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要说什么事儿在上海滩最轰动?
是中国人救亡失败的‘七君子事件’?是日本的炮弹今儿又把哪儿给轰了?还是上海伪政府又颁布了什么新的限制抗日举动?
都不是。
要说这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的,莫不是属旦角之王沈璃砸了新晋小生凌傲霜的场子,两人约定十二月初七锦麟大剧院一决高下。
这两天各大报纸的头条对这件事情可是争相报道,而事件的当事人确是一个也没露面,倒把事情整的扑朔迷离。
“啧啧!啧啧!你瞅瞅!你瞅瞅这票子!咱们四春堂梨园从来上海到现在戏票子还没这么多哩,要不是我请了人家沈先生,你这出《上天台》能一下子跃到曲目票子排行第三嘛!”杭掌柜一张脸已经乐开了花,本就肥肉过多,更是难以看见眼睛。
凌傲霜闻言,恶狠狠的咬了一口苹果,吃的呱吱呱吱作响:“谁要他帮忙!我自己也能做到!”说罢一屁股起身离开。
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初七。
明儿便是腊八节,这穷苦人家只能有一稀粥裹腹,倒不像这富贵的租界内处处走街串巷的贩卖物事儿。
凌傲霜给了黄包车夫两毛钱跑路费便径自下了车,算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来租界,自然这里面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去的,只有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能住在里面。
天儿不过刚刚擦黑,这街道也是十分整齐,跟她刚刚路过的筒子巷里面遍地垃圾污臭简直可以说是天上人间。
锦麟大剧院在租界很醒目的位置,至少在她看来那五彩的花灯,旋转的玻璃门,通明透亮的琉璃灯就比他们那个窄小的梨园好多了。
凌傲霜指着那剧院旁边用鲜花和点灯围起来的诺大水牌道:“这不是我名字吗?”
这‘水牌’写的是每天的剧目戏码,演员名单,凌傲霜的名字赫然排在首位,竟也在沈璃之上。
而正中央确是用大粗毛笔写就的今晚压轴大戏《霸王别姬》
班主一眼便望见门口站着的凌傲霜,亲自迎了上来道:“凌姑娘,万事备好,只欠您这东风了,沈先生在后堂等候多时,您请~”
“为什么我的名字会出现在水牌上?”凌傲霜一身男装扮相,走起路来更是把班主甩在了身后,她一把推开后堂化妆间的门,望着背对着她的沈璃。
“我说了,要还你一个场子。”沈璃淡淡的开口,放下手中的炭笔起身回头。
只见他头上束发石榴玲珑冠,着一件青花粉蝶束腰裙,五彩宫绦垂落腰间更显若扶风细柳之姿。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若桃瓣,眉目之间顾盼生姿,更兼媚态,不留于俗。
凌傲霜一时竟有些怅然,只是望着这样‘盛装’的沈璃,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旦角之王。
其实在她看来所有的旦角只要描上眉,晕染酌红,勾画好脸谱,原本的长相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都是‘创造’出来的脸,演戏给人看。
可是沈璃给她的感觉却是很不一样,若是有五十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虞姬’站在她面前,那么她第一眼发现的一定是沈璃。
因为沈璃不是在演‘虞姬’,他就是‘虞姬’,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那种媚态娇柔与男子特有的阳刚很复杂的形成虞姬那种刚柔并济的气质。
而她,根本不可能同沈璃一般,活成戏中的‘霸王’,因为这个世界不允许,这个时代不允许。
“你的行头放在了隔壁,七点开场。”沈璃似乎根本没有瞧见凌傲霜的神情,而是专注的拿起一把剑擦拭了起来。
催场的班主满头大汗的来回穿梭在后堂,偏偏角儿们一个在专注的擦剑,一个在专注的发呆。
“汪处长一百票捧虞姬场!!!”
“漕运商会的江爷一百票捧霸王场!!!”
“……”
池子堂下叫好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原来是这锦麟大剧院的经理退出了个比场的玩儿法,以客人包场的票为依据,看最后是虞姬场压过霸王场还是反之,赢的一方大概会得到相应的报酬。
其实在上海这种赌已经不算什么,毕竟大家得过且过,有命挥霍便放肆的挥霍。
“江枫都来捧你的场,看来今天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这场子不用我还你。”不知什么时候沈璃突然出现在镜子里。
凌傲霜有些得意的挑了挑眉道:“或许现在我不如你,但以后我一定比你强。”
“好。”
“沈先生可好了,这‘急急风’敲了一轮回了!”催场的班主满头大汗的喊道。
还未等凌傲霜张口,沈璃便径直的离去。
他说好?凌傲霜心里这样想,他是认为自己现在和他差得远的事实还是觉得自己以后会超过他?这个好字含义可太多了,但无论如何,他们以后还会在一起切磋,想到这凌傲霜莫名其妙的有些兴奋。
马童自上场门一跳一翻,先上,锣鼓声细而密,身着粉衣襦裙的八侍女自东向西走了个圆场后便掌扇持伞侍立在侧。
“咿~~呀~~”虞姬上。
台下闻声,马上传来了反应:“好!好!”
锦麟大剧院果真和四春堂梨园不同,处处透露着精致和讲究,六人桌和四人桌的圆桌上摆放着各色的茶点水果,透亮的高脚杯里盛着流红色葡萄酒。
小姐太太们穿着时下最时髦的衣衫,烫着卷发,描金披肩裹着曼妙的身姿。先生们则是个个西装领带,有的还带着帽子,倒真像租界里的洋人似得。
体面的包厢一共只有三个,宽阔的阳台可以将场上场下看的一清二楚,不过今晚却只坐了一间包厢,便是那漕运商会的老板江枫。
只听闻那汪处长正忙着政事,也是,现在时局如此紧张,他要演好他的戏,怎么能来这儿的场子呢?
江爷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大概三十五六吧,高鼻梁,长眼睛,头发油亮的背梳,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整个人看起来便炯炯有神,只不过他是背着光坐着,看着不甚清晰。
忽闻营外乌骓马嘶鸣。
霸王末路——
项羽独白:“乌骓啊……乌骓!想你跟随孤东征西讨,百战百胜,今日被围垓下,就是你也无用武之地了!”
项羽声嘶悲怆,虞姬碎步向前,弯做兰花,作拭泪状。
虞姬唱道:“趁着有酒,且把酒东凤,再与大王对饮几杯舞一曲。”
项羽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强颜一笑,慢慢后退,八侍女齐齐回场,待侍女退下时,虞姬斗篷已脱,一身红衣长发如瀑,宝冠已摘,长剑绕着发丝而舞。
虞姬舞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红衣在场上旋转,飘零的长纱似乎在控诉着时代的悲哀,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女人的悲哀,但即使这般毫无希望,频临死亡,也要绽放到最美。
长剑缓缓的垂落,落在地上,只听得清脆声响,虞姬已经倒在霸王的怀里。
霸王单膝跪地,仰天而长啸,似乎连秋风都识得了他的悲哀,英雄末路的悲哀,爱人逝去的痛苦。
“妃子啊~王图霸业,红颜枯骨~~~”
一曲终了,所有人似乎都还沉浸在那旷古的悲伤之中,但到底是为霸王和虞姬的末路悲伤,还是为他们即将到来的末路悲伤便不得而知了。
江爷敲着拍子定定的望着那纹丝不动的霸王,即使他在包厢之上,她在舞台之下,他俯视着她,却又感觉在仰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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