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教学园外围围墙的其中一面与篮球场相隔,与围墙外的体育室形成一个半封闭的凹凸墙。园内看向外凹陷,园外看则向外凸出。园内凹墙大体呈四方形,五六平方米大小。凹墙前方有一簇长条形的灌木丛,灌木枝叶有一长段时间没有得到修剪,新长的枝叶四面蹿出,在无人之角证明自己的活力四射。它正好挡在开口处,与凹墙一起形成一个幽闭的空间。
一棵大榕树生长在凹墙与灌木丛之间的空地上。榕树的树干十分粗壮,最初的主干和气根经过长年累月的生长早已结为一体,分不清彼此。许多较为年轻的气根则像凝固了的蜡油一样粘附在主干上,使树干越发粗壮而嶙峋可怖。树冠像一顶硕大的珊瑚,投下一片紧实的阴翳。靠墙一边的茂密枝叶几乎压到墙上,向外贪婪地生长。修剪齐整的气根,拥挤地排布在树根上,浓密得像马背上的鬃毛。
榕树与墙面连成一体。墙与榕树之间依稀可辨出一道门,只剩下门框部分,由石柱砌成,底部的石柱已被凿毁。墙是近几年才砌成的,石门则不然,大概与榕树的年岁更加相近。石门的一边几乎包裹在树干里,隐约可见其中一角。顶上的石柱同样紧紧缠绕着略为粗壮的气根。石门另一边被筑进新的墙体中去。墙面靠上部位贴一层轻巧的网状气根,有些已经嵌入墙体内部。仔细看时,会发现墙上被挣开的细微裂缝又牢牢被气根填满。因为树冠挡住了阳光,这里透出一股冷冽的寒气,加上学校对榕树暧昧不明的禁忌,园内的学生几乎没有人过来。但定时有园艺工匠过来修剪生长实在过分的枝叶和气根。
琳珂就昏睡在这里,躺在榕树树干底部与墙中间的位置上。被发现时她裹在肥大的校服里,蜷曲的身体几乎镶嵌在裸露的粗壮树根中间。
琳珂在校医室的病床上醒来,猛然张开的眼睑因为突然闯入的亮光又急速抿紧,只勉强张开一条缝。身体有些酸痛,脑袋像被人用木板紧紧夹过一样,有些胀痛。校医过来掐住她的人中,另一只手捏紧她的肩膀。
“醒了。”肩膀上的手松开了,琳珂听到一声低闷的男人的声音。
她从张开的眼缝里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其实只有两个。带着眼镜的校医皱着眉,严肃地看着她,拍打她的脸颊。她很烦闷,下意识挥手挡开。之后她又感觉自己的眼皮被掰开,射进来一道刺眼的亮光。
校医确认她已经清醒,从床边走开。在窄门轮值的主任,咧开嘴似笑非笑看向她。琳珂把脸调开,装很疲惫的样子闭上眼睛不看他令人厌烦的嘴脸。她的知觉还没有完全恢复,精神恍恍惚惚。仍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
耳朵听到一阵不急不慢的脚步声,接着是两个低沉的男声在对话。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角觑见床尾处还站着一个人。琳珂依据瞥见的大致轮廓确定是陌生人,短发,应该是个异性,但没法判断年龄。她试图将他看清楚,但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光亮,只对他的衣着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上身是一件黑色的运动汗衫,下身穿着黑色的运动短裤,白色的花边。底下穿着一件运动的紧身裤。腰间绑着一件白色外套。他的肩膀不太宽,身形相对纤瘦。始终沉默地靠在墙上,肩膀耸起来。看起来很年轻,没穿校服,琳珂猜他不是学校里的学生。琳珂看不清他的脸,但觉出他在看她,索性又闭上了眼睛,回避他的注视。耳边依然传来了校医和主任压低的说话声,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在响,她听不清楚。
她终于意识到她躺在校医室里,猛然翻身坐起来,霎时间脸部变得通红,脑袋一阵眩晕。她感到自己突然作出的动作莽撞,警觉地看了一眼周围。靠在墙边的人已经离开了。没有人发现她异常的动作,松出一口气。
身下的床由几块狭长的木板拼接而成,发黄白色的薄被单套一层薄而紧致的棉絮。她企图不动声色溜走,手按在床板上站起来,床板出人意料地发出嗞嗞的声响,桌旁的主任和校医几乎同时朝她的方向转过脸,有些惊讶地盯住她。
她眼神迷离盯着校医翕动的嘴巴,知道他在对她说话,沉默听着。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地飘过她的脑袋,但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心脏在突然坐起那一刻起又开始急速跳动,身体是疲软的,脑袋却很重。校医闷声闷响的声音更牵动脑袋里浑浊的声响。她很想躺下去。
校医递给她一杯葡萄糖水。她接过来,一口气喝光,把空杯子递换给他。沉默。
“你班主任是谁?”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主任开口了,他双手叉腰,眼睛又询问了她一次。琳珂声音简洁回答,脑袋里浮现出一张碎刘海大眼镜框扁平的脸。
主任走到门口,站一会又走回来。腰带上的钥匙叮当作响。
“你在这好好休息。上午剩下的课不用去上。如果感觉不太好,就请两天假。我找你班主任商量点事。你一个人在这休息一下,需要的话找你家长过来。嗯?”
