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缭绕,空中的乌云遮蔽住月光,飕飕的风声打村子西边袭来。村子里格外安静,泽从没这么晚出来过。漆黑的角落里传出蟋蟀的叫声,虫子翻弄草丛的吱吱声清脆入耳,带有寒意的空气潜入泽的手臂。泽思忖着父亲说的动静是什么,鬼子发出的动静?鬼子会发出什么动静,他不知道。莫非像猫一样发出喵喵喵的叫声,不,鬼子比狼还要厉害,至少会像狼一样嗷嗷嗷的嚎叫。泽断定,只要听见嗷嗷嗷的嚎叫,他就立刻回去。然而等了半天,他连声犬吠都未听见。

  左右都是漆黑至极,泽恍惚看到了闪动的影子,身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目力所及的地方仿佛是条张着大嘴的蛇。他的心扑通扑通加速跳动,再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无法安心待在那里。

  “爸,我怕。”跑回厨房后,泽看到父亲正在那里做馒头。

  “怕什么啊,又不是小孩子了。”父亲斥责说。

  虽然这样说,父亲却没再让泽出去,而是让他坐到灶台前继续烧火。泽把面具放到旁边,昏黄的油灯下,锅盖里冒出的烟有股诱人的香气。父亲炖的肉快熟了,泽肚子里不由得咕咕叫了几下。

  父亲出去了一会儿,泽听到栅栏门被关上的声音,他这才想起回来时忘了关门。父亲回来后把肉盛出来,做好的馒头放进了锅里去蒸。他问泽要不要吃蛇肉,泽摇摇头,于是掰了块兔腿给他。

  父亲把留了两条蛇肉,剩下的放到盆里让泽端给母亲,还让泽下地窖后别再上来。

  “小心点,别掉地上了。”走的时候父亲说。

  一直忙到后半夜父亲才下到地窖,蒸好的馒头用布袋装了起来。地窖过于狭小,且不透风,整个晚上泽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父亲出地窖说去拿铲子,泽也想跟着,可父亲不让。父亲带着铲子回来后,把地窖里里外外挖了挖,家里的东西也都尽可能的搬入地窖。

  炖的那些肉很快吃完了,再吃就是馒头和咸菜。渴了的话父亲去外面提水,母亲喝不了生水,父亲则烧了一大锅,用水桶盛着放到地窖里。之后父亲还想把锅放到地窖,可惜锅沿比窖口还大,根本放不进去。

  “鬼子很快就会来的,等他们来了见不到人就会走,到时候我们再上去,用不了几天。说不定马上就到。”父亲说。

  然而事情未像父亲所言,鬼子不仅没有马上到,却是迟迟未来。一天过去了,两天也过去了,第三天依旧无任何动静。这些天父亲一直让他们待在地窖,无论白天黑夜都不许出来。妹妹受不了地窖里的湿气,身上起了好多小红点子,而且哭闹的厉害。母亲也实在忍受不住,说什么也要出去透透气。

  “不行,你不能出去,鬼子说不定马上就来了,被鬼子看到怎么办,他们会杀人的。”父亲劝阻道,

  “再待在这儿,不被鬼子杀死,我们也会被闷死的,你看闺女身上起了那么多红点,咱们受得了,孩子也受不了啊。”说着,母亲掀开妹妹的小衣服给父亲看。

  妹妹身上的红点子像极了山上的野生草莓,鲜亮而红润。泽瞧见时,想起以前和父亲上山采摘的草莓。说起来他好久没吃过山上的草莓了。草莓会不会被鬼子吃了,鬼子也吃草莓吗,鬼子应该也像狼一样吃肉吧。泽不免担心起草莓,希冀父亲也能把它们藏到地窖里。泽幻想着,此刻若是能去山上摘草莓都摘该多好。

  父亲正在往里挖地窖,听了母亲的话停下手里的铲子。

  “这样吧,我带闺女去外面凉凉,不过你不能出去。”父亲说,

  “我也想出去。”泽在旁边怯懦得嘟囔一句。

  “你出去干什么!”父亲厉声说道,

  “让孩子出去吧,老待在这地窖里根本受不了。你看着他,别让他乱跑就行。”

  “好吧,”父亲答应了,“我上去把窖口打开,你在下面透风。”

  之前泽让母亲把面具上面的绳子弄好了,如今出来,他把面具带身上,准备好好耍耍威风。泽主动跟父亲提出到门口守着,然后去厨房找了根细长的棍子,戴上面具在门口耍起来。因为是白天,四周的情况一目了然,泽不再害怕。他想象自己是孙悟空,挥舞着手里的棒子,对准妖精变得土堆狂扫乱打。过了好长时间父亲才喊泽回去,这次泽玩得很是尽兴。下到地窖,里面又添了好多东西,泽的凳子,长桌前的两把椅子,除了睡觉用的床,父亲似乎想把所有东西都搬到地窖。

