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干什么!”父亲低声问道,脸上的神经紧绷绷的,俨然弹弓上拉开的皮筋。

  “闺女,咱闺女。”母亲哽咽着说不出话。

  父亲低头看着躺在母亲手臂上女孩儿,小小的脸上布满红点子,他差些认不出来。父亲用手摸了摸她的脑门,冰冷如刚从井里提出来的水。父亲脸上的表情蓦然变了,如死灰般僵硬在那里。泽被眼前一幕惊呆,看到父亲和母亲两人都在那儿默声抽泣。母亲还紧紧捂着嘴。妹妹被父亲抱在怀里,娇小的身体贴着父亲粗糙的手掌,泽担心父亲会把妹妹弄疼。泽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被父亲母亲痛苦的样子浸染,不由得抽噎起来。可是刚要放声,母亲的手掌忽得拍到他的嘴上,吓得泽直接愣在了那里。

  后来母亲找了个新被单妹妹包裹起来。

  “妈妈,干嘛把妹妹包起来。”泽问道,

  “妹妹起了红疹子,害怕传染到你身上,所以包起来。”母亲依旧抽噎着说。

  白天还是异常炎热,地窖里更是如同炉子。外面依旧不时的传来几声鸟语,泽还听到了鸭子和鸡叫的声音,后来还有猪嗷嗷叫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惨。地窖除了馒头没有别可吃,泽这一天一共吃了三个,母亲和父亲一个都没吃,母亲也没让妹妹吃奶。下午泽问道一股腥臭,让他几欲作呕。他觊觎去透透气,可是父亲立在窖口,出去根本没有希望。

  晚上时腥臭很浓,但是泽还是早早睡去了。第二天醒来后,泽发现妹妹不见了。

  “妹妹呢?”泽问母亲,

  母亲的眼睛红肿,转过脸没去回答泽的问题。

  “昨晚我带妹妹去市集看病去了,妹妹在大夫那里,病好了我再去接她回来。”

  说罢,父亲用手去擦拭了下眼角,母亲在旁默不吭声。

  泽不知父亲说的是真是假,妹妹这么小,母亲怎么舍得将她一个人丢在外面。他想问那妹妹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母亲为什么没有跟着去,可是他没有张口,因为这时父亲跟母亲一样转过脸去,扶着泥墙一言不发。算了,还是不问了,泽对自己说,也许父亲说的是真的,只不过妹妹病的严重,他们不得不将妹妹放在大夫那里。妹妹的消失成为一个谜团,谜团犹如市集老头后背上的龟壳,十分奇妙。

  现在外面听不到脚步声,不过依稀传来几声鸟语。泽知道,今天依旧会在地窖里待上一整天。快到中午时外面下起了雨。雨落到地窖上面,能清晰听到噼啪的声音,先是清脆而缓慢,后来低沉而急促。窖口草盘位置慢慢往地窖里渗雨。父亲拿些破旧衣服去赌,可如何也堵不住。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地窖很快积满了水,已经漫到泽的脚踝。父亲把粮食放到椅子上,衣服、棉被什么的放到里面高处。

  这时泽偏见角落里有一片新土堆,土堆在水桶旁边,前面放着一个碗,碗里面还有馒头。泽好奇的看了许久,不知那是什么。

  所有东西都挪了位置后,父亲蹲在那里不再动弹,脸上挂着无比沮丧的神情。母亲也是很失落,她走到泽的身边搂他到怀里。

  “妈,我想出去。”泽看着母亲的脸说,

  “快了,很快我们就会出去了。”母亲说着又哽咽起来。

  这天过得尤为漫长,雨至始至终的未停过,地窖里如同泥潭。

  后来泽被母亲抱在怀里,他不知自己怎么睡着的,也不知睡了多久,等自己醒来时雨已经停了。泽睁开眼,看到父亲正准备出去,他心里一下开朗了许多。

  “别说话。”母亲看到泽醒了,立刻提醒他说。

  父亲匍匐着身子,小心一如出洞的蚂蚁,出去后又把草盘盖上。过了没一会儿父亲便回来了,这次他比较大胆,把草盘直接掀开后,他让母亲和泽都出来了。

  “鬼子走了。”父亲略有兴奋的说。

  他们回到屋里,泽看到里面一片狼藉,满地是吃剩的骨头,还有鸡毛,床后的大柜子也被砸烂了。

  “你们先歇会儿,我去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话没说完,父亲便迈步出去了。泽原想跟着,可母亲拉住让他待在家里。母亲收拾起屋里的东西,把地面清扫干净,还让泽去地窖把关二爷的神像从地窖拿上来。