“不,不用找他们。”琳珂慌张推掉可怕的关心和建议。“那也好,请假的事找班主任。其他的事等你身体恢复了再慢慢解决。”说完双手反操在腰后,走到门口时停下来左右张望片刻才离开。
琳珂脑海里一遍遍回放他的声音,直勾勾看着他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势。差不多的个子,背微驼,呆板的声音和语调,反操着手。都和梦中的人相似,她呆楞地坐在原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出神。
“现在感觉怎样?”校医背对着她仍在站在桌旁忙碌,吐字快而声音低沉,琳珂没听清楚,故没做反应,只犹疑地看他。他转身提高了音量,又问了一遍。“好了。”琳珂尽力拔高声音表示自己的健康。“现在可以离开了吗?”她溜下床,手撑着床沿站起来,感觉有点勉强。她身体疲乏得发抖,脑袋昏昏沉沉。大脑右侧部位隐隐作疼。琳珂用手揉按自己的头部,头发下肿一块大包。
“主任都说剩下的课不用上。你急什么?”他回过头来瞥了一眼琳珂,“头怎么了?”“没什么!”琳珂不假思索地回答,兀然停住站在原地,她仍想趁机溜走。
他拿眼睛看她一会,两只手继续在堆满药盒的桌上忙乱。“我给你开一点药片,都是补充身体基本元素的。除了营养不良,还有一点上火。血糖很低,没吃早餐吧?”又回头看她的反应。琳珂被他看得心虚不得已坐回原位。她躺的地方凹下去,沾上她衣服带来的尘土。她看它一会,心里发窘不知所措,挪动身体掩住。
“不过这种低血糖的程度不至于昏迷。”扭转头回去不看琳珂,语气异常平静。“你怎么说的?”她睁圆眼睛逼视他的背影。他离开桌子正朝琳珂走来,突然遇上琳珂慌张的神色,陡然在空中凝住了一瞬。“照实说。营养不良,上火,低血糖。”
“没说昏迷是因为低血糖?”琳珂觉出自己语气陡然拔高,低下头敛住,她在心里烦恼向主任解释的借口,总不能是因为看见别人梦境才昏倒。“应该这么说吗?你是高三年级的学生?”又递了一杯水过来。“不,不是。”琳珂接过水,握在手里。“高三。”回答迟了半拍。“我只说症状,没有加上因果,不过他应该会把症状和结果联系起来了,人对一知半解的事都有这个能力。我看你不太像高三。”琳珂沉默。校医搬了张凳子坐在琳珂前面。盯住她等琳珂回答。琳珂咬着嘴唇,手掌盖住被单上弄脏的一块。但她从校医平静的反应中看出自己的动作多此一举。
“早该换掉,现在反倒有一个正当的理由。”看见琳珂坐立不安,他觉得好笑,只好说:“我在等你的水杯。”琳珂一口气喝光了水,把杯子递给他。他接过去却不走,仍然盯住她,琳珂觉得有好几个瞬间他不在看自己而是在自己脸上看他的回忆。“我记得你。你以前也被送过来校医室。同样的症状,昏迷。”“完全没印象。”琳珂觉得校医不像在对自己说话。
“我的印象可就深了,好不容易把你弄醒,一转身你就不见了,好像睡了一觉又活奔乱跳了。听说04年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有个男童无故昏迷在树下,什么伤都没有,叫不醒,之后突然自己醒过来。那棵榕树有一个传说,周围发生过几件离奇的事件,我记得……”神情忽然从记忆中转回现在,琳珂讶异于他的说话语气忽然像一个神棍。
“之前从没有昏迷。至于你说我都不知道。”琳珂打断他的话,这样面对面说话已让她很不舒服,更不想接他莫名其妙的话题。琳珂确实听过一个可笑的传说:老榕树三百年前是一棵烧成焦炭的枯木,忽然在一夜之间蜕变成繁盛健壮的书,从此长生。也因为这样,本地人把它奉为神树年年祭祀祈求长生。建校后来祭祀活动被明令禁止。至于其他的事情,她一概不知道。她从床上起身,想要离开。
“你最好还是再休息一下。还是说你需要安静?我以为你怕闷。我想是以前的职业病。”他对琳珂友善地笑笑。“职业病?”神棍一样的神神叨叨可决不是校医的职业病,琳珂觉得他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心理医生的职业病。”他抱臂看琳珂愕然的神情,脸上扬着一抹得意。“这里的人都不需要心理医生。”短暂惊讶之后琳珂在心里冷笑,也替他惋惜:这里的成人们极保守又极务实,他们承下来的生存法则里没有心理这个词汇,因为他们所有的精力仍放在如何求生存的物质思考上,又疲于应对古老复杂的人伦关系,所热衷祭拜的神灵都是为满足他们的现实愿望存在的。身体上的病痛都是个忌讳,心理医生在这里恐怕要饿死。
“确实不需要。所以我只能在这里当校医,当然也在心理室挂个名。有什么困扰也可以过来咨询我。任何私人问题都会保密的,何况我和校方所有的主任都不熟,所有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隐私一概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一点你绝对可以放心。”
