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未知的路

  琳珂回到她的灵魂脱离身体的地方。仿佛她离开多久,时间就凝滞了多久,所有的一切都保持原状,与离开时没有两样。

  她伸手触碰密封着她身体的树墙。手再一次穿过了墙体,什么都没有摸到。它像空气中一层薄薄的幻象,或者琳珂自己才是虚浮的幻象。将手抽出来,同样毫无感觉,连周围的空气都没有异动。她憋着一股劲反复试了几次,都没有任何改变。

  “我说过,你再也摸不到它了。”声音从琳珂的头顶落下来,仍然是校医的声音。她抬头望,头顶上晃动着两只脚。他坐在亭子屋顶的边沿。

  他突然又消失了,悄然无声骤然出现在她背后。“好久不见!”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语气很轻松,四肢隐隐躁动着大大咧咧的兴奋。

  琳珂猛一转身,一股罪恶感使她始终低下头。她能感受到那股大大咧咧的兴奋挨近她,是落落大方的友善。琳珂只瞥了一眼他的衣服,低着头不去看他,她自然而实际上忸怩着转到别处,避开他的脸。

  “也没有很久,差不多一天之内见你两次了。”琳珂面对着墙嗫嚅道。琳珂转身的一瞬瞥见他的上衣,加上他的声音,蓝色牛仔裤,都给她产生一种站在校医本人面前的错觉,这些无疑都加重她的罪恶感。她拿走了校医的一部手机,另外还有一些现金。她思忖着他是不是已经发觉了,是不是从那张她留下的字条上猜到是她琳珂所为。她想起那日校医的友善,与现在身旁这一位也许没有差别。她转身离开校医室时竟那样坚定不移。他也许发觉了,觉得自己的热忱给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小偷。

  “我们的处境其实不同。你可能在一个千变万化的世界,而我的世界仅仅待一秒都是漫长的。何况这里没有时间计量单位去精确计量你到底消耗了多少确信在多长的时间里。对你的一两天时间对我来说就大不一样了。”琳珂心里忐忑并没有听进去话,一双黑色皮鞋闯进琳珂的余光,在琳珂脚边停住。那一抹黑色提醒琳珂所身处的地方,更让她清醒眼前的人不是让她心虚羞愧的校医。羞赧消去大半,她能径直将眼光落在对方身上。

  着装没变头发没变,但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翳,看起来好像站在树荫底下。因为背着光,五官看不清楚。但他的脸部轮廓倒还可以清晰地看到。鼻梁不是很高。脸上微微发胖,使得额头,眉眼,和颧骨处的骨骼轮廓不很分明。到底什么原因使他看起来竟是这样的?琳珂相信世界上的一切事一定都存在恰当的解释。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这么说吧,当我在说好久不见的时候,不仅意味着我对你的友善,也是就我的处境而言的。而对你而言呢,首先你想到的是你自己的处境,也就是说你在以你为中心接受一句话而几乎没有甚至完全没有思考过我的处境。其实大多数人们的谈话都是这样进行的,一座堡垒对一座堡垒开一个小窗缝,看到的仍然是自己。”他这么说的时候,琳珂无端听出一些门壁森严的孤独,可他一直孤身一人在这又怎么知道那多数人的情况呢?这也应该有一些解释。但他说的或许也是事实。

  “我是在想你的样子有一些变化,或许你应该知道原因?”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身上有一部分是你虚构出来的。我的相貌其实由你而定。也许你对他的印象不那么清晰了。或者因为什么原因使你不想或者不敢看到他的脸。”琳珂想那最后一句怎么笃定得就是一个事实,看不见他的五官竟真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抗拒吗?是用一张模糊的脸欺骗自己也去模糊掉确实的罪恶感吗?原来不是校医的脸隐匿在阴翳里,而是自己在校医面前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琳珂觉得他的脸在笑,他的嘴咧开很怪异的笑容。琳珂打了一个寒颤,后退了一步。

  “不过我倒很希望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样貌是你所喜欢的人,那样本质意义上的我和你交流会容易得多。”他将“本质上意义上的我”这几个字咬得很重,实际上并没有笑,而是忧虑地看琳珂对自己遮遮掩掩的模样,猜想她所看到的人不是琳珂乐见的。

  琳珂陷入思索,首次见时他的身高与琳珂差不多,臃肿,微微驼背,声音低沉而老练,喜欢把手反操在腰后,那样遮掩严实表明琳珂不愿见他。琳珂在脑海里缩小范围,守在教学园门口的主任是她最后锁定的人。琳珂在梦里借用隐藏手段避开她所不想见而又一定会出现的人,遮蔽的是眼睛,暴露的却是内心。

  “就是说你的样子还会变幻?”