  出屋后泽没去地窖,而是转身去了厨房。这里更是杂乱不堪,不过锅还完好无损的放在那里。从厨房出来,正去去地窖时,泽看见父亲无比恐慌得从外面跑回来。

  “快,快,”父亲惊悸的神色让泽也害怕起来,“快进地窖。”

  “怎么了,怎么了?”母亲站在门口问道,

  “鬼子还没走,快进地窖。”说着父亲直接抱起了泽。

  下地窖后泽不小心在里面滑倒了,搞得全身泥泞。

  “你怎么弄的!”父亲严厉而小声的说。

  泽看着父亲峻厉惊悸的面孔,心中瞬时充满委屈,接着眼泪便喷涌而出。母亲赶紧蹲下安慰他,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吩咐他别出声。

  父亲也因为刚才下地窖时太急,小腿被梯子上钉子挂住,划了道口子。口子有其手指那么长,血从里面流出,滴在泥水里很快染红了一片。

  “孩他爸,”母亲看到后说,“你的腿。”

  父亲这才发觉腿上的伤,一时也顾不得听外面的动静,赶紧让母亲找块布缠住。母亲直接从被单上撕下一块。

  “你撕单子干什么?”父亲十分不乐意,

  “其他不是湿就是潮,就它还算是干的。”

  母亲帮父亲把腿缠上,泽站在跟前木讷的看着,眼泪也不知不觉停了。撕下的被单很快被染红,母亲又去撕,父亲阻止说不用,等会就好了。

  随后父亲回到窖口,站在梯子上听着外面的声音。鬼子的确回来了,泽听到鸟语和脚步声,而且正从头顶踏过。

  父亲回头做出让母亲和泽别出声的手势,母亲和泽却是早已屏住呼吸。须臾,周遭恢复了平静。鬼子像是走远了。

  “鬼子看见你了吗?”母亲问,

  “没有,我在村口看到他们就跑回来了。”

  “鬼子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不知道。”

  父亲正要从梯子上下来,附近突然又响起了脚步。鬼子这回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因为他们不停的到处走动,好几次还踩到窖口的上草盘。幸亏父亲把草盘做的结实,而且和周围的杂草混在一起,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即便如此,鬼子踩过草盘时母亲打了个冷颤,父亲身上则瞬间溢出很多汗。

  这次过了好长时间才安静下来。

  “是不是鬼子发现什么了?”母亲又问,

  “不知道,”父亲又说,“你们刚才进屋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啊,”母亲说,“我只是见地上挺乱,收拾了一下。”

  “哎呀,”父亲懊恼一声,“你说你收拾它干嘛,鬼子肯定知道有人了。”

  “那,那怎么办?”母亲这次反应过来,惊惶的说不出话。

  “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我藏在这儿鬼子估计也找不到,找不到人就没事。”

  父亲的话多少给了母亲慰藉,她找地方坐下来,把泽身上沾满泥水的衣服脱去。泽光着身子很不适应,心中还有些害臊,自己怎么说也已不小,也好久没有大白天光着屁股了。地窖里的湿气浸透他的皮肤,泽感觉自己像是刚从蛋壳里敷处理的鸭子。

  安静的氛围继续持续,父亲稍作放松的吸了口长气。

  后来鬼子果然没有继续去找。泽、父亲、母亲三个人在地窖里,白天热得透不过气,晚上还好点。地窖里满是泥水,他们在里面都是光着脚。

  过了有三四天,外面的鬼子仍没有离开,他们打算生活在这里似的。

  “万一鬼子不走了怎么办?”母亲不无担忧道,

  “不会吧。”父亲也不敢保证,“听说鬼子是杀人抢东西,现在村里没人,东西他们也抢的差不多了,难道还住在这里不成。”

  “这可保不准。”母亲说,“这都好些天了,他们还没走呢。”

  “快了,快了,再等等。”

  “还等,吃得东西马上要没了,水已经喝光了。”

