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排成八个列队,围成圈像椭圆化了的福建土楼,踏在田径场八条跑道上。金黄色的阳光看起来很温暖,轻轻洒在操场上。阳光下的队列整齐如一,所有人都穿着校服,戴着晃眼的校章,步伐出奇一致,手臂摩擦着身体两侧摆动,神情木然,动作机械。他们密集地充满了跑道,人与人之间几乎不留一点空隙,但是队伍井然有序地一刻不停地走。竟没有一点声响。
跑道中间的绿茵场上有一颗巨型篮球,通体血红色,直径大概在两米左右。它在绿茵场上以不变的频率,持续地弹跳着。它所弹跳的高度不高也不低,每次都到达同一个高度,然后垂直下落,刚好落在它开始弹起的地方。弹起,下落;再弹起,再下落。令人绝望的循环和极其单调的声响。它跳动的频率和跑道上的人们腿脚走动和手臂摆动的频率一样。所有人都像失去了知觉,跟着跳动的球一圈一圈地绕着走。
这样步调一致,令人窒息。
琳珂独自站在一棵苍老而茂盛的榕树下,赤着的双脚嵌在树根间,一只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僵直地垂着。她石化一般僵立着,隐匿在树荫下,冰冷地看着田径场上的人。琳珂穿着家常衣服。衣服对她来说显得过于短小,不合时宜地吊在琳珂身上,这让她感觉羞耻。她很想站在阳光底下,旁若无人地伸展自己的身体,但眼前的一切使她害怕。她害怕自己一旦走到阳光底下,就不由自主地被塞进队列里,像他们一样成为木偶。
那颗血红色的篮球,上下跳动着,心脏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机械地跳动,她感觉自己的心率正在被同化,脑袋一阵阵眩晕和恶心,更加感到恐惧。她的脚仿佛植根在土里,丝毫无法挪动一步。些许寒冷的风穿刺过她的身体和她蓬松的碎短发,身体开始随着树一起摇曵,仿佛她是由树根里长出来的,会一直这样摇曳着,直到同树木枯死在这里。
她恍恍惚惚感觉到一阵云雾,又开始往下沉坠。这次她竟没有闭上眼睛,有意识地尽力看清楚即将发生的变化,反倒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她仍在往下移动,但坠落的紧张感消失了,像漂浮在某种气体之中,没有知觉。
四周一片漆黑,许多闪电一样的火光在混沌的黑色里急速闪动。琳珂在黑暗中看见了许多云朵轮廓。它们像被闪电撕碎了一般,垂直着快速掠过她眼前。这一幕转瞬即逝,当她的眼瞳还跳跃着黑暗中最后一道闪电时,就置身于一个洁白的世界。她的眼睛没来得及适应突然到来的昼光,挣扎片刻才睁开眼睛。
带着赏玩的心态,琳珂从容仔细地打量眼前一切。她来过无数次,但从未真正看过这里。她脚底下踩的白云就像厚实的地面一般平稳。像隔一层玻璃一样,她看到脚下的云像四周的云雾一样极其缓慢地流动。
她站在一个简略的中式凉亭里。亭子一根柱梁都没有,只围着四条坐凳,漆着亮丽的红色。她左右各有两条相互联结,前后各空一个位置,显然是出入的通口。屋顶是一个木制的六角单檐亭盖,没有柱梁支撑,只凭空悬挂在她的头上。砖瓦、椽子、木梁,全都漆着鲜亮的红色。触目惊心的红色。
她久久盯住头上屋顶内部巧妙嵌合的梁椽,支架鲜红得有些瘆人。这里一点都不美,除了白,就是眩目的红色。唯一的好处是一个人都没有。她卸下了所有防备,正好肆意伸展自己的身体,却转不过腰,身体异常僵硬,全身都被箍住一般,一点都动弹不得。双手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只手以扶树的姿势腾空抬起,另一只手僵直地垂放在身体一侧。除了脖子以上的部位,她的身体完全不由她控制。
她转动脖子,像刚刚装上电池的机器娃娃,四处张望后确定除她之外,这里再无第二个人。
她听到巷子里发出的说话声,正像以前所重复的一样。心中闪过一阵窃喜,像一个正掉落悬崖的人,在崖壁意外抓住一把带刺的荒草,很扎手,但能让她免于掉落。如她所料,接着是一阵如雷贯耳的开门声。
在琳珂有记忆以来的十三年时间里,她梦里从每个熟悉却不同的地方沉坠,又在梦里紧跟着现实长成这副躯壳,梦的脉络和结局,却从来不变。所以她预料自己很快就能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中去。她在心里狂喜,静静等待那个时刻来临,眯着眼睛透过云雾流动的缝隙注视巷子里的事,果然一切如旧。快要结束了,她再一次确认,闭上眼睛等待从梦中醒来的那一刻。
当她睁开眼睛接受离开的随后一刻时,周围的云雾霎时间褪得一干二净。巷子里的人一律拿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朝向她, 顷刻间她好像被剥光了站在审判席上,任由这些人凌辱。
