹掉,周培源的真诚、认真,以及像他追求科学与真理那样锲而不舍的执着,终于赢得了王蒂澂的芳心,与他同甘共苦、安危与共,一同度过不寻常的人生。
周、王两人相识两年后,于1932年6月18日在北平的欧美同学会举行了婚礼。结婚仪式是由当时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主持的。他向来宾们微微鞠躬,然后神情庄重地宣布:
“今天是王蒂澂先生和周培源女士的结婚典礼,噢噢,不是,是周培源先生和王蒂澂女士的结婚典礼,现在开始……”
全场哄堂大笑。
事后,周培源对梅校长颇有微词:“这么严肃的场合,怎么可以这样糊涂呢?”王蒂澂则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他的“幽默”。虽然,对于此事的判定,没有是非之分,但倒是反映了俩人性格的不同之处。周为人处事有板有眼、细致认真,而王则飒爽大方,善解人意。
月下老人天作之合,成就了这对神仙伴侣,一时成为人们赞美的对象。当他们在同生照相馆(今北京王府井中国照相馆)照结婚照时,一些看热闹的小孩在旁边偷偷议论:“新郎新娘真漂亮!”他俩听了,乐不可支,美到了心里,多少年后,提起此事,脸上依旧漾开了一朵花。他们的一组结婚照,光彩照人,美妙绝伦。尤其是王蒂澂的一张单人照,简直是一幅艺术佳作。照相馆未经本人许可,便偷偷地将其陈列在照相馆的橱窗里,借以招揽生意。周培源得知后勃然大怒,与照相馆的人打了一架,扔下钱就把它拿了回来。此后,这对夫妇双双出入在清华园中,引人注目,令人羡慕,成为校园中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直到了数十年之后,曹禺还对周培源的四女儿如苹说道:“当年,你妈妈可真是个美人,你爸爸也真叫潇洒。那时,只要他们出门,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就追着看。”
由于周的真诚谦和,王的热情大方,周家新南院的客厅成了清华园中引人注目的社交场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学生们不时推门而入,向周培源求教或讨论问题。同事之中,张奚若、任之恭、金岳霖、陈岱孙、吴有训、杨武之等人更是周家客厅的常客。似乎,留美的经历,使他们有许多的共同语言、现代观念与价值取向。不但如此,中国士人传统的道德观、节气观,亦成为他们同气相求、朋友交往的重要因素之一。王蒂澂对张奚若的人品很是赞赏,称赞他“完全是四方的”,其意便是耿介正直,不媚俗、不阿贵,不圆滑世故。后来,周张两家成为通家之好,应该说是有其深厚的道德基础的。
周培源夫妇也进城参加朋友间的社交活动,去得较多的是东城北总布胡同3号院。此院分前后两进,前院住着清华建筑系教授梁思成与林徽因一家。梁思成是戊戌变法风云人物之一梁启超的长子,清华学校出身,留美获得哈佛大学建筑学硕士学位。林徽因系福建人,父亲林长民是北洋政府的一个引人著目的政治活动家,也曾留学美国,获得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学士学位。她是我国第一位国外学习舞台美术的学生。林徽因除了擅长美术之外,亦懂建筑,并长于文学,素以多才多艺、思维敏捷,谈锋犀利著称。她不但多才,而且容貌绝佳,其淑雅聪慧的气质,在朋友中有口皆碑。后院住着清华哲学系教授金岳霖,亦毕业于清华学校而赴美留学,以哲学和逻辑学的深厚造诣著称于世。他终生未婚,与梁思成一家成为挚友。
金岳霖好客,经常于星期六下午约请一些朋友来家聚会,几碟点心,一杯清茶,友人们常常进行十分随意亲切的交谈。每次开始时总是谈谈时事政治,互通消息,各自发表一些议论,而后更多的则是谈美术。不时有人携带几张国画,供大家鉴赏品评。时间一长,金岳霖家的“星期六家常聚会”便成了惯例,成为北平高级知识分子群体中一个著名的文化沙龙。客人中多为北大、清华、燕京各校的同仁与学生。周培源夫妇、张奚若夫妇、陶孟和夫妇、钱端升夫妇、陈岱孙、叶公超、常书鸿等人,以及美国汉学家费正清夫妇,都成为这个聚会之中的座上客。周培源在游历法国、意大利期间,便对绘画、雕塑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这个文化沙龙的耳濡目染,更奠定了他们夫妇俩人对中国古字画业余爱好的基础。建国后,当社会安定,经济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他们便开始收藏并鉴赏古字画,并于晚年,将其捐献给无锡博物馆——这是后话,容后再叙。
有时,这种聚会,则移师梁思成家,人员更多,话题则更为广泛,林徽因常常成为聚会的中心人物。她风姿绰约,风光八面,一副灵牙利齿,几乎左右了聚会的氛围。一次,梁思成、林徽因向与会者述说古建筑调查中的旅途见闻,谓他们在四川收集了一厚本民间谚语。梁思成说,在旅途中抬滑竿的轿夫们常常出口成章。遇见牛屎和马粪,前面的人会说:“天上鸢子飞”,后面的人立刻回答:“地上牛屎堆”。前后你一言我一句地应答起来。要是遇上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姑娘,他们就会开开玩笑。前面的说:“左(右)边有枝花”,后面的立刻接上:“有点麻子才巴家”。林徽因紧接上来说:“要是碰上个厉害姑娘,马上就会回嘴说:“就是你的妈”。众人听了,满座俱乐。(注3)
…………
自然,生活中并不都是清茗雅品、聚会欢娱。后来,周培源的大女儿如枚、二女儿如雁相继问世,辛勤与劳累也随之降临到他们头上。王蒂澂便因身体虚弱而得了严重的肺病。肺病,当时尚无特效药物可治,一旦得病,遂成重负。周培源把夫人送至香山公园眼镜湖边的疗养院,在那里整整疗养了一年,他自己则挑起了既为人父又为人母的双重责任,二女尚小,嗷嗷待哺,其中艰辛,可想而知。每到周末,他还要骑上自行车去看望病榻上的夫人。从清华到香山,往返50余里,当时只有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一路风尘,一路颠簸,其辛苦劳累,可想而知。疗养院规定不许探视者与病人接触,他只得把带来的东西请护士转交,自己则隔窗看望夫人,在窗外逼她躺下静养。两情依依,尽在这不言之中。香山清新的空气和绝对卧床,使王蒂澂彻底康复。事后,每谈起此事,周培源总是不无得意地说,这全是他坚持科学,要夫人静养休疗的结果,“否则她的小命早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