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怀疑的存在

  省略了下坠的过程,好像睡一觉忽然睁开眼就是一团黑。

  潮湿的黑夜,琳珂一个人走在狭窄的巷子里。脚下穿着拖鞋,脚下的路坑洼不平,一滩又一滩水渍,感觉刚下过雨。鞋踩着水,发出啧啧的声响。她伸出手在黑暗中小心试探,提防背后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跟来,总有一股被跟踪的感觉,有些诡异。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破旧的矮棚,笼着昏黄的灯光。琳珂提起耳朵,朝光亮的地方小跑过去。矮棚由一些竹子支起来,披在外面的三色纸皮用铁丝固定,边沿卷曲着,被风掀开,开了一些破洞。矮棚挨一棵树搭着,像一个长着黑斑的塌鼻子,好像没有鼻梁一样总要软软地塌下去。树枝中不知掉落什么东西,匀速地直坠到棚顶的铁皮上。

  琳珂站在门外,微微侧身探看里面昏黄的灯光。矮棚看起来不太牢固,让她提不起踏进去的勇气,胆怯和好奇在她心里较劲,争夺对脚的控制权。

  “我等你好久了。”声音伴推着一股气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琳珂被裹进去,推向前去,直推进矮棚里面。

  棚内中间位置放置一张四角桌,漆上白色油漆,布满各种形状的刮痕。桌上放着一盏吊灯,玻璃罩,里面放的不是蜡烛,却是一个钨丝灯泡,发青黄色的光。一只蜻蜓也被罩在里面,扑扇着翅膀不断撞击玻璃罩内壁,棚里纸墙上拉长了慌张扑闪的蜻蜓影子。桌子四周置四张椅子,形态各异。最里边的阴暗角落里塞一张破皮了的旧沙发,几乎塌陷下去。一个人躺在上面,头靠着里面,隐藏在阴暗里。他穿着蓝色牛仔裤,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悠闲地晃动双脚。脚包着黑色皮鞋。

  “至少该回应一下我的招呼吧。没礼貌的毛病一点没变。”他仍以同样的姿势躺在那里,声音慵懒,仿佛刚睡醒一样。琳珂想他怎么像街上溜达的痞子,琳珂一下就知道这个人和上次的是同一个。

  “是你推我进来的?”琳珂瞟了一眼沙发角落,很想看看那人的样子,但不知什么在心里作祟,立马移开眼睛。“不是,你自己想走进来,我不过小小加强了一些你的欲望。”他仍然用这种语气说话装得很了解琳珂。“这是你住的地方?”琳珂的眼睛跟着脚步满满转了四周一圈。桌子横在中间,她被上面的吊灯吸引住,拿在手里摆弄着。她想打开盖子,把蜻蜓放出去,却拧不开。

  “这句话还真黑暗,比外面的黑暗恐怖得多。不过和我住的地方相比,这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翻了一个身,很洒脱的样子。见她把吊灯拿在怀里,不断翻转它,像抱着一颗球。“这个要怎么打开?”琳珂问他。

  “我可不知道。严格说起来它是你的东西。”他在黑暗中坐起来,眼睛盯着琳珂。琳珂只顾低头,丝毫没有察觉。

  “你是指这是我的梦,它是我梦里的一部分?”她把吊灯捧在手里,向上举到头顶,翻转着仔细察看。里面的蜻蜓变成了一只灰色的飞蛾,它扑动翅膀,在灯泡和透明的灯壁上抹上好一些粉尘。琳珂对他没有了初见时那样强烈的警惕。

  “你是这里一切的主人。”

  “包括你吗?”琳珂少有地撅起嘴叹一口气,把吊灯放回原位。眼睛仍跟着它摇摆。

  “当然不是。我独立于一切而存在。正像我告诉你的一样,我是必然存在的实体,并不属于任何人,所以也就不属于你。你是你所虚构的一切的主人,而我是实体,不因你的虚构存在,也应该不会消失。不过我出现在这里,倒是你的缘故。”他这段话却没有在故弄玄虚。

  “马克思理论中的客观物质是吗?你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梦见你还是你梦见我?上次的脸是一片阴翳,这次干脆隐藏在阴影里,就像梦境中不受关注的人。就假定这是我的梦,那你就算也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琳珂挑衅地笑笑,转过身去看他。沙发上空无一物,只有不干净的阴影,他消失了。“随你怎么说,不过你错了。”在琳珂转身的刹那间,他兀然出现坐到桌子旁边的凳子上,双手插在口袋里,随意地弯腰坐上去。

  “怎么是你?”琳珂猛然转头看到校医正坐在她对面。她的身体陡然前倾,双手撑在桌子上。琳珂皱着眉径直盯住他的脸打量他的玩世不恭一样的表情,但巧妙地避开眼睛。“你说的你是指在我身上看到的这个人?那我可不知道,不要用这种愠怒的表情看着我。喂!不要这样盯着我看又不说话,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他一只手颓然支在桌子上撑着下巴。笑容凝滞在脸上。虽然仅有一瞬间,他从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他直觉这不是他原来的模样。上回他故弄玄虚绕着藤蔓柱子跑,她忽然就晕倒过去,醒来后就黑下去,他一路跟着她,抢先她进入这里。

