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赐

  琳珂忽然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摸黑看一眼时间,凌晨5:13。她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她睡的是弟弟的床。周一到周五,弟弟都不在家睡,事实上,大多数周末弟弟也同样不会出现在家里。刚刚过去的周末,他才难得出现一次。

  他是学校的寄宿生,不在家的日子,琳珂和妹妹在一种无言的默契中轮番占领了他的床。琳珂原本睡在阁楼上储物间简略的地铺上,只有一张竹席,一张薄被,一个蒙古包似的蚊帐,每天忍受屋顶漏下的灰尘。

  琳珂想起今天周二,起身翻动书包,一个磨破的帆布袋子,麻利地把周二上课用到的书本塞进去,几乎是所有课本。她检查一遍书包暗格,身份证,一张校医给的名片,一张空白请假条,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半部分写着两串数字,一长一短,下面是另一些数字,简短的文字和符号,用箭头连起来。之后她极其缓慢地抽出木栓,避免弄出声响,这对她来说早就不是什么难事了。双手轻轻扒开一条窄缝,眼睛贴上去四处转动朝外面张望。

  蓝色的晨光墨得沉下去,院里地面上摊着一小堆瓷器碎片。外面的铁门大开着。她留心所有的声响,确定周围没有人才小心将门缝张开,直至能够容纳自己通过。她钻出去,尽量把声音降到最小,快速而谨慎地洗漱完毕。再一次钻进来,掏开书包再检查一遍纸条和名片。检查纸条是她十五岁开始形成的习惯,每天早晨必要这样仔细检查确保保存无误才肯安心。

  她一向都穿着第二天出门的衣服入睡,好像时刻准备着醒过来避开某种危险,也省去了换校服的麻烦。在她准备妥当将要出门时又往书包塞了两件家常衣服,有点短小的秋季上衣和一条还看得过去的长裤。她也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忽然觉得有这样做的必要。往脖子套上校章带,背上沉甸甸的帆布袋,她再一次扒开门缝钻出去,从外面把门合上,绕开地上的碎瓷片,跨出门去。离开时时钟显示5:34。第一次开门时见自行车没有停在院里,大门敞开着,她便知道那个人出去了,总是在天还漆黑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出去,没准在村子的大道上一圈一圈飘来荡去,甚至可能荡上整整一夜。琳珂捉不准他什么时候回来,只祈祷不要在路上碰见他。

  踏出几步远,深深幽幽的开门声,任何细微的有关撞击的声音都会使她感到紧张。她经过一扇窗户,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正好砸在她头顶上。琳珂不由得停住脚步,打了一个寒颤。

  脑袋里一个活脱脱红嫩的婴儿,挨在还存着稚气的妈妈身边,四肢在空中抓挠。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琳珂总是避开那鼓着圆球的身板,可总有那样的瞬间,婴儿母亲把目光投过来,正好迎上琳珂的躲闪,善意抿嘴一笑,琳珂躲无可躲。

  前面不远门开了,站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妇女,婴儿的奶奶。心满意足地冲琳珂笑,笑里分明还有另一层意思:看吧人就是这样,你读太多书到头来还是这样何必浪费时间,这才是人生该做的事。琳珂全身发怵,快速走过去。

  琳珂十五岁时,婴儿妈妈微微鼓起肚子突然出现在琳珂视线里,那样悄无声息悄然而至。她颔首腼腆应答邻居们好奇的眼睛和善传八卦的嘴巴,琳珂听到她的年岁和自己一般。她仿佛知道琳珂在看她,朝另一边微微側过脸去,后来她清澈的目光似乎时不时跟着琳珂,那是一种同龄陌生女性之间暧昧的善意。很短的时间内,她就已经适应了她新的处境,应答自如举止恰当,动作娴熟地做着家务,仿佛果真她生来便为了完成这些事情而来。琳珂觉得那个年轻的躯体里住进了老态的妇人,她总在目光相接的瞬间找她年轻的那一部分。老妇人总眯着暧昧的眼睛看琳珂和她,琳珂总被那目光刺痛。妇人拉着母亲耳语,眼光狡黠地在跨出门口的琳珂身上来回逡巡。每当这时琳珂便全身发冷。母亲只是沉默。

  那个人则相反。“没用呐,嫁出去还给家里带点钱。你女儿去工厂工作两年房子都快盖好了,我家那两个白吃白用白拿。”琳珂无数次站在门后,任由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凿进她的基因,也成为恩赐的一部分。那个人的恩赐,她还没出生就在接受的恩赐。她被冠以义务,承受他的控制和劳力,作为恩赐的回报。

  琳珂拖着帆布袋爬上学校后山,坐在一块裸露的大石头上喘气。山坡就在高三教学园后面,之间只隔一道矮矮的围墙。

  学校的操场上响着音乐,内宿生们被集中到操场,在音乐中了无生气地做一套呆板的体操动作。他们被提醒作为初升的太阳,在灰蒙蒙的天色中舞动奇迹。从她认得的人,不认得的人那里,琳珂毫无意识地接收碎片的怨言,又毫无意识地把它编织成一个整体印象。而现在这个印象的一部分作为一个现实呈现在琳珂眼前。