  为了不让母亲和泽出地窖,父亲甚至在地窖里挖了茅坑,说是茅坑,不过是挨着角落一个小而深的坑。大小便在都拉在里面,为防止有臭味,拉一次用土埋一层,再拉再埋,直到把坑填平。泽没什么,妹妹也没什么,不过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而父亲说什么也不允许母亲出去,片刻也不行。最后父亲也在地窖大小便,母亲虽颇为抱怨亦是别无选择。

  又过了四五天,鬼子还是连影子都没出现,馒头和咸菜也已吃得差不多,妹妹身上的小红点子亦未减轻。母亲跟父亲说想从地窖里出来,说不定鬼子不来了。父亲先是迟疑,后来也是没有办法,毕竟吃得东西确实没有多少,总不能饿着肚子。还有地窖里的味道确实难闻,父亲也受不了了。

  出是出来了,不过父亲格外警惕,处处小心。母亲待在家里不能出门,父亲带着泽去村里其他人家,看有没有剩下可吃的东西。村里人走的仓促,每家都有不少东西,还有很多鸡鸭和猪圈在围栏里。泽感觉村里的人不像跑了,更像是凭空消失。父亲没敢多拿,生怕村里回来了找麻烦。能吃多少拿多少,吃完了再去拿,他嘱咐泽说。

  晚上他们一家四口睡在床上,父亲和泽睡一头,母亲搂着闺女睡另一头。父亲没让点灯,所以天刚入黑,他们就上床睡了。可是谁也睡不着,除了妹妹。

  “孩他爸,你说鬼子长什么样?”母亲问,

  “什么样?我哪知道,我也没见过。不过他们杀人不眨眼,比狼还厉害。”

  “那他们不是人咯。”

  “是人,怎么不是人。”

  “是人怎么比狼厉害,狼可是吃人的。”

  “狼是吃人,可你见过狼吃狼吗?”父亲停顿了一下说,“鬼子是人,可他们杀人,所以比狼厉害。”

  “鬼子,鬼子,他们应该不是人,要不怎么叫鬼子。”

  “不是人是鬼了。”父亲说。可是他又想,鬼可不会强奸女人。

  泽侧着身,背对着父亲,静静聆听他和母亲的谈话。他觉得父亲说得不对,鬼子就是鬼子,不是人。

  父亲和母亲陷入沉默之际,遽然从远处出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听起来像是炮仗。泽不以为然,母亲听到后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父亲霎时间从床上爬起来,随后慌张的喊母亲抱妹妹下地窖。

  “枪声,有人打枪,鬼子来了。”父亲说。

  鬼子来了,母亲听到后也慌张起来,抱起熟睡的妹妹立刻下了床。由于脚没站稳,且还看不清,母亲摔倒在地,妹妹被甩在一边,摔在地上的妹妹顿时哭闹起来。父亲责骂了母亲一句,旋即把妹妹抱入怀中。母亲起身拍打了下膝盖,回头又把泽从床上抱起,然后快速往屋后地窖跑。母亲先下去,然后泽自己下去,父亲在窖口把妹妹递给母亲,下来后用草盘把窖口堵上。

  妹妹还在嘤嘤哭泣,母亲抱着妹妹坐在地窖最里面,把奶头塞进她的嘴里。泽在母亲旁边,被紧紧搂住。父亲拿着铲子站在地窖口,抬头听着外面的动静。母亲非常害怕,脸颊上颧骨几乎在颤抖。父亲倒显刚毅,站在那里仿佛柱子。泽也紧张起来,不过他不是因为听到鬼子来了,而是看到母亲恐惧的神色。

  过了好久外面没有其他声音,父亲把铲子扔到一边,母亲紧张的手臂终于放松下来,泽躺下后很快起了睡意。

  第二天醒来,泽发现自己枕着母亲的手臂。他撑起身子站起来,这时母亲也醒了。泽恍惚看到父亲还在窖口位置,不过没有站在,而是倚在泥墙上瞌睡。他一夜没睡安稳。

  “鬼子来了没有?”母亲对着父亲喊道,

  父亲被母亲的声音惊醒,睁眼后立马握紧手里的铲子,然后站起来观察洞口。

  “鬼子来了没有?”母亲重复一遍。

  父亲转过头,看到是母亲后松了口气。

  “没有。”父亲说。

  “那你还站在那里干嘛,过来歇会吧。天都亮了吧。”

  窖口被草盘堵上了,父亲只留了一点空隙,外面的亮光从那点空隙射进来。

  “亮了。”父亲没听母亲的话过去歇着,而是继续倚在泥墙上,微微闭上了眼。

  “昨晚那是枪声吗?”母亲不敢确定,

  “是枪声。”

  “鬼子打的吗?”