  琳珂看到他头顶上的头发从十分之三的地方分出一条不太明晰的头发缝,梳向两边,用发蜡固定住,略微蓬松着向后聚拢。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外貌颇为在意,精心打扮过。青黄色的灯光下仍然可以明显看出他白皙的皮肤,眼睛底下挂着两个眼袋,无端加进一些苍老的痕迹。连衣着也一模一样,细条纹的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黑色的皮鞋显得尤其突兀,琳珂记得校医身上穿的是白色球鞋,怎么就这点不同,显得那样不伦不类?她想起主任脚上穿的才是黑皮鞋。

  琳珂心里猜疑他的身份,难不成他一样能进入别人的梦境。假如这是琳珂的梦,便意味着他和她同处一室,琳珂应在睡眠状态。若是在校医的梦里,她一定清醒着而校医酣睡。琳珂在脑中搜寻有限的回忆:晚八九点左右她洗完全部衣服,刷牙,洗脸后看一会书,那人盯着灯都灭了,闩上门,抹黑爬上床,平躺下去,之后便没记忆,该是睡着了。在弟弟的空床上睡的,周围没人,绝对没有进去别人梦境的机会。关键一点还在于进入自己的梦和被迫陷入别人梦里的幻象,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这无疑是在自己梦中。

  那么眼前这个人是谁?

  第一种可能,他就是校医,能够进入别人的梦。但他不可能在自己周围。假设他拥有和自己一样的能力,也就是能进入别人的梦,难不成他的能力中多了一种可能。像计算机一样能够远程操控。他通过某种介质远程进入她的梦境。

  “嘿!你看我看得够久了。”他收敛住笑容,双手相互握着放在桌上,身体绷直,神情显得很严肃。“也许我们该谈一谈。”严肃的目光反扣琳珂的眼,目光中有点恳求的意思。她抓住他的声音。两个人的声音一点不差。“嗯?为什么不坐下来谈一谈?”他几乎全在恳求她,为她不对他反应而忐忑不安。

  这种能力是不是存在另一种可能,可以与梦的主人对话。对于猜想中可能存在的事实,琳珂吃不准是惊讶还是欣喜,难道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和自己一样,或者说进入别人梦境不过是一种常态,那琳珂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这个猜想又让琳珂感到有些失落。她仍盯着他,心思全在自己的猜想和对他的戒备上。

  “和我谈一谈,我会告诉你一切、所有的事实。”他在猜想琳珂的心思,并陷入对自己猜想的恐惧当中。琳珂抓不准那恐惧都包含了什么?

  “我确实说了很多废话,只有一点,我是个实体是确实的。一个人在群体当中和所有人产生同样的情绪,做出同样的举动,都很难感到自己的存在。一旦拉开了距离,我是指精神上的对所见之事的思考或者独处的时候,在不被外界干扰终于向内看自己的时候,就会看到自己。”他停顿了一会,仿佛在酝酿更大的情绪。“我住的地方是一片白色,在你终于出现之前,和离开的时间里,我一个人被抛在白荒里。你无法想象那种近乎绝望的无聊,面对一片白色,大脑也只能变成空白。我竭尽所能抗拒这份空白,用确信我的存在这个信念来对抗它。但我也不得不怀疑我所等待的意义是什么?我总觉得我在等待什么。

  我相信你的世界里时间可用不同的方式来计量,我不能。时间在不断溜走,或者一直停滞不前,我不知道。我的世界里,只有漫长的白色,所以我越得证明我的存在,但也因此更加绝望,没有其它任何存在给你回应。这种没有结果的思考使我开始对自己的存在开始感到不满。在一片白色里边,甚至我也是空白的一部分,可我为什么生来就得在这空白之中?这些白色似乎都在告诉我,你和我们一样就是个空白,你是我们的一部分。打发寂寞也好,我多想能做点什么,可我我不能拿我怎么样。”

  她不曾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琳珂感觉自己被触动了,是他极真诚而痛苦的神情,还是什么?她无由想起自己的处境,之前的猜想都在瞬间消失了,她终于把他当成了另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任何现实中见过的谁。可他会是什么?“直接告诉我你是谁吧!”他不能清楚解释这一点,琳珂就感觉会时刻受到威胁,这是一种出于人本能的警戒。

  “所以像这样丑陋的黑夜,比起那一片白色要真实得多。最重要的还是你,一个类同我的实体,和我说话,会因为我的反应而反应,让我觉得我确实是存在的。”他站起来,直接迎上琳珂凝滞的逼仄目光,神情有些慌张,却有一吐为快的畅快舒适。琳珂低下头看桌上仍在来回摆动的吊灯。吊灯和桌面摩擦的声音染上空气的湿重,梗在两个人之间。

  “你应该告诉我你是谁的。”她的声音很坚决,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正如你所说,你是一个实体。那就证明给我看。”

