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沉睡

  琳珂如往常一样,拖着个沉甸甸的书包,顺利通过校门的检查,踏进学校。

  校园里几乎所有显眼的位置都显亮地贴着横幅,鲜红得快渗出血来,白色的字显得格外刺眼。琳珂慢悠悠穿过去,像一具行尸走肉路过装饰喜庆的丧葬场。琳珂又陷入恍惚,不断有人从她身旁越过去,红条白字和模糊的人影绞扭在一起。她感觉脑袋晕沉沉的。字幅上宣扬的那种昂扬姿态和对成功唾手可得的自信,对她而言毫无意义。一次考试便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成功与否,简直是笑话,更何况在这……

  她向前挪动脚步,异常纤瘦,却不见脚步灵巧,脚掌总好像抬不起来,擦着地面,似乎走得很艰难。一只略显富态的手突然挡在她面前,她不得不得停下来,把总不在状态的精神暂时拉回来。

  学校用一堵墙把整个高三年级围起来,直截了当称为高三园。只开了一个窄小的门,门口早中晚轮番站着一个领导,无非就是三个各方面都类同的中年男人,长相上总是乏善可陈,背部微驼,略显富态,大多数时候脸上油光可鉴,手臂上总带着红袖章。每个走过去的学生都必须精神抖擞,抬头挺胸,除非以书包太重为理由。琳珂走路时永远不抬头,也不挺胸,犹如丧气的木偶。今天亦然。这只手正义凛然地挡在琳珂眼前,琳珂习惯性地停住。每天早晨,琳珂总是无一例外地被同一只手挡在门外。

  她稍稍站直,抬起一米六三的个子,拉着眼皮和他对视。他的声音生硬,吐字含糊,有些把控不住的激动,以至于偶尔出现几个尖锐的高音调,平静下来则显得瓮声瓮气。蹩脚的普通话像列车一样轰隆隆地从她身旁碾过去,掀起一阵搔耳的风。琳珂和他对视,涣散的目光瞥到他的嘴巴。嘴唇暗红色,唇上皮肤干裂,周围零星地分布着剃不大干净的胡渣,青黑色。一点都不好看。然而看得出来主人对他的嘴唇和声音颇自信,或者不以为意,自信运用自如。

  “怎么又是这么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现在是特殊时期!要时刻提起精神加入战斗,老话说得好,十年磨一剑,你不时刻戒备,把自己打磨成一把利剑,怎么上得了战场!看看你周围的同学!”

  他昂起头颇为自豪地环顾四周。“主任早!”好几个人先后进入园中,不失恭敬地向她打了招呼。他面带笑容,颇为得意地挺挺胸,不失体面地点点头。随即又把注意力放到琳珂身上,继续训导。

  “他们可都是你战场上的对手啊!要知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你看看他们个个都抬头挺胸,时刻准备着战斗。你呢,一直这个样子怎么行呢?那里像要迎战的样子!战场上是残酷的,看到没?他用手迅捷指了指背后教学楼一条标语,更加激动地说,提高一分,干掉千人!不准备迎战,你就是被干掉的千万人之一!干掉别人,还是被别人干掉,那样好,不是很分明吗?”

  “古话说得好,教不严,师之惰。我知道每天罗嗦这些,你肯定烦,可我也烦啊。可是作为老师,不说有什么为大的责任吧,我也实在不忍看你这么颓废下去。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要极早回头,端正学习态度啊!”

  “你叫什么来着,一时之间忘了,哦,我记得你领过奖的,资质是不错的嘛!怎么就这个样子呢,打起精神来,好好学习。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打好这一战,高考必然许你一个成功的人生。”

  “听明白了?”

  “能做到不?”

  “记住了!没有下次!”

  每当嘴唇停止运动,琳珂便假装会意地点一点头,又点一点头。这样不知点过了几次,嘴唇终于满意地扬起,又开合了几次。琳珂知道自己被获准进入了。她依然拖着沉沉的脚,迈进去,很快消失在建筑里。

  琳珂照例安心歪倒在自己的课桌上,抬眼盯着讲台上绷着脸的矮个子女教师。她很满意自己的座位,靠窗,教室最里一排最后一个座位。学校所有班级的座位每星期变动一次,变动的依据是周测成绩,按在班上的排名编定座位,第一周成绩由上一学期期末成绩决定。高一高二的时候,座位变动还不算大,到了高三,座位上的人都像高速运转的机器上的齿轮,剧烈变动。琳珂的座位却很稳固,除第一周之外,琳珂总是稳稳地占据着这个失败者的座位。这个位置更让琳珂无比舒服,能让她像一个隐形人一样安全待在这里。