那个人皱着眉头红着眼睛,带着一如既往的怒容,朝她走过来,直勾勾地瞪住她。他朝这里走过来,每走一步都像拖着沉重的重物,后跟重重压在扁瘪的拖鞋上,与地面摩擦着前进。脚步极其缓慢却来势汹汹不可阻挡。琳珂心惊肉跳地看他一步步走近,她不敢看他的脸,只绝望地盯住他的脚。他每前进一步,便更加剧她的恐惧。感觉自己被判了死刑。
我被判了死刑。我被判了死刑。我被判了死刑。她在心里绝望地默念这一句。她被判了死刑。但为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吗?仅仅因为站在这里吗?或者说只是因为她活在他眼前这个事实。琳珂第一次觉得梦境有时候比现实可怕得多。
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这一切对她而言都不公平。她必须要回自己的身体,她所该拥有的活动身体的自由,运用身体逃走的自由。她努力挣扎,试图抽回自己的手,扭动自己的腿脚,一面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她迎上他可怖的脸,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布袋一样的蜡黄眼袋,阴沉的眉头和向上吊着的眉尾。
当他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似乎积聚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琳珂从她的身体里挣脱出来。确切地说是她的灵魂,不,是类似灵魂的某种区别于实体的物质,从她的身体出逃了。她以后都不会愿意记起这段经历,然而这将永远烙印在她的身体里,伴随着她的一生。不管是在她的梦里还是在她的现实生活里。
她的灵魂在身体的容器里转身,执拗地向前倾倒。她的身体像一个吸盘,紧紧拽着她的灵魂。灵魂和身体正在进行一场拉锯战。她与身体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地剥离了。一开始是头,脖子,接着是肩膀。她弯着腰,朝着地面的方向趴倒下去。最终,她的手和脚也剥离出来了。灵魂开始离开身体的那一刻,麻痹形成的痛感便贯通她的全身,她感到血液骤然在她的身体里凝固,身体变得像枯柴一样僵硬。这种痛感在她彻底剥离出来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跑到凉亭之外,捺住自己的心脏猛喘粗气。成功出逃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终于转身回望时,她目瞪口呆地看背对自己木然站立的身体。
那个人静止在离她的身体一步之遥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凝固在琳珂开始抽离身体的那一刻。声音都沉寂下去,脚下的云停止了流动,真正凝固成白色的地面。
身体僵立在原地。雕塑一样苍白地竖立在凉亭中央。两只脚的脚背上钻出来两条小叶榕的气根。它们从地底穿刺过身体的肌肤,缠住她的脚踝。打着螺旋圈,攀附在身体上,一直向上蔓延。细长的根须不停生长,直长到手腕般粗,渐渐捆住了她的四肢和胴体。静止住的树根又生出无数小触须,扎进琳珂的身体。苍白的肌肤下紫红色的血管鼓胀起来,突出地浮在肌肤上,自下而上一点点变成棕黑地根须。这些根须像网罩一样罩在身体的肌肤表层,和身体血肉相连。
琳珂早已凑近自己的身体,张着嘴几近崩溃地看着自己的脚,脚踝、双手,脖子、脸部的皮肤被树根穿刺。她感觉到皮肤被扎上了很多支针,痛感使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她试图制止,但她的手无法触碰到她的身体。她的脸色煞白,很想通过声音把郁积的恐惧宣泄出来,却无论如何无法发出通畅的声音,只能在喉底发出颤抖的哽咽,眼巴巴继续看着凝固的血管膨胀起来变成树根牢牢罩住她。
身体的变化还在持续。裸露的苍白皮肤变得暗沉,蜡黄,直至变成树皮的颜色,接着皮肤干裂成一片片棕黑坚硬的鳞片。她的衣服也变成了粗糙的树皮,黑色短发,变成了一簇密集的粗糙散乱的根须。
她彻底变成了一座造型奇特的木雕。
与此同时,凉亭四周竖起六根木柱子,向上抵住屋顶。地底下钻出了粗壮的树根。它们顺着每一根柱梁往上盘爬,不断枝蔓出新的树枝。每两根梁柱之间延发的树枝枝蔓着缠绕在一起,不留一点空隙。凉亭即将完全封闭起来。只剩下最后两根柱子之间蔓生的枝蔓还留着一个不断缩小的小孔。
琳珂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她早已预感到自己的危险,却一动不动,任由眼前黑下去知道没有办法逃出去。突然一条绳子拦腰绑住了她,她惊慌地抓住腰间的绳索,却空无一物。那股看不见的力量极快速地把她从不断填满的小口中拖出去。
就在她被拖出洞口的一刻,凉亭完完全全地封闭起来。
