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馒头被泽和母亲吃的所剩无几,除了井里的,村里的其他人家的水也不多。母亲还是不敢从地窖里出来,即使知道外面现在没有鬼子,因为她担心鬼子会突然回来。他们白天躲在地窖里,等到晚上才会出来一会儿,而大多时间里还是在地窖里待着。
泽以为妹妹的病很严重,所以到现在父亲还没带她回来。母亲面容憔悴,馒头也是一点一点的吃。有时候甚至不吃,直等到饿的受不了了。
“妈,你说每个人都会死吗?”泽依偎在母亲怀里问,
“这个……”母亲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要是鬼子杀不了我们,那我们以后还会死吗?”泽又问。
母亲为儿子稚嫩的声音所动,也因他幼稚的问题而感到茫然。当然每个人都会死,谁也逃不出这一劫难。她从未想过自己会面临怎样的死亡,也未想过自己一生会以何种方式结束。女儿的死刺痛了她的心,她没想过死亡竟会是如此的安静,闭上眼睛,停止呼吸,然后便撒手人寰。父亲的死让她痛不欲生,她看到死亡的另一面——惊悚骇人。父亲的呐喊久久回荡于她的脑海,这辈子都不会停息。自己呢?自己会怎么死呢?母亲不禁去想,还有儿子,儿子会……到此,母亲的思绪戛然而止,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
“不会,鬼子找不到我们,我们就不会死。”母亲清了清嗓子说。
母亲的回答让泽高兴坏了,他从母亲怀里出来,又蹦又跳,像是跳舞。泽知道鬼子已经走了,现在只有等父亲回来,父亲回来了母亲才有可能出地窖。
而未等到父亲归来母亲却病倒了。最初只是咳嗽,母亲不以为然,一两天后越发严重,发烧,头痛,全身无力。泽劝母亲出地窖,母亲无论如何不愿意。等晚上母亲睡着了,泽偷偷把窖口的草盘挪开,尽量去置换里面憋闷的空气。他想去山上采药,泽见过父亲采草药,是种又长又尖的叶子,采回来熬成汤喝。母亲去年感冒就是喝了那个汤好的。白天母亲不让泽出来,晚上泽又不敢独自上山。
数日后母亲病得连白天也不省人事时,泽才打着胆子从地窖出来,然后跑着去山上采药。上山的路十分狭窄,每次上山父亲都让泽走在前面,他若是走不动了就抱起来。
山上好多草,泽分辨不清是哪种叶子,只能凭印象去采。泽采了好多,他用一个小袋子把草装起来,装满以后才回去。
回到村里泽想到地窖里没水了,这时他看到了村口的井。
“母亲是怕我掉井里才不让我来提水的,”泽思忖着,“那我离井口远点,少提些水不就行了。”
想到此,泽便要回地窖拿水桶,可是却在附近看到了家里的水桶,而且已经烂了,他搞不明白水桶为何会在这里。
泽只好用身上水壶去弄水。他找到根长绳子,一头系上水壶,一头绑在轱辘上,水壶扔进井里,等盛满了水再拉上来。他本可以直接把系着绳子的水壶扔进井里,因为水壶即便灌满水也不会很沉。但这样做他怕母亲知道后生气。
拿着水壶泽高兴的回了家,然后进厨房将水倒进锅里。可水壶盛的水有限,熬药根本不够用的,泽于是又去了井边提水,来回跑了好几趟才算完。最后泽也渴了,顺便就喝了几口,然而还没咽下去,他马上又吐了出来。水里一股腥臭味让其作呕不止。
井里的水为何这么臭,泽极为不解。可现在除了井里有水,泽再找不到其他水源,举足无措之际,他想到了母亲说过,水要是不干净最好烧开,烧开再喝就没事了。泽遂即去烧水,水烧开以后再给母亲熬药。
母亲虽然迷迷糊糊,不过当泽把水壶往贴到母亲嘴唇时,她还是有意识的喝了几口,喝完后便又睡了。晚上泽想出去,可是母亲一个人在地窖他不放心。此时的地窖异常安静,如同村口的井。泽吹灭煤油灯,地窖里所有物什霎时消失,连同母亲也无影无踪。泽准备去入睡,可是辗转悱恻怎么也不踏实。他贴近母亲的身体,听着她微弱的呼吸,感觉那声音无比动听。
醒来时天已亮了。泽晚上没有盖草盘,射入的光线照亮了整个地窖,清晨凉爽的空气无比怡人。泽习惯性的去喊母亲,喊了几声“妈”却没听到回应。泽揉着眼睛,起身后才想起母亲依旧病着。
“妈,妈,你怎么样了?”泽趴在母亲肩膀上问。
母亲咕哝着不知说的什么,看起来比昨天病得更重了。泽拿来水壶,把昨天剩下的药给母亲喝。壶嘴放到母亲嘴边,她只是动了动嘴唇,这次一点也没喝下去。泽又去拿馒头,母亲仍是未动。
许是药太少,母亲上次得病也是吃了好几天的汤药。泽于是打算再去山上采药,希望能尽快治好母亲的病。
采完药休息的时候,泽看见草丛中有只灰色的兔子,兔子没发现他,正在那儿专心吃草。泽慢慢朝兔子逼近,准备扑过去,然刚迈步兔子就警觉了,还未等泽有所反应它已跑到远处。
上山时泽带了个馒头,兔子跑掉以后他坐到地上啃起馒头。没一会儿草丛里又有动静,泽趴到地上,看到刚才那只兔子又回来了。
泽放下手里的馒头,弓着腰爬过去,快到兔子跟前时猛扑过去。他压住了兔子半个身子,伸手去抓时又让兔子跑了。这回泽不甘心,快步紧追过去,可追了老远还是未能抓到兔子。泽颇感失落,不过更让他失落的是自己迷了路,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茂密的树木,灌木丛里的草甚至都比他还高。泽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四周也没有可以行走的路。他是一路追着兔子过来的,满脑子是前面的兔子,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时的方向。