  父亲走到水桶跟前,掀开上面的木盖儿,里面干干净净,一滴水也没有。泽注意到父亲搬水桶时瞥了一眼旁边的土堆,眼圈蓦地红了。不过他稍作镇定,马上又恢复了凝重的面孔。

  “等晚上我再出去,到村口井里打水。”

  “要不我们走吧,去省城我三姨那里吧。”

  “不行,去省城我们什么都没有,去要饭嘛。你别瞎想了,过几天鬼子就会走的,再坚持几天。”

  这时父亲的语气平淡许多,不过其中的坚决却是无可争辩。母亲生气的扭过头没再反驳,因为反驳亦是无用。泽依偎着母亲,仔细听着父亲、母亲的谈话,心里面他比较赞成父亲。他也不相信母亲在省城有什么三姨,即便有三姨,他也不想离开家,去别的地儿那里寄人篱下。还有,倘若母亲没有三姨在省城,他害怕会如父亲所言,自己会成为一个要饭的。

  泽七岁那年村里来过要饭的,一家四口人——年纪和泽年纪相仿的小孩儿,小孩的父母和小孩的奶奶。他们四个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尤其是小孩,脏兮兮的像个猴子。小孩儿的父母弯着腰挨家乞怜,但村里没有多少人可怜他们,有的只是看看,然后便关门躲了起来。奶奶拄着拐杖,小孩躲在奶奶后面,不敢出声也不敢出来。

  村里的一群小孩追在后面嘲笑他们,辱骂他们,甚至还用石头砸他们。小孩的父母没去反抗,只是吓唬似的想轰他们走。可这根本不起作用,反而招来更多看热闹的。有大人遇到也是视而不见。如此小孩们的嘲笑和辱骂更是变本加厉。

  泽没有加入这群小孩,他只是站在门口远远看着。泽注意到那个躲在奶奶身后的小孩,他害怕极了,抱着奶奶的腿半步不敢离开。四个人来到泽家的门口,泽跑回屋告诉母亲,母亲什么也没说,拿着两个馒头便出来了。母亲把馒头交给小孩的母亲,他们连声说了几句谢谢。随后泽的母亲还轰走了那些看热闹、骂人的小孩。泽看到拿到馒头的妇人把馒头分开两半,一半给奶奶,一半给小孩了。另外一个也掰开,和丈夫分吃了。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就像泽吃肉时那么开心。

  这幅景象深印在泽的脑海,他深怕自己成为那个小孩。

  “我也不去。”

  良久,泽蓦然平白说了这么一句。母亲诧异的看着泽,一时没明白他说的什么。

  午夜时分父亲才偷偷从地窖出来,拎着水桶说去村口的井打水。母亲想让泽跟着去,父亲没同意,说泽会乱跑。

  “大半夜,鬼子肯定睡着了,我自己去没事。”父亲说。

  说自己会乱跑,这让泽大不高兴,父亲分明是找借口不愿让他出去。地窖里待这么长时间,他早想出去透透风了。父亲走后泽无事可做,便找到猴子面具,戴上后在地窖里耍起来。地窖最里边点着煤油灯,母亲把灯捻剪到最短,光线只照到那么一小片。借着微弱的灯光,泽玩得还是挺开心。母亲不停的打着哈欠,而泽越玩越起劲。

  “妈,妹妹的病什么时候能看好。”玩累以后,泽走到母亲跟前问。

  母亲像是被人同头上泼了盆凉水,意识刹那间清醒许多,表情也即刻忧郁起来。

  “快了,快了。”

  泽并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表情,只觉得妹妹的病很严重,单是全身上下那些红点子他就知道。或许等鬼子走了妹妹才会好,泽想。

  “妈,鬼子会不会杀了我们?”