  凌晨五点半宿舍区的广播喇叭按时响起,每个人都在音乐声中匆忙溜下床。六点之前,他们必须在操场集合完毕排列整齐。在此之前,他们需要把被子折成豆腐状,枕头规矩放上面,统一放在朝洗手台的方向;任何杂物和衣物不得出现在床上;蚊帐贴墙收着,自然垂下,超出床板部分齐整地压在席子底下,蚊帐的上部边沿需尽量成一直线;毛巾竖着叠三次,整齐地搭在横杆上;脸盆和桶由大到小叠放整齐塞在洗衣台下;地板不允许留下一丁点垃圾,所有物品和衣物塞在床下,自备收纳箱,不得超出床沿;垃圾桶内垃圾不能超过三分之一;走廊上的衣服徒手拧干,地面不能留下水渍。每天都会有人进去例行检查,每间宿舍十二个床铺或更多都要严格按照标准收整。犯迷糊的可怜虫或者想搞出点花样的个性少男少女将被扣分,分数低到一定限度评为最差寝室。通报批评并进行公示,公诸于众的次数一旦超过三次,那意味着寝室全体成员失去了入住学校的资格,但没被学校除名。不管车程多久,一律要求按时上学,否则另行处分。

  琳珂看着在青灰色晨光中摆动身体的人,觉得他们像极一群垂头丧气的僵尸傀儡。音乐停止他们便站在原处,抬头企盼地望主任。主任拿话筒站在台上发言,距离和回音使琳珂听不清楚内容。

  琳珂由听过的版本中知道他在台上降临的也是恩赐。他反复强调学校苦心孤诣制定科学作息时间,服务于所有人的身体健康,帮助学习,一切都指向唯一的目的——高考,高考决定了一切人的未来。学校的一切安排都是为了学生的未来。他很痛心也不能容忍任何人放弃任何一次这样的运动机会。

  音乐再一次响起来,所有人站在整齐的队列里,又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

  服从是恩赐要求的绝对回报。主任若对他们的动作不满便让他们重复一遍、两遍甚至更多。音乐停止,主任便又对准话筒开口。空气湿润而黏沉,迟钝地回荡着他的回音。声音终于停止之后,队列在田径场上溃散,人群都涌向一角,那是通向食堂的通口。田径场上只留下一小撮队列,继续音乐循环同一套动作。

  琳珂从石头上下来,把帆布包跨在肩上,沿一条羊肠小径缓慢下坡。她无数次从教学楼顶阅读室的窗口望下去,三两成群的人在坡上奔跑呐喊,再成排从小道跑下来,轻而易举翻过围墙。她狂野的偷窥目光摸遍了这条路上的每一个角落,如今踏着它走来,心里生出极大的快感。

  她沿小路下坡,经过一块长芦苇和杂草的平地,人为踏出的一条路只能容一人通过,脚底下的泥土湿漉漉的。不远处杂草下掩着一条极细的缓缓流淌的溪流。她跨过横截小路的水流,走到尽头,踩上用不规则石块临时砌成的台阶,蹭掉黏在鞋底上的土。登上挨墙的石块,围墙瞬时矮了半截,她把书包扔过墙,跨脚坐在墙上,墙高大概两米,她犹豫一会便贴墙面滑落,倒在草地上。后背被磨得发烫,隐隐作疼。着地时右脚后脚跟砸在地上,草地减缓了一部分冲击力,只一阵麻痹的痛感。

  她拖着书包直登上教学园的顶楼。明知道阅读室整个上午都不开放,但一直往上走,来到门口。结实的锁镣挂在门上,她推门,一点用没有,只好倚着墙角坐下。学校顿时恢复了沉寂,天空快要大亮。琳珂挨个尝试推开窗户。第一个锁了,第二个同样没开,第三个,推不开,第四个,开始松动了。她心里一阵惊喜,更加用力推开。窗户是坏的,没锁上,但底部卡在框里。琳珂拿出铁尺从底部一点一点撬动,手指盯住底部推开,一直推开至能容纳她的身体通过的宽度。

  阅读室内靠窗的位置上放着一排桌子,琳珂把书包极轻地放到桌上。跨过窗子爬进去,一点点把窗户重新拉过来,只留下一条窄缝。

  阅读室很简陋,由两间课室改装而成,开一道门贯通起来。每一间都和正常课室一样大小。开门可直接进去的为外间,管理员管理图书借还的办公桌就在门口处。两间阅读室两边靠窗的位置排放的桌椅和上课用的桌椅没两样,用于方便阅读,却长期被一摞摞练习册占据。外间阅览室中间躺一架半米高的塑料台子,通体黑色。向上一面分出好几个格子,按类别整齐摊摆各种杂志,年份都很久远,长久没人翻动,蒙上了霉尘。通往里间的窄门前总算放着两排像样一点的书架,零星摆放一些小说。里间的书架分成两列,总共六排,十二个书架。上面的书籍按照门类仔细分好,最多的是小说、散文和诗歌类书籍。最里边放着两个书柜,常年锁着一些中国古典小说、孔孟类书籍、诗经、楚辞以及一些西方哲学理论类的书籍。数目并不多,都是精装典藏版,看起来十分崭新而老气,像砖头一样紧紧砌在书柜里。带有历史沉淀的物件,总是为着显示气派目的而存在。