草丛里荆棘密布,抬起头,除了树荫,连太阳都看不到。他像是只受到威胁的刺猬,蜷缩在那里害怕至极。许久泽才鼓起勇气,苦恼的是这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虽不大,不过也很快将泽淋湿了。不知走到了那里,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阴暗,泽担心这雨会不会一直下,他记得从地窖出来时没有盖草盘,雨水肯定会流到地窖,母亲即使醒了,恐怕也没有力气把草盘盖上。天快黑了,雨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泽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晓得该往哪儿走,遁入迷宫般踟蹰徘徊。
后来泽找到一棵大树,树后有个洞,他钻进去刚好可以躲雨。因为太累,泽躺下后便很快睡着了。醒来后天还黑着,雨也未停,泽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两三米。他原本要走,可刚踏步就滑到了,后背重重摔倒在地,全身都沾满了泥。泽不敢再动,躲回树洞里双臂抱紧,一直等到天亮。
夜里泽做了个梦,梦到了父亲、母亲、妹妹。父亲用弹弓赶走了鬼子,村里的其他人也都回来了,大家其乐融融,好不开心。而后市集碰见的那个“龟仙”乘云驾雾从天而降,他把井里的水吸出来,又将其灌满,再喝时水甘甜如汁。
天亮后泽被冻醒,随后还打了几个喷嚏。没想到雨还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泽从树洞出来,寻摸半天还是不知该往哪儿走。树下踌躇好久他想到了办法,遂即爬上身后的大树,爬到最高处眺望远方,恍惚中终于看到了村子房屋上的青瓦,这才晓得回去的方向。虽然体力不支,但泽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到地窖时看到草盘放在一边,雨水大势往里面灌。
泽跳入地窖,里面瞬时激起了一滩泥水。地窖里的东西基本被水泡着,泽看到母亲头发散乱,脸色惨白,趴在泥水里丝毫未动,闭着眼睛好像还在睡觉。泽以为她病得更重,于是急忙出去熬药。山上虽迷失了方向,但装草药用的袋子泽始终带在身上。从地窖出来后雨势已有所减缓。
泽还是用水壶去井里挑水。在距离尚有十米远的位置,一股浓浓的腐臭味从井边飘来,泽不由得捂住了鼻子。他不明白好好地一口井怎会有这么重的臭味。现在采回了药,但没水的话也是不行。泽走到井边打算看看。走进时腐臭味愈发浓重,他捏着鼻子往里探头,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母亲得喝药,可除了井里的水能喝,泽再不到别的。要是父亲在就好了,他肯定会找到水,也会让母亲好起来。可惜父亲不知道母亲病倒了,若是知道,他直接在市集把药买回来多好。可话说回来,父亲为什么还不带妹妹回来,好几天了,妹妹的病总该好了吧。泽仿佛被迷雾笼罩,视线受限,思想无处安置。
最后泽还是用了井里的水给母亲熬药。汤药装进水壶,泽把水壶放到母亲嘴边,然而母亲仍在梦中似的无任何反应。泽于是又大喊了几声,还推她几下,母亲却仍趴在那儿犹如石雕。
母亲不喝药病就不会好,泽想不出其他办法,就打算去市集找父亲回来,只有父亲回来才能让母亲转危为安。
决定以后泽从外面找了块木板,放进地窖把母亲拉到木板上。他害怕母亲醒来后会饿,就将仅剩的俩馒头放到碗里,搁在母亲旁边,还有水壶,里面盛着汤药,他也留给了母亲。泽还找了个不算很湿的被褥给母亲盖上。母亲全身冰凉,泽以为她现在肯定很冷。
一切安置妥当后泽带上面具出了地窖。这回他没忘记把草盘盖上,不过没有盖严,雨虽然还在下,但是不大,可能一会儿会停,他不想雨停后母亲在里面感到憋闷。
即便只和父亲去过一次市集,不过道路泽还记得十分清楚。
天气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下着小雨,正好不冷不热。泽希冀着回来后村子里的燥热和腥臭能够散去。泽是中午头的时候出村的,他一路小跑想在天黑之前回来。
泽到市集后已气喘吁吁无有气力,休息许久才缓过了劲儿。泽不知父亲带妹妹去了哪儿看病,也不知那家铺子里有大夫,不过他可以去问问别人。不过令让他失望的是,市集依旧空无一人。路两侧的房子都开着,门也被砸了,泽知道这是鬼子干的。不过现在没有鬼子,也没有其他人。
市集有好几条街,泽在街道中间大声喊着“爸,爸”,没有人回答,寂静的市集如废墟般毫无生气,甚至从墙壁返过来的回音都死气沉沉。泽打算挨门去找,势要找到父亲为止。
跑遍了所有的街终究无果,天马上黑了,泽未发现父亲和妹妹的丝毫踪影。母亲不是说父亲带妹妹来看病么?怎么不见人,莫非是回去了?