  “我想是这样,这取决于你。”

  她确确实实地松了一口气。“那就行了,不能总看你这张惊骇的脸。”她转过身,撑开手,伸展了自己的四肢和腰身,兴致勃勃。明白了自己这点心理真相,突然卸掉了对自己藏掖和费心较劲,反而觉得轻松好多。他总偷偷观察琳珂,觉出她有些不一样,看起来好像为什么做了心理上的准备。

  厚实的云层围成一个圆圈,封闭的亭子堵在中间,他们一直站在这个环形空间里,琳珂莫名觉得自己身处时空的间隙里。琳珂极严肃认真地凝视封闭她身体和那个人的牢笼。那个人爆红的眼睛步步进逼所带来的即将被摧毁的恐惧仍很强烈。她内心战栗,不由得后退半步。她心里渴望出现一些变化,到其它不同的地方去,去忘掉这种恐惧,再也不能再回到那种境遇中去了。

  琳珂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既然这里的虚构都源于琳珂,那么就会有变化的空间。这样想时身后的云朵由一丝缝隙撕裂一个口子,裂开一条很窄的路。云朵消融在空气里,只剩下一缕一缕淡淡的白色烟雾像游丝一样飘着。他们脚下的地面变成土地的颜色。

  “果然是有些不一样。起变化了。”琳珂听到他惊叹的声音,转身赫然看见眼前劈开的一条路,她把自己惊得呆在原地。

  他们的脚踩在厚实的黄色土地上。黄色一直沿着小路的方向向前延伸。前方的地面,在小路之外的地方整块整块地塌陷下去,只剩下一堵弯曲的墙壁裸露在空荡荡的巨大空间里。陡直的土壁上,土块持续碎裂并且剥落,最后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竖起支撑着顶部的路面。路面和土壁一样粗糙不平。它连着他们脚下成块的土地,在他们眼前一直铺展开去。它冷静地伫立在不知深浅的虚渺之中,冷静地盘旋成无数个圆弧,如同千旬老人脸上笃静的皱纹。

  这条路一个人走显得有些宽,两个人走则显得太窄。

  “很壮观!完全出乎意料,看来是该出发离开这里的时刻了。”他惊叹着这个女孩波澜壮阔的想象力,双手向上举起来,搭在脑后,轻松自如大踏步向前走去。

  琳珂迅速回过神来紧紧跟在他身后,深怕落下。她仍然有些惊魂未定,拽了拽他的衣角,让他停下来。他仿佛在阴翳后面睁圆了眼睛探问琳珂,她沉默片刻没头没脑问一句:“你怎么能这么确信地踏上这条路?”琳珂心里涌起的是难以把控眼前所有变化的惶惑和恐惧,她对因自己而产生的变化失去了确信,她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何处,而她究竟能不能承受踏上这条路之后可能发生的所有后果,她强烈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虚弱,她在这个虚渺的空间里战栗。

  “我不能确信这条路真正意义上意味着什么,那意义也许在你身上。但这条路已经是既成事实,那么一切形成它的原因或它形成的意义就暂时退居次要而变成目的。既然你已经使变化发生了,那必然有所意味。留在原地就是画地为牢,那它所有的意义便不复存在一无是处了,踏出去接受其它可能性更可能找到使我们迷惑的症结。人都是带着迷惑出发的,而不是将一切想清楚了再向前走。”他环顾一眼四周,对着路的尽头方向望去,好似看得很远。

  “走吧。”琳珂侧身绕过他向前迈步,并没有不害怕,也不是没有一点犹豫。她看着眼前的路。目光一直向前拉长,到路的尽头,直至超过路的尽头,望向无限远。她想既然路已经出现,离开的途径已经出现, 别人的生活怎样她不知道,或许她所被提示的路是去克服另一种未知的恐惧来逃离另一种确定的恐惧。她还在心里考量眼前这个人:人都是带着迷惑出发的而不是将一切想清楚了再向前走?为什么他总能说出这么漂亮又有所指且刚好足以推我向前的话?关于他的答案也在这路上吗?

  “嘿,先停下来看看,喏,又有变化。”身后一整块地面,像一个小岛一样漂浮在云雾之上。突然间小岛整块地裂成几大块,许多不规则小土块不间断向下剥落。小岛中间一道黑色的藤蔓向上冲破亭子屋顶,上下两端疯狂生长拉长,同时越来越粗壮。小岛仅存的碎片也因此炸成粉尘,完全消失不见。藤蔓突然停止生长,那一道黑色赫然矗立在白色中间,几缕云雾在它四周围躁动不安地翻来覆去。与小岛相连的一小节路面直塌陷下去,在他们的脚边形成一个高耸而极窄的陡崖。

  “你断掉了回头路。”他看身后发生的一切,结束之后世界沉寂而决绝。他绕带趣味望向琳珂,仿佛在通过这归于凝滞的世界探测琳珂的世界,他看出琳珂身上的孤绝和冷冽,倒生出几分畏怯。琳珂转头向前走,他追在后面。