  “不知道,有可能是。”

  “那鬼子怎么没来村里。”

  “谁说没有?我们又没出去,说不定现在鬼子就在外面呢,只是还没来这儿。”

  父亲的话让母亲再生畏惧,同时父亲自己也紧张起来。他不敢再躺在那里,揉了揉眼角,起身稳定站姿,再次守住自己的阵地。鬼子真是有可能就在外面,可千万不能大意,父亲暗暗思忖。

  妹妹醒了,还没睁眼就哇哇哭起来。父亲赶紧招呼母亲照顾妹妹。还是老办法,母亲掀开胸前的花布衣服,露出硕大而柔软的乳房,右手捏住奶头,硬把它塞进了妹妹嘴里。

  “别动!”父亲突然说了一句。

  泽和母亲霎时的坐在那儿不敢动弹,连呼吸都压低放缓许多。父亲踮起脚,耳朵贴到封堵窖口的草盘听外面有声音。等了许久,却是什么也没发生。

  “鬼子来了吗?”母亲小声问,

  “好像不是。”父亲沉默几秒钟回答。

  过有四五分钟父亲才放松下来,从窖口回到里面,坐到泽旁边喘了口粗气,紧张的气氛终于有所所缓和。泽悄悄搂住母亲手臂,抬头低声告诉她自己饿了。昨晚下的匆忙,什么吃的都没带,地窖里只有几袋麦子。

  “晚会,晚会我去上面弄些吃的。”父亲说。

  直到过了中午父亲才出去,还是因为母亲吵嚷了好多遍。母亲也没吃饭,奶子瘪的如同树皮,妹妹只能干啄奶头。父亲上去不一会儿就下来了,手里拿着两根青葱,还有面饼和大蒜。泽知道,这些是父亲昨天从别人家拿的。

  “能不能弄些肉回来,光吃这个也不出奶啊。”母亲埋怨道,

  “现在鬼子说不定就在外面,我去哪儿给你弄肉啊。总不能让我上山打兔子吧。”

  “别人家不是有鸡鸭没带走的嘛,你去抓一只回来。”

  “这不是让我去偷嘛,等村里人都回来了会咋看我。不行。”父亲回绝道,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闺女饿死!”

  母亲的声音铿锵有力,使得父亲哑口无言。他看了看母亲,然后转脸看了看旁边的闺女,孩子细嫩的脸蛋俨然冬枣,她正在那儿努力啄着奶头。

  父亲没再跟母亲争辩,坐在不再说话,当然也没出去抓别人家的鸡鸭。

  天黑以后父亲才出地窖,泽也跟着,母亲和妹妹仍在里面待着。泽跟父亲去邻居家里拿了半袋子面粉。回来后泽还是戴着面具守在门口,父亲去厨房蒸馒头。这次父亲还煮了稀粥,用罐子盛着带到了地窖。地窖里燃着煤油灯,微弱光线照耀到他们三人的脸上。母亲喝了碗稀粥,父亲只吃馒头,连咸菜也没吃。泽吃了半个馒头,半碗稀饭。

  地窖密不透风,晚上睡觉时非常热,父亲将窖口的草盘挪出条缝隙,睡觉时几个人头朝着窖口。透过那道细缝,泽看到了夜空中的星,虽然只有一颗,但是异常炫美。轻薄而凉爽的空气落到泽的脸上,犹如水滴从竹筒滑过,此时的他好想喝口清水。

  母亲睡着了,妹妹也睡着了,泽很快也闭上了眼睛,只有父亲在那里辗转反侧。

  鬼子是不是在村口,会不会已经来了,找到这里怎么办?要不要跑到山上,父亲的思绪仿佛泥潭的泥鳅,圆润而湿滑,根本把持不住。他想把窖口全盖上,可身边闺女满头的汗珠,踌躇良久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深夜漫长而恐怖,天上的星如同火球,父亲深怕它会坠落砸到地窖里。妻子的呼吸声均匀,如同是躺在自己的床上。父亲真希望这一切能赶快过去,又希望一切能继续如此安然。