  这个问题其实在泽的脑子里酝酿已久,他只是迟迟没有去问。他以为这个问题只有父亲才能回答,而他又不敢去问父亲。现在去问母亲,他是只作试探而已。

  “不会的,我们在地窖藏着,他们找不到我们的。”母亲拉住泽的手说。

  泽的问题其实也是母亲的问题,她像泽一样保留着这个疑问,不知该怎么去问自己的男人。她多想开口去问,可每每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鬼子会不会杀了我们?谁能知道呢?鬼子倘若发现这里怎么办?他们一家会不会必死无疑。很难说,真的很难说。另外,母亲在省城的确有个三姨,不过她从来没见过,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听她母亲说的。这个三姨长什么样,做什么的,住在哪里,她一概不知。真若是去了省城,面对面找招呼估计也认不出。去省城的话会怎样?她想起几年前年来家里讨饭的一家四口。那个做母亲的和她差不了几岁,可是却满脸沧桑,长头发又乱又脏,伏在头皮上俨然杂草,消瘦的脸颊连颧骨都露出来了。她的男人更是纤弱,弓着腰,还不时的咳嗽,鞋面破烂得都露出了脚趾。最可怜的还是他们的儿子,羸弱的病狗。她只是给了那个女人两个馒头,那个女人便不停道谢,几乎要跪下磕头。男人吃得快了,差些噎住,母亲正要去给再端碗水时,女人摆摆手说不用,拍了几下男人的后背便无事了。母亲想再拿些吃得给他们,可他们也没有多要,再次道谢后便转身走了。

  去省城,母亲亦是担心他们一家会不会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乞讨者。

  然而成为乞讨者也比死在这里强,女儿已经死了,是她亲手埋得,就埋在面前不足五米的地方,不知尸骨是否还完好。每每入梦她都会梦到女儿,女儿从那里爬出来,然后躺到她怀里啄奶头。好几次她想哭出声来,可是看到面前不知人世的儿子,她怕会吓到他,也担心外面的鬼子听见。她把所有泪水咽到肚里,像自己的男人一样沉默起来。幸好儿子还在,她绝不能再失去儿子,否则的话自己会疯掉,母亲如此思量。

  父亲过了许久还没回来,泽已逐渐有了睡意,母亲将他抱起放到草毡上,然后悄悄走到窖口,爬了两节梯子,像父亲一样侧耳去听着外面的动静。静静的,除了虫子的低吟外再无别的。母亲伫立好久未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心里猝然不安起来。她担心男人鬼子被发现,如果鬼子杀了自己的男人,她定要出去和鬼子拼命。

  父亲每次出去都会提醒母亲千万待在地窖里,而母亲每次也都会遵照父亲的话不踏出地窖半步。不过这次她安奈不住了,那么长时间男人未回来,母亲真怕他遇到什么不测。平时去村口打水也就喝碗热粥的时间,她去的话或许稍长点,因为桶太沉,尤其是装满水,走不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但即便是她,也不会像今晚用那么长时间。

  村口井里的水是供整个村子饮用的,常年不断,水洁净而甘甜。她不知这口井在村里有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是谁建造的,听老人说可以追溯到上上个世纪。上上个世纪许没有鬼子,也不会打仗,只要有井村里的人就会一直延续。可如今不行了,井还在,村里却没有人了。

  母亲像父亲一样将草盘挪出个缝,清爽风拂瞬时到她的脸上,新鲜的空气由鼻孔深入身体内部,母亲好久没有这么惬意了。不过她没多去享受这惬意,而是将头探出,环顾了下周围后便出来了。在盖上草盘的时候,母亲低下头看了看地窖里的儿子,他平躺着,翘起的小鼻子和他父亲一样。泽的熟睡多少让母亲放宽了心。用干草擦了擦脚,穿上灰色布鞋,然后在草盘在上面踩了几下已保结实,随后她便猫着腰走到前面的老槐树下,去眺望村口的井。月光下影影绰绰,母亲没有看见父亲的影子。

  许是有鬼子,他藏起来了,母亲这样想。

  因为没有看见鬼子,母亲少了些担心,起码父亲现在是安全的。回头看见自家屋子的后墙,母亲忽地生出去屋里里看看的冲动。寂静的夜充满魔力,不仅未能减少了母亲的不安,反而也增加了她的勇气。

  正屋右边是厕所,厕所旁边有道小门,从那里进去就可以进到院子。母亲拐弯去到厕所旁,推开那扇小门时吱扭一声,吓得她霎时提起了嗓子。稍后,她悄悄走到院里,看到正屋的门开着,不过里面一团漆黑。

  要进去看看,心里面仿佛有谁在不断怂恿,且还推着她往屋里迈步。然刚跨过门栏,正要落脚时她就被绊了一下,回身去看,隐约的像是条腿。腿向后蜷缩一下,母亲直冒冷汗。鬼子的腿,母亲笃定。她不敢再往里走,抑住呼吸欠着身出来了。出门后她又连忙穿过小门下到了地窖。幸好没被鬼子发现,母亲暗自庆幸。