泽突然想到了那个老头,不,是“龟仙”,或许他知道父亲在哪里。而他走了半个市集同样未找到龟仙的影子。
泽饿了一天,肚子早已咕咕作响,市集如此大,他却没找到任何吃的东西。经过一座拱桥时,泽看到河水里漂浮着一块儿东西,他下桥走到河岸,发现是“龟仙”的龟壳。龟仙哪儿去了,怎么把龟壳丢在了河里,泽甚是纳闷。他找到一根木棍将龟壳捞到岸上。
没有找到父亲和妹妹让泽颇为烦懑,不过捡到龟壳又多少让他有了意外之喜。说不定父亲带着妹妹已经回去了,说不定还有一条路通向村里,一条他不知道的路,泽想。
回去时雨仍旧未停,他找绳子将龟壳绑到背上,还戴上了面具。此时的他自认天下无敌,若是碰见鬼子定把他们打的哭爹喊娘。可惜的是这一路他连个鸟儿都没碰见。
下到地窖时天已黑了,地窖里漆黑一片,泽便知道父亲没有回来。他点燃煤油灯,母亲保持着原来的姿态躺在木板上,馒头没吃,水壶好像也未动。泽喊几声母亲,她依然静谧如嗜睡的猫。泽吃了碗里的一个馒头,还喝了些水壶里的汤药。他实在太饿太渴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为防止雨水渗入泽重新盖了盖草盘,之后才回去睡觉。沉静无人的夜里,泽躺在母亲旁边,听着头顶上面的雨声,不由伤心起来。
“妈,我没找到爸和妹妹。”吹灭煤油灯,泽抽泣着跟母亲说,“你不是说爸去市集找妹妹了嘛,可整个市集我都跑遍了,就是找不到他俩。爸和妹妹到底去哪儿了?”
泽靠着的母亲手臂,未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许是病得太重。死寂的地窖如同坟墓,整个世界都悄然安静下来。
“妈,我今天在市集里捡到了龟仙的龟壳,是在河里找到的。不过我没看见龟仙,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现在我有龟壳,有面具,鬼子来了我也不怕,我能将他们打跑,再也不用躲在地窖里了。昨天我去山上给你采药,看见一只兔子,追了好久,差点就抓到了。可惜还是让它给跑了,我没有弹弓,有弹弓的话兔子肯定跑不掉。后来我还迷了路,其实昨晚我没回来,是在山上睡了一晚。天还下雨了,我吓坏了,要是爸在就好了……”泽闭上眼跟母亲聊天,也不管她是否听见。泽不停的跟母亲说话,直到不知不觉中睡去。
翌日醒来,泽感到脚底冰凉,点燃灯后发现双脚竟然泡在水里。地窖里又注满了水,草盘根本起不到一点作用。雨下了整整一晚,地窖里的水再次积满了。
看来今天是没法去山上给母亲采药了,而且井里的水……这时,泽忽然想到去接雨水,用雨水给母亲熬药,肯定也比井水好,起码不臭。他在地窖里到处找盛雨水的东西,可除了碗以外再无别的。泽想多接点雨水,于是连土堆前的那个碗也用上了。泽拿走那个碗,猛然间再次生出扒开土堆的冲动,好想瞧瞧那个木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母亲会那么惊恐,里面肯定藏了贵重的东西。泽转脸打量了下旁边的母亲,她躺在那儿还在睡着,没有任何会醒的迹象。迟疑良久,泽终于蹲下身挖开了那个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