那股力量在半空中骤然解开,琳珂摔倒在树枝缠绕而起的墙脚下。一只手撑起歪倒的身体,她惊魂未定便用手去触碰树墙。手如同透明一般穿透过去,竟然没有一点知觉。
“喂!我看你聪明的话,最好别指望再进去。”
琳珂猛然回头,身后站着一个人,被黑色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脸部蒙上了浓重的阴影,看不清楚五官。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并不高大,应该说略显矮小。他的背微微驼着,两只手向后放在腰上,上身向前倾。仅仅从装扮上看,这个人似乎并不友善,说话腔调单调、古板,声音低沉严格。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不能引起琳珂的好感,也不足以使她害怕。
琳珂从地上站起来,正对着他。他们个子相当。她眼神冷冽,直勾勾找寻那张隐藏在阴影里的脸。两个人都异常静默地对峙着,相互打量。
斗篷下盖住的脸在笑:“你太不灵光,那样危险的场景怎么不跑?和其他人差远了。”男人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他还在琢磨眼前这个看起来沉默木然的女孩。
“你没有脸吗?连眼睛都看不到,这样遮遮掩掩说话!”琳珂无由地讨厌他说话的腔调和故作神秘。
男人在原地愣住,似乎想不到琳珂竟会利落说出咄咄逼人的话,不由得对长久的寂寞中突然出现的琳珂产生了兴趣。“不仅不灵光,还很无礼。你对我很没礼貌,让我很没面子。但你不能说我没脸。没脸、皮可比没面子严重多了。况且看不见我的脸可不怪我,这是你的问题。”
“怎么是我的问题?”
“喏,我还没说完。你与人说话,应该不喜欢不看人眼睛吧。所以看不见我的眼睛也并不妨碍我们说话,甚至可以说我对你是无害的。”
琳珂低下头去用手撩动前发,牙齿揉捏嘴唇,她思忖自己确实从没专注看过说话人的眼睛,但一个陌生人怎会知道自己的这种私密的习惯。她暗暗挑眼,警惕地打量他的装扮。
“你在看什么?”男人跟着琳珂打量自己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看个遍。那样长久透明了的身体忽然之间长出了躯干和健壮的四肢,之后便看见这个女孩将被困在闭锁起来的藤蔓里。他纳闷:难道这副身躯很奇怪吗?
琳珂仍低着头假装拨弄盖在额头上的头发,过一会儿便转向别处,既不看他也没有回答她。“喂!怎么不说话了?警惕我吗?这里除了你,就剩下我了,和我说话是最好的选择吧!”
“梦会醒,我会回去的。”琳珂喃喃自语,声音很低。但男人清楚地听到琳珂的话,他顿时心虚起来,这里是梦,是不是意味着她醒了之后自己又要回去那个地方。“你还会回来的!”他僵硬的声音下命令一般。“你自己也有预感一定会回来的。”与其说是琳珂的预感,倒不如说是他心里的希望。
“你是谁?”琳珂被他谶语一样的语气震慑住,怀疑他对变化的梦境有所了解。他看到琳珂忽然神情紧张起来,明白自己的话对她起作用了,也许让她记住就可以留下来。
“第一次见我的人都迫不及待想知道我是谁。说这么多话你才开始问我这个问题。目前为止你是第一个。”他显然很高兴,后背上两只手拿到前面。“你到底是谁?”琳珂觉得很怪异,短短一瞬间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身形突然拉长,声音、举止也突然变得年轻许多。看不见的眼睛盯得她毛骨悚然。
“我是谁不重要。”
“什么重要?”琳珂注意的焦点被引开了,眼前的人忽然消失。
“你得承认我作为一个实体同你一起存活在这个空间里。甚至于以后的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都会待在一起,需要我们很大程度上相互信赖。”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琳珂朝四面八方转身,都不见他的身影,声音却还在继续:“这种信赖建立了人们之间稳固的合作关系,支持人类在原始莽荒存活下来,建立部落、帝国直到走向现代文明。”
琳珂绕着封闭的凉亭追踪他的身影,只捉到一小片黑色的衣角,只一瞬间就又消失了。在某种程度上琳珂认同他的话,转眼又觉得是在故弄玄虚,这样的话稍有一点认知能力的人都能讲出来,只是字词的采用、排列和说话的目的千差万别。那么他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这个梦境会一直存在下去甚至有所变化,对于这个梦境这个人究竟知道些什么又起到什么作用?这些难以解答的谜团堵在琳珂的脑中。她看到起一层白雾,越来越厚,眼前猛然黑下去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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