  “难不成你能准确回答出你是谁?”他恢复了自如的神态,双手抱臂头昂起来,等琳珂回答。一只灰色的昆虫从他们中间飞过,看起来胖鼓鼓的。吊灯不见了,原来的位置上放一只缺一角的瓷碗,纹着简略的青花图案,罩在桌上。“我是这里的主人。”她的眼睛跟着粗笨的昆虫,喉底嗫嚅着低声说。

  “这是我给你的答案,却不是真正的答案。换句话说,这个答案并不能让我信服。你在搪塞一个本质性的问题。用一个你不能信服的理由来说服我。难道不觉得这对我很不公平?”他朝空中挥手,拍落了灰色的昆虫,轻轻抬起自己的脚,踩上去,若无其事地看着她。“很多人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们活着做的很多事,也都是在试图证明自己是谁,可谁又能真正认识自己是谁,很多人给出的答案不过是一个暂时性的身份或者自我认为的性格。假设我也有一生,到清醒认识自我并给出答案那时,恐怕也快到生命尽头了。所以我不能回答,你也不能。”

  琳珂的目光穿越了极远,一只飞蛾霍然出现在两人之间,将她拉回这里。琳珂没预料到这个回答,她所问的问题所想要的答案,说到底就是一个平常人能给出的象征性的表面回答。她仅仅想知道他是什么,她对他答案的期待仅仅类同于对某一种生物的名称属性定义的确定。而他说的话 使她陷入对自己答案的思考当中,可是向内探索时她又明显感到力不从心,她没有答案。他轻轻抬手,捏住飞蛾,翅膀不痛不痒扑通了几下就消失了。“你何必捏死它?”虽这么说,心里实际有些畅快。

  “我没有杀它。你只是看到我抬手,飞蛾就在你的想象中捏在我的手里,你自己虚构了一个画面和前因后果,事实却不一定是这样。我捏住它其实也是你在那么一秒里出现的欲望镜像。换言之,既然这里是你虚构出来的,一切变化不过也是在跟着你的想法变化而已。当然我抬手是我自己的意愿使然,只是刚好被你的欲望利用了。你倒表现得很正义。”他绕过桌子,走到沙发的位置。重重向后躺倒,两只手压到脑后去。身体一半隐蔽在黑暗里。“既然你已经这么笃信你的存在,我相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

  “这么说吧,你就是我的参照物,你站在我面前对我说话,在这个过程中我便不费力地得到确信,这与在白色里依靠多少带点自欺欺人意味的思考来证明不一样。你也一样,每一个人都需要参照物,经由参照对象确定自己也确定别人。如果你不相信我的存在,我不能得到确实的自证。”

  “那么为什么一定是我呢?”

  “当你作为除我之外的唯一实体出现在这里时,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就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你的出现就解决了我大半的困惑。”琳珂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忽地站在她面前,严肃地说:“一直以来我总是在等待什么,这样的问题不是关起门来苦苦思索就有答案的,我既然被剥夺了阅历之类的权力,再怎么想都没有意义。但你出现了,也就意味着我所等待的是你,今后我的时间也都可能与你相关。你出现的同时我也被允许行动,这样就意味着变化必然发生,我们所寻找的答案或许就在即将发生的事情中。这也是见到你之后我兀然晓悟了的。”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琳珂对他所说的话似懂非懂,没有得到答案使她直感到失望,但同时也兴起了解他的兴趣。脚下的地面忽然剧烈摇晃,支在地上的竹竿崩散了,东倒西歪;破旧的纸皮撕碎了散在空中,变成石块滚落下来,发出巨响。地面裂开了一个黑洞,琳珂往下掉落,极速地垂直地掉落下去。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没有止境的白色。没有临界点,没有杂质,更没有图案,只有白色。白色纯粹得让人感到混沌,也许白色才是混沌的极致。琳珂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一片白色中间。分不清楚躺在地面,还是飘在空中以及离得多远。临近白色的身体边沿也变得模糊。

  “我们在哪?”琳珂伸出手触摸周围,什么也没有,她的脚根本不敢动弹。这是一种琢磨不透周围,站不能坐不安,什么都做不了的恐惧。

  “我一直待的地方。”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心想这个女孩竟然靠着他的描述想象出这个相像得八九不离十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这是你的梦,我想所有变化都由你而来。”他朝琳珂的位置翻身侧躺着,一只手支着头,仿佛他身体下面的白色是一个实体。“即使知道中间离得很近,仍然不能确定你离我多远。这就是我的世界。”他干脆依着琳珂的想象说下去,确信自己已经被琳珂承认了。“我猜你现在能想象我的处境了。”

  “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模样应该是某个你认识的人,我猜这是由你日间印象得来的。也许因为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就是说他的出现对你构成一些意义,所以在梦中借我还魂。”

  “一面之缘而已,说起来这个人有些奇怪。”琳珂回忆起校医室里的场景。他忽然站到她的眼前,没有任何起身的动作。琳珂眼前又黑下去一片,最后只听到一句: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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