  进到地窖不一会儿,草盘被人轻轻挪开,母亲现是一惊,后来发现是父亲。

  泽第二天醒来口渴的要命,还没睁眼就跟母亲要水喝。母亲给他喝了半碗,泽还想要,母亲却说没了。

  父亲昨晚去打水,发现村口有几个鬼子。井又在离村口不远,父亲直等到鬼子睡着了才去挑水。原本挑了满满一桶,而回来的时候摔倒了,桶里的水洒出一大半。站岗的鬼子也被惊醒,他们搜寻一番,幸亏父亲躲的及时没被发现。

  “白天是没办法出去了,晚上吧,晚上我再去弄一桶。”父亲说。

  因为没有水,泽、父亲、母亲谁也吃不下馒头。而馒头也所剩无几。

  闷热潮湿的地窖里,他们三人个个无精打采,父亲时而去窖口听听,时而在地窖里来回走动。母亲和泽又饿又渴,已毫无气力。天快黑的时候,父亲的腿倏忽疼痛起来,母亲帮他拆开缠在伤口处的布,看到划伤的口子已经淤浓。

  “发炎了,怎么办?”母亲担心的问,

  “没事,”父亲说,“你给我换了新布包起来。”

  “怎么能没事,得去山上采点草药敷上。”

  “现在连村子都出不来,还想去山上。赶紧给我换个新布,等鬼子走了再说。”父亲颇不不耐烦。

  这晚,等到泽睡着,母亲说什么也跟父亲一起去挑水,父亲却不答应。母亲说出昨晚她出去的事,父亲很惊讶,责骂了她几句,不过到底允许母亲同他一起出去,前提是母亲必须躲在远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露头。母亲重重点了几下头。

  按照父亲的指示,母亲藏在距离井十几米的废土墙后面,她匍匐在那儿观察周围是否有鬼子。父亲的腿有点瘸,母亲担心他会不会再次绊倒。空中的月格外漂亮,父亲猫着腰朝着井走去,那里没有任何遮挡物,像极了舞台,父亲就是舞台上表演的小丑,没有比他更引人注目的了。

  受伤的腿愈发疼的厉害,父亲只提了半桶水就累得气喘嘘嘘。水桶从井里拉出来的那刻,父亲抬头望了望天空,遥远而缥缈的世界,那里的美好无人能想象——没有鬼子,没有战争,喝水也不会像这样偷偷摸摸。

  母亲看到父亲从井里拉出水桶,又高兴又着急。心里喊着父亲赶紧回来。

  然而不幸的是,父亲刚往回走没几步,一声刺耳的枪响打破了这宁静的舞台,小丑应声倒下,桶里的水全都洒在地上。母亲也被枪声镇住,看到倒下的父亲,她遽然慌了神,不知怎么办。天空也仿佛被震颤,失去了虚无缥缈的神秘,只剩下空寂的凄冷。井的那边冒出五个端枪的鬼子。

  父亲被打伤了腿,他想要往回爬,而鬼子早已走到他面前,挡住了去路。母亲躲在土堆后面,那里月光照不到,旁边还有大树,谁也看不见。五个鬼子围着父亲发出笑声,嘴里吨囊着不知说的什么。母亲捂住嘴痛哭,幻想他们也许不会把父亲怎么样,他只是挑桶水喝,其他什么也没干。父亲趴在地上摸着受伤的腿,满脸跳动着青筋,血充溢到脸上,静静地一语未发。

  过了没一会儿,鬼子把父亲架起来拉回井边,然后活生生的把他扔进了井里。被扔进井的刹那,父亲朝着天空呐喊了一声。

  这一切母亲直勾勾的看眼里,她把头狠狠往下埋,泪水浸透了那片泥土。此时的她沉静如夜,风吹着脑后的头发,如死神悠然的抚摸。月光下的世界清晰而明朗,远处只有一口井,和五个让人不寒而栗的背影,天空中回响着父亲凄凉的呐喊。

  倘若自己的男人被杀,她一定跟鬼子拼命,母亲这样想过。可现在她害怕了,害怕自己也会被鬼子扔进那狭窄而深邃的井,更害怕自己的儿子也被扔进去。现在那口井让母亲极为恐惧,她从没想过井也是如此的可怕。

  等到五个鬼子离开后好久,母亲才踉跄的回到地窖,进到地窖里面后直接瘫坐在泥里。她已毫无气力,瞅着熟睡的泽,母亲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茫然。