“我想不需要。”琳珂已离开床边,往门口走去。校医站起来,越过她走到桌子旁边。琳珂偷偷打量他的走路姿势,和梦中出现的人比较。校医肩背比较厚以至于看起来有点驼,比琳珂高出半个头,双脚走路抬脚利落,健朗活力许多。虽然脸上挂着两个很大的眼袋,显得神情疲惫,但皮肤白皙,眉宇舒展,至多三十岁。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中年人。
他把手上包好的药片放到琳珂手里。“药不吃也没关系,最主要的是注意饮食的营养。至于你的昏迷,我是没办法,建议你去权威医院检查一下。也可能是心理原因,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能帮得上忙,可能是仿同作用导致的昏厥。当然前提条件是你真的有心理方面的原因外加身边存在经常昏厥的人。这个也给你,也许对你有帮助。只要你觉得我能帮上你,随时联系。”琳珂没有说话,只盯着他,纳闷他忽然又像是一个专业的良心医生,也惊讶于突如其来的真诚友善。
“怎么也得表示一下感谢吧,这是起码的礼貌。不说话盯着我,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琳珂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里已经塞进了几包药片和一张名片。她翻动名片名匆匆看一眼,片设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其中一面密集地印着他的名字,职称单位,两个办公室电话,两个手机号码以及电子邮件,另一面是他的大头贴,微信二维码和QQ号码。她转身要走,忽然记起那个印象模糊的身影。“刚刚有个人在这,认识他吗?”
“送你过来的男孩?开始以为是你男朋友,不过看样子不是。他没穿校服,估计不是这间学校的。”听到这三个字,琳珂脸有些痒,木然点点头表示耳朵接收到他的话,扭头出去。校医又叫住了她。“你最好想个合理的解释回答他们的问题。”“什么问题?”琳珂盯住住他眼睛周围,看到他的眼睛。“比如你为什么会昏倒以及为什么倒在那个地方?所有他们关心的这类问题。任何在榕树周边发生的事都会引起校方警觉。”琳珂点点头,却完全捉不透校医最后一句话的意味。
“你头上肿了一个包,回去记得冷敷。问题不大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消肿。”他耸了耸肩膀,咧开嘴笑。“为什么提醒我这些?”琳珂反问他。“我在这里做一个当地人心理结构调研,需要一些帮助,或许你能帮我。说起来你长得有点像我以前的助手。”他的眼里竟流露出惆怅的光。
琳珂离开校医室时睡意是完全没有了,头还在隐隐作痛,有点眩晕。她特意看一眼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体育课才下课。主任竟不在门口,她走出园远远望见班上的同学零零散散分布在操场各处,听到王娅尖着嗓子哈哈大笑。琳珂走进园里,正好碰上出园的林伊,她一贯头后仰。“班主任让你找她。”仿佛牙齿缝磨出来的声音。琳珂脸拧下去,思忖怎样回答班主任的问话,脚却走向教室的方向,实在不想见到班主任,下一节政治课也不想去上。
现在的教室是空的,她打着主意:可以去那待着,在他们回来之前离开就行。但没有请假条,学校乃至连教学园都出不去,顶楼的阅读室又没有开放。即使拿到请假条,学校之外也无处可去,看来只好收了东西再去那里待着。她一路想着这些问题,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教室门口。里面传出了说话声,她马上掉头离开,故意走得缓慢。
陈柠越过她身旁,身边跟着另一个人。白外套,黑色运动短裤,白色花边,底下衬着一件黑色紧身裤。琳珂认出是校医室的那个人,但不敢朝他那里多看一眼。等他们走远她便闷头进了教室,又转回身靠在门口,好奇地看他们离开的背影。
那个人远远回过头来朝这边望一眼。
欢迎入住!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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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很棒哟!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