  “现在我们两个结伴同行。当一条路上只有一个人走的时候,只需要保证自己的生存与安全。自己做所有的决定, 并且独立完成所有一切。选择了独自上路,自然不会有人来帮你。无助的时候也许会反悔,但在下一个分叉路口出现之前,你都只能一个人去承担所有因你的决定出现的后果。人必须要对自己的所有选择负责,不管作何选择,在你做出选择的时候,路已经真实地铺展在自己的眼前了。

  但如果你选择的那条路上出现了另一个人,你们不得不一起走完这一段路,并且这段路永远没办法回头。两个人或者更多人之间将会形成一种关系,之间艰涩的陌生感会慢慢变成另一种柔韧的情感。其中一人的一举一动都会牵系到另一个人脚步甚至生命,内心也不知不觉生出牵念和羁绊。而如今我们共同走在这条路上,你做好承认这种关系存在的准备了吗?”

  琳珂不解地望他。

  “我指的是相互依存或者说信任。类似于共同相信一个虚构故事,让我们在某种程度上的相处没有障碍。比如……”

  “比如同一个宗教的教徒或者同一个社会制度的信众,他们共同信仰一个神或者一种信念。很多人素不相识,但都相信了上帝和耶稣的虚构故事,并且以此为契机相信自己在血缘之外亲如兄弟姐妹。这样类似的虚构使人类的合作产生了新的可能和更强大的力量,创造了一个强大的社会现实。可实际上他们又不断互相折磨,同时不断为自己所为对上帝忏悔。”

  “没错,是尤瓦尔·赫拉利的观点,你很悲观嘛!但我说的是另一回事。”他第一次被自己的话镇住,纳闷自己的脑袋哪里又是何时装来的这些话供自己不断取用,也对琳珂对自己有所共鸣惊喜过望。

  “我以前也相信过一些故事。”琳珂低着头,她想要离开的那个处境,好像随时随地能牵引出她的痛苦。多少次她从梦中醒来,迎上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怒目和追在脑后的咒骂。她是谁,是在血缘恩情这个关系链中的被奴役者。可在她开始这一层面的认知之前,她曾经也相信过人在天生的血缘关系之间必然存在一种非凡的情感。也许正因为对它的相信使她成为一个不愿离开原来处境的胆小鬼,并非全然因为自己的胆怯,而是在心里还留有奢望。她愿意去相信至少在那暴虐的红眼睛之中必然还存有一丝温情。哪怕一个善意的目光也好,一个在外在关系和心理都占据重要位置的人的善意的目光,对琳珂来说意味着更多的东西。可他却试图让她相信自己毫无生存能力地依附他而存活因而必须服从他的压制。他无时无刻不在让她认为自己因怨恨和耻辱而生。

  “我弃绝它们了。我所相信的关乎信任依存的故事不会在我身上发生。”一种更为强烈的孤绝在琳珂体内张开。长久以来她被套在一张古老的虚构网络里,古老观念里的等级尊卑和生育恩赐,她恰恰在网络的底端是最为羞耻的那一个。血缘之外真正可贵的那一部分却荡然无存。这样的存在还真是可笑。

  “用离家出走的方式弃绝吗?”

  “你怎么知道?”琳珂停下来看他,莫不是他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但我就是知道了。你所失望的也许只是纷杂事实中的一角,如果因为这样而失去对所有关系的信任和期待,那……”

  “你错了,我并没有绝望到认为世界毫无信任的地步。我只是对罩在我身上或者也罩在别人身上的这张网提出质疑。我相信本质意义上的东西,并不因为外在规定的关系而存在的情感之类的东西。相反,所谓的关系是次要的,事后才附加在这些东西之上。”琳珂靠着一股劲在说这些话,可她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毕竟是缺失了很重要的一部分,这种痛苦会在每一次目睹别人的美满时燃遍全身吧。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新的虚构已经装在人们的脑袋里变成既定的事实,你离开了一种虚构,也必然投入到另一种虚构里,因为你一定生活在人群之中,你将会遇到更多的也许让你不能接受的外在关系和评判。”

  “我拿不能轻易改变的事实毫无办法。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也必须为我的选择负责。我也需要去体验活着的其它可能性才能得出所有我需要了解的答案。说起来这一点还是你教会我的。”说话的间隙两人不知不觉间席地坐在路边,他们并肩坐下,琳珂心里升腾着另一种感觉,她想也许这就是无畏吧,初生牛犊不怕虎中的无畏。她拥有超出年龄的老气,却仍是稚虎。

  “已经达成共识,那我也不需要多虑了。”他感受到琳珂身上那股孤绝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傲慢无情,而在某些层面上恰是对真挚的情感的维护,也不担心琳珂将他排出去使他回到白色中。

  他从地上站起来,将手在琳珂头上那样放心地大大咧咧又轻轻地一挥,示意她出发了。琳珂在地上抬起头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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