  翌日,母亲骗泽说父亲去市集接妹妹了。

  泽不以为然,他现在最想的是喝口水。他哭嚷起来,说什么也要出去找水喝。母亲哭着拉住他,告诉他晚上父亲就会回来,父亲不仅会带水,还会带着许多吃的东西,要是出去遇见鬼子,他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母亲的话并未吓到泽,因为他心里并不害怕鬼子。无论母亲的话是真是假,泽还是放弃了出去,因为他不想母亲伤心。

  泽虽老老实实的待在了地窖,母亲却是一天没和他说话。泽又饿又渴,连哭闹的气力也渐渐没了。等到晚上,泽在梦中被饥饿袭击,醒来后眼前漆黑一片。他摸到洋火,点燃油灯,看到了睡着的母亲。母亲的眼睛红肿,像是哭了很久。泽渴的要命,他想趁母亲睡着时出去,否则的话估计熬不过今晚。

  他吹灭煤油灯,凭记忆摸黑爬上了窖口梯子,费好大劲才把草盘移开。外面稍微比地窖里好点,起码不是伸手不见五指。泽绕个圈回到了院子里,没发现鬼子,也没听到任何鸟叫。他迫不及待的想去找水喝,找吃的,于是什么也没想便冲进了屋里。屋里什么也看不见,他摸索了好一会儿没找到任何东西。煤油灯在地窖里,踌躇良久,泽决定回去拿油灯。这时候的他镇定许多。

  还好母亲没有醒,找到煤油灯和洋火好后,泽回到屋里以后才点燃。油灯光线昏暗,不过泽感觉所有东西都已清晰展现在了眼前。地上有不少骨头,应该是鬼子吃剩下的,没想到鬼子还吃肉。泽捡了块大的,骨头缝里有肉的啃起来。门口石墩,是母亲用来捶打衣服的,泽看到上面放着一个水壶,泽像狗一样扑了过去,拿到手里就往嘴里倒。竟然还有水,泽一口气全部喝下。

  啃着骨头,泽想着鬼子要是现在来了,他就跟鬼子打。他不怕鸟,再大的鸟也不怕。他可以戴上面具装作孙悟空,鬼子肯定害怕孙悟空。说到面具,泽才忽记起忘了将它带出来。泽又舔了几下骨头,把上面沾的泥土也吃进了嘴里。吃饱后他悠哉地回了地窖,走的时候没忘记带走煤油灯和洋火,还有那个水壶,虽然没有了水。

  第二天醒来,泽的气色明显好多了。母亲也好几天没吃没喝,趴在那里已经站不起来。她眯着眼睛,身上满是泥水,泽差点没认出来。泽后悔昨晚没有把水和肉给母亲剩点。

  “妈,我出去找点吃的吧。”

  泽不敢跟母亲说昨晚的事。父亲虽不在,但他还是怕父亲回来后母亲告诉他。

  “不行,不能出去。”母亲决绝的说。

  这句话母亲像是积攒了许久才吐出来,而说完这句话,她又重新趴在了那里,再无力气说第二句。

  “那我晚上出去,等晚上出去行不行?”

  母亲没有回答泽的话,只是闭上眼微微动了几下嘴唇。泽不知母亲是应允了,还是未听见。中午,泽把水桶旁边,那个摆在土堆跟前的碗里面的馒头吃了。有点硬,不过泽吃得津津有味。他掰开一块儿去喂母亲,母亲张了张嘴,然后用又推了回去。

  父亲不在,母亲又那么虚弱,现在轮到我担任对付鬼子的事了,泽对自己说。不过他绝对不会像父亲那样胆小。真若是碰见鬼子,泽一定要将他们打败,赶跑。泽爬上窖口的梯子,像父亲一样仔细听外面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泽邹然想起了父亲的弹弓,可是找了许久竟未找到。可能是父亲带走了,泽想。没弹弓,泽戴上了那个猴子面具,此时的他对于打败鬼子信心十足。