  第二天父亲被射进了的阳光照醒,又是新的一天。父亲站起身伸展着腰,仰头对着窖口,准备吸口新鲜空气时,身后的母亲突然喊叫起来。

  “快,快,”母亲颤抖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孩子发烧了,发烧了。”

  父亲赶紧摸了摸闺女的脑门,脸上顿时闪出惊恐之色。

  “怎么办,怎么办啊。”母亲着急的说。

  泽被母亲的声音吵醒,揉着惺忪的眼睛坐起来。他看到母亲的眼里掩着泪水,父亲则紧握着拳头,蹲在旁边举足无措。妹妹躺在母亲怀里,脸蛋红得如同草莓汁,不过看起来睡得还是十分香甜。

  “赶紧出去带孩子去看大夫啊。”母亲的声音已然沙哑,

  “去哪儿看啊,村里面没人,市集也没人。”

  “那去省里,去省里看。早让你去省里三姨家,你非得赖在这儿不走,藏在地窖里闷都闷死了。现在好了,闺女病了,你安心了。”

  “你瞎说什么呢!”父亲怒斥母亲道,

  “那现在怎么办,难道让闺女等死吗?”

  “我去市集看看,看看有没有人回来,有人的话就去给闺女拿药,没人的话我们就去省里。”

  “我们也去。”母亲说,

  “你们在地窖里待着,哪都不能去,现在还不知道鬼子来没呢,万一路上碰见,咱们就都活不了。”

  “可是闺女烧的这么厉害,地窖里连风都没有,天这么热,我和儿子受得了,闺女可受不了。”

  “要不这样,”父亲寻思片刻说,“我带闺女去市集,有大夫的话也方便给她看看。你俩在这里待着。”

  母亲还是很不愿意,可是父亲没等她去思量,就把孩子抱了过来,遂后爬上窖口的梯子,挪开上面的草盘,观察好一会儿才出去。刺眼的光线霎时照射下来,泽赶紧转过脸去。

  “你俩待着这里别出来,我带闺女一会儿就回来了。”父亲说,“泽,听你妈的话,知道不。”

  “知道了。”泽回答一句。

  父亲走后,母亲和泽回到地窖里面,窖口被草盘再次盖住。虽是白天,但里面却是异常阴暗。母亲递给泽一个馒头,咸菜已经没了,其他也无什么可吃,泽只好盛了碗凉水。还没等泽去喝,窖口的草盘被整个挪开了,泽看到父亲慌张的身影。

  “鬼子来了。”进到地窖后,父亲吓得脸都红了。

  听到父亲的话,母亲没敢出声,只是搂着泽的肩膀向后躲了躲。父亲把妹妹交给母亲,然后上窖口梯子把草盘盖严,耳朵竖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

  草盘盖严后,整个地窖陷入黑暗,如同入了夜。约莫有七八分钟,泽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不清楚说些什么,吱吱呜呜的像是鸟语。

  父亲的衣服被汗液浸透,母亲的脸颊也不停流着汗珠。泽看了一眼妹妹,她依然安静睡着,身上的小红点子还未消去,甚至还爬到了脸上。现在恐怕只有她最舒服了,泽暗忖。

  “哎呀,忘了把锅藏起来来了。”

  父亲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母亲和泽都没有回话。

  整整一天他们没有出去,也没敢吃东西。父亲立在窖口不动,母亲、泽和妹妹在里面大气都不敢喘。外面始终有脚步声和鸟语。

  莫非鬼子是有两只脚,而且会蹦来蹦去的鸟,泽不禁怀疑。可父亲说比狼还厉害,鸟怎么能有狼厉害呢?除非是大鸟,很大很大的鸟,而且他们不会飞,只会蹦。泽脑海里勾勒出比父亲还要大的麻雀。

  后来母亲摸索着点燃了煤油灯,泽看到父亲的弹弓放在旁边装粮食的麻袋上,他小心走过去,拿到弹弓后走到父亲身边。

  “干什么?”父亲小声问。

  泽没有吭声,而是伸出手把弹弓低到父亲眼前。

  “拿他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快回去。”

  父亲的叱责并未让泽感到委屈,他反颇为高兴,因为父亲接过了弹弓。有了弹弓,鬼子即便来了父亲也可将他们都打死,如同在山上打死兔子和蛇。

  天黑以后外面脚步声才没了,鸟语也越来越轻。父亲小心移动草盘,外面忽然又传来一阵笑声。父亲赶紧重新把窖口堵上。回到了里面,母亲睁着眼抱着熟睡的妹妹,泽躺在旁边不停打着哈欠。

  第二天还未亮,泽和父亲被母亲哭声吵醒。醒来的后父亲立刻起身捂住母亲了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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