  阅读室的开放时间极其有限。周一到周五中午11:40准时开放,一直到下午13:40上课时关闭,下午5:00放学时间继续开放,6:00准时关闭。一天三个小时。在阅读室里的学生一般是高三学生,霸占靠窗的桌椅,厚厚摆上练习册和英语单词。中午的时候人数达到顶峰,热闹得出奇安静。

  琳珂爬窗而入正好进入里间,这是她平常待惯了的地方,周一至周五中午两个钟头时间里,有一个半钟都在这里度过。书不允许外借,琳珂能利用的时间只有这可怜的一个半钟。通常从架上拿一本书,一般是小说,记下它位置,然后窝在最里边的墙角处贪看,这样打发了高中整整两年的中午时间。

  琳珂抽出还没看完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走到老地方,卸下书包,窝进角落。她顺便拿一支笔在手里,随时注意着外面的铃声并记下响动的次数,以便知道时间,在管理员上班之前离开。

  她看得入迷,完全沉浸其中。

  “没有比同情心更重的了。哪怕我们自身的痛苦,也比不上同别人一起感受的痛苦沉重。为了别人,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痛苦会随着想象而加剧,在千百次的回荡反射中越来越沉重。”和托马斯一样,琳珂也沉浸在对特蕾莎的同情里不可自拔,越是同情特蕾莎,她就越是同情自己。她惊喜同时也痛苦地发现特蕾莎想抹杀的那七个年头,正是她所在经历着的生活。

  她站在自己的身体之外思考自己。“从孩童时起,特蕾莎就一直为母亲占了她的五官,夺走了她的“我”而耻辱。最糟糕的事情是,‘要爱你的父母!’这千年古训迫使她不得不接受被霸占的事实,把这种侵占行为称之为爱!”

  琳珂不安和悲愤的灵魂在骚动。

  琳珂的体内熔铸着恩赐的基因,她处境里所有生活都在无时无刻加强这种基因。十七年前的降生,是恩赐的开始,从此一生便被捆绑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黑暗的道路上。她身上流淌着那个人狂暴的血液,被一点一点压抑成软弱和服从。那个人所不断强调的是她为他所生,住在他的房子里,吃着他提供的食物,因此她必须任他使唤,承受他难以入耳的辱骂。他把因自己无能和懒惰导致的贫穷和无节制的食欲导致的病痛归咎于除他以外的所有人。他不断地强调,她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包括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相貌。但他的贫穷,他的病痛都是这些寄食在他房子里的人带来的。他把对她的恩赐泼向了房子周边。她这个无能的带不来财富的寄食者和她在家务里的细小过错,都被他染黑了,发臭了,然后泼出去。她的身份前面烙印着他的姓名,那是她所有的耻辱所在。她不能仔细照见镜子中的自己,那双眼睛会忽然出现在镜子后面告诉她,女孩你要衣着光鲜要爱美就去嫁给富人当个富太,你现在是我生下的倒霉贫贱坯子吃我的住我的没有权利爱美。她一意识到自己望向镜子就掐断自己眼睛里的妄想。

  她仅有的耻辱感在对恩赐的服从里抬不起头,几乎要被忘记。而母亲的沉默正在把她推向了那条隐约可见的类似婴儿妈妈的道路,成为她接着成为母亲,这条路似乎她无可选择。这也是恩赐的一部分,她不得不对这一些恩赐感恩,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她不是由她自己而来,她没有自己。

  她和学校里青灰色晨光下的傀儡其实并没什么区别。她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们的生活,多少次她也站在队列里,漠然地接受着他们的恩赐。她只是沉默地站着,把软弱的自己隐藏在众人背后企图逃避那个狭小空间里那个人无处不在的眼睛。她竟然在这个到处贴着虚假承诺和播撒恩赐的地方找到一点自由的安慰。她企图用陷入另一种束缚来转嫁一种束缚。而她企图用来当作避难所的学校也在无时无刻将一些古老而不讲道理的法则灌输给她,告诉她要爱她所耻,并且服从恩赐。琳珂被关在连环的死刑囚狱里出不来。

  琳珂的脸上挂着泪水,全然忘了记下时间。片刻之后外边操场再一次响起体操音乐。这足以让琳珂确定时间,上午还有两节课。她蹭走了脸上的泪水,突然做出一个决定。

  她打开书包,赫然出现的衣服吓她一跳。她怔然盯住自己的衣服,怀疑早晨的无心之举竟是在为这个决定做准备,原来自己一直埋藏这叛逆的种子只是引而不发。

  她利落掏出书包里的课本扔去一边,把手上的书塞进去,又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海边的卡夫卡》、一本《死魂灵》、一本《牛虻》还有其他几本小说,直到塞满书包。

  一直等到上课铃响。她极小心推开窗户,爬出来,挎上书包,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关上窗户,蹑脚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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