  天还未黑,母亲又睡着了。泽趁机又从地窖出来了,同时还戴上了面具,拿上了水壶。他觉得自己比市集里遇见的龟仙还要厉害,龟仙只有龟壳,而他有面具。

  西边的落日俨然火球,霞光镶嵌于云朵边缘,山上的树林葱郁,穿过空中的飞鸟寂寞而无声。地面上的尘土成红色,漫卷于风中肆意飘落。尘土中包含着一股浓郁的腐臭味。

  泽大着胆直接进到屋里,不用点灯,所有事物都呈现于其眼前,可他不像昨晚那么好运,这次非但没找到吃的东西,剩下几块骨头也发了霉。不过泽还是挑选了几块大的放在门口,准备洗洗带回地窖。厨房里更是什么也无,锅还被砸了个窟窿。泽出去挨门挨户的去找吃的,然而每家的情况的都差不多,吃得几乎没有,水倒是有些剩余。泽将身上的水壶灌满,另外还找到些快要发霉面饼,和条不是很熟的猪尾巴。泽奇怪为什么没有鬼子,父亲说有很多鬼子,母亲好像也看到了,为什么他一个也没看到。泽拎着猪尾巴来到村口,看到了那口井。他不由哀叹自己真是有够笨,找什么水,这里不是有井么,直接来这儿去提不就行了。

  但现在他已不渴,水壶也灌满了水。明天吧,喝完这壶水再来,泽自言道。泽连蹦带跳的回到了地窖,放在正屋门口的那几块骨头也不再去拿。这时天空就要布下黑幕,村子里越发死气沉沉。

  母亲还睡着,泽轻轻叫醒她。母亲木然睁开眼睛,泽把水壶送到她嘴边。

  “妈,水。”

  听到是水,母亲握住水壶饕餮般大喝起来,而喝不到两口又突然停下。

  “哪来的水?”

  泽没吭声,而是从身后拿出那个不是很熟的猪尾巴。

  “肉,妈。”

  “你是不是出去了?”

  泽颔首点头,还没有说话。

  “你……”

  母亲被想去责骂,可话到嘴边又吞回了肚里。

  “看见鬼子没有?”

  “没有,没有妈,”泽急切的说,“一个鬼子……”

  没等泽说完,母亲用一只手臂将他搂入怀里,猪尾巴夹在两人中间。

  “别再出去了知道么,妈现在只有你了。”母亲哽咽着说。

  泽抬头擦去母亲脸上留下的泪水,把猪尾巴送到她的嘴边。

  “妈,吃吧。”

  母亲啃着那根猪尾巴,虽然有些生,但她还是觉得无比美味。母亲吃了一半,然后让给泽吃。泽说他有这个,接着从口袋里拿出发霉面饼。面饼上的霉在进地窖前已拭去,不过泽吃了一口还是吐了。吐出的面饼被他飞快偷埋到土里,母亲未发现,泽于是假装吃的很美味。

  晚些时候泽又想出去,可是恢复了精神的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她将着泽抱在怀里,嘴里反复念着,等鬼子走了,等鬼子走了。这夜,泽饿的饥肠辘辘。

  再一日,母亲还是不许泽出地窖。水壶里的水已经喝完,猪尾巴也吃得干干净净。泽跟母亲说外面没有鬼子,可母亲不信。她用绳子将泽和自己的手臂绑在一起,生怕泽不听话偷跑了。

  又一日,母亲饿的再次没了气力,泽也是有些虚弱。不过他还是将绳子解开爬了出去。

  这天他的好运更少了,大半天没找到任何吃的东西。原先放在家屋门口的骨头已不堪入目,更别说吃了。泽先去弄了些水喝。他不担心水的问题,因为井里的水有的是,现在主要是吃的问题。他考虑要不要去山上摘草莓充饥。

  最后泽只带了些水回去。母亲喝完水,朦朦胧胧中醒了过来。

  “你又出去了是不是!”母亲睁开的第一句就质问泽,

  “妈,外面没有鬼子,一个鬼子也没有,真的。鬼子已经走了。”

  “鬼子藏起来了,你不要出去了儿子,他们抓到你,会把你……”

  母亲欲言又止,这句话她不知该怎么说。

  “真的没有鬼子妈,现在天都亮了,我刚从外面回来,我一个鬼子都没看见。我们要不出去吧,去市集,去找爸爸和妹妹。”

  听到泽说去找爸爸和妹妹,母亲的眼里蓦然涌出了泪水。

  “别出去了,别出去了,听话。”母亲哭着说。

  时间正值中午,地窖里比较阴暗,但算不得太黑。泽之前下来时草盘未盖严,留了很大的缝,光线从缝隙射入,照亮泽脚下的一片地方。

  看着母亲伤心的样子,泽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不再提出去的事。泽帮母亲擦去眼泪,他虽不愿母亲伤心,但也不能待在地窖不吃不喝,环顾了下地窖周围,泽突然瞧见了那个盛麦子的麻袋。这才恍然大悟——没有现成的,可以把麦子磨了嘛。

  “妈,我把麦子搬出去磨面,咱去蒸馒头。”

  “不行。”岂料母亲依旧不答应。

  “对了,你的水从哪里弄的?”母亲忽然想起来似的问,

  “从西边马婶家水缸里弄的。”泽说。

  母亲放心的舒口气,她想跟泽说千万不要去井里提水,可是还没开口,她又不敢了。

  “我们出去吧,妈,外面真的没鬼子了。”泽再次祈求道,

  “不,你听话儿子,外面肯定有鬼子,他们会,会杀了我们的。”

  “可是我好饿。”这时泽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不哭了,不哭了,等天黑了,天黑了我们再出去。”母亲终于说道。

  半夜时分,母亲和泽从地窖里拉出了半袋麦子。母亲极为小心,稍微有点动静就立刻把泽拉到身后,然后躲到任何可以隐藏的地方。石磨位于厨房旁边,他们把麦子倒到磨盘上,母亲推磨,泽用舀子把麦子倒入磨盘。半袋子麦子很快磨成了面粉。家里的锅不能用了,泽就去别人家找,整个村子几乎翻了个遍,最后总算找到一个。母亲原不愿出门,可是锅太沉,泽自己搬不过来,母亲这才跟着去了。锅搬过来以后,泽想母亲做点面条,或者饼什么,可母亲偏偏去蒸馒头。所有面粉都蒸成了馒头。馒头做好以后,他们就带着下了地窖。

  “妈,没水了,去村口的井打水吧。”泽在母亲面前晃了晃空水壶说,

  “不行。”听到“井”字,母亲断然说道,且神色无比慌张。

  “可是没水,光吃馒头也吃不下啊。”

  “还去你马婶儿那找水。”

  “可是马婶儿家的水也不多了。”

  “那再去别家,总之不能去井里打水。”

  小的时候,母亲从来不让泽去井边玩,泽明白她是怕自己掉井里。

  “那我再去马婶家灌点。”

  “你别去了,让我去。”

  “妈,外面没有鬼子,没事的。”

  “谁说没有鬼子,你听话老实待着地窖,千万别出去。”

  说完母亲从泽手里拿过水壶,跟着爬上梯子出了地窖,回头把草盘盖的严严实实。地窖再次漆黑如墨。泽点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照下,泽注意到之前土堆前的那个碗,母亲不知何时又放了一个馒头。

  泽走进那个土堆,土堆不大也不小,周围弄得很是平整,前面白色瓷碗亦是干干净净,像是特意放在那里的。泽不知母亲为何放这里一个碗。莫非土堆里埋了什么东西?泽思虑良久,终究想不出里面埋的会是什么,他决定挖出来看看。地窖里的土很松软,挖起来并不费劲,泽先把土堆抹平,什么也没有,又继续往下挖。稍许,手指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像是木头,泽把上面那层土挖去,一个大木盒子出现在他眼前。这个木盒子他见过,是厨房用来放碗盆的。泽不明白母亲为何把这个大木盒子埋起来。他正要翻出大木盒子,母亲突然来了。

  “住手!”母亲没下地窖,而是趴在窖口,头伸到了里面,双眼瞪着泽喊道,

  “别动!你干什么,放那里别动!”母亲面色惊恐的再次喊了一声。

  泽被母亲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从未听过母亲用这种嗓音斥责他。泽吓得愣在那里,连动都不敢动。

  母亲几乎是跳进地窖的,她一步走到泽跟前,然后将其推到一边。母亲蹲在地上,慌乱的将木盒放好,随之用土重新掩埋。

  泽被母亲推倒后委屈至极,旋即嚎啕大哭起来。母亲起初没有理会,等把木盒埋好才去安慰起泽。

  “别哭了,这个盒子千万不能碰知道么,更不能挖出来。现在不能挖,以后也不能挖,知道么?”母亲将泽的头拥入胸口,哭着说。

  “知道了妈,我再也不碰它了。”过了好一会儿,泽抑制住哭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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