  琳珂盯着矮个子女老师。她身上穿着粉红色雪绒毛套装,眉毛线以上是剪碎的留海,卷曲的黑短发,扁平的卡其色脸蛋上架着淡淡的紫红色眼镜。小眼睛十分肃穆虔诚,好像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在现场,她的神圣同他们一样,不可侵犯。她总能十分锐利地发现任何一个人的小动作,眼神里及时射出一道怨恨却快意的光,嘴巴里再喷出一些夹着唾沫星子的话,很及时却牵强地用马克思的理论联系犯事者的实际,以关怀的名义在道德上紧紧把人攫住。可实际上不过是照本宣科,把课本里干巴巴的教条翻烂了,也说不出什么至理名言来。琳珂的手按了按手指下的书,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冲动。

  琳珂清楚地记得,王娅的曾在她的课堂上忽然笑出声,突然迎上她的这种眼神。之后一整节课她都借着讲解理论的由头指桑骂槐,对王娅无心的笑冷嘲热讽。

  书砸到她脸上,结果会怎样?她对冲动之后产生的结果产生了兴趣。

  一只鸟,亮灰色的羽毛,镀一层银似的,骤然落在窗户上,疾走几步又陡然飞走了,隐匿在矮坡上的树林里。鸟鸣充满了绿林,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神圣光芒充满了教室。琳珂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半。她不知不觉松开了手指,眼睛在枝叶中寻找鸟的影子。

  她忍不住把教室想象成坟场。一排排堆高的教科书就像是列阵分布的坟堆。这样想时,她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股寒气从脚底下侵上来。她由不得自己不这样想,因为她看见了幻象,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影像正在向她靠拢,把她包围起来。她猛然坐直了身体,十分自然且迅速,扫视了一遍周围的人。没来得及看清楚,她便完全被黑夜的幻象包围了,真的看见了坟场。她浑身战栗,感到一股诡异的寒冷。

  这次是谁的梦境?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逼入视野的黑暗。几个黑影猫着腰从她眼前快速窜过去,几乎贴在地上,匍匐前进。它们正在沿着山坡往上爬。她不停地发抖,双脚不听她大脑的指挥,紧紧跟着匍匐前进的黑影。砾石和荒草与她身体之间的磨擦,以及由摩擦产生的痛感。冰冷的露珠浸透了她的手肘和膝盖。她同时感应到疼痛、冰冷、热烈、兴奋与恐惧。黑影停止了动静,蹲在一个隆起的土堆前面,围成一圈。他们的头挨得很近,几乎头顶着头。他们围成的圆圈中间发出极亮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土堆,原来是个年老的坟墓。五个黑影的样子也因为光亮清楚地呈现在琳珂面前。总共有五个人,都是高中生模样,只有那个挨光源最近的人看来很熟悉,她仔细辨认,原来是她的同桌陈柠。

  琳珂耸了耸肩膀,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是他。陈柠和琳珂一样垫底,稳坐失败者的第二把交椅,每天都躲在座位上没完没了玩游戏,玩累了就睡觉。梦里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是古墓探险、星际战争就是江湖争霸。王娅看见的却都是美食。而其他人都强迫自己醒着,睡着看见的还是一堆试卷。

  陈柠一米八三,高大而且中度肥胖,显得有些臃肿,即使极度弯曲着腰蹲在其他黑影中间,个子也十分凸显。他敦实得如同另一个土堆,也像石化了的墓地守卫,保持着百无聊赖的姿势。

  琳珂站在他们之外,又在他们之中。她既看到所有,又能看到他们其中之一所看到的一切;既有她自己的感觉,又能感受到他们其中之一所感受到的一切。那其中之一即是梦的主导者,这是她总结出来的经验。琳珂也往往凭借这一点来推测梦的主导者。

  陈柠是自己梦境的主人。从来都是这样。

  光源原来是一盏发白光的台灯,逐渐缩小,瞬间变成一个光点。光点转瞬向外扩散,两只鸽子状的小鸟出现在光源中间,通体白色。小鸟嘴巴相互衔叼着,怒目而视,由光源点大小慢慢变大。随即鸟周围镶上了黄色的光芒,离开地面,升腾,旋转。底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圆形托盘,所有人都不曾惊讶,仿佛它从一开始便出现在那里。托盘由五种颜色拼接而成,通体发光,晶莹透亮。此时两只鸟都盘旋在空中。所有人仍蹲在原地,仰头看着,神情漠然。只有陈柠睁大了眼睛,略显臃肿的脸显得异常兴奋。

  琳珂看见小鸟脱去鸽子的形状,羽毛也变得色彩绚丽。红黄蓝靛紫五种颜色的羽毛均匀分布着,像刺猬安静时的刺一样,羽毛末端朝尾巴的方向倾斜,柔顺地贴挨在一起,蓬松着。但是更为细长和柔软。鸟的身体显得肥胖短小,像一个三角体,尾巴却像凤凰和孔雀未开屏时的尾巴那样纤巧、细长、优美。它们仍然以同样的姿势盘旋在空中。眼神冷冽而高傲,通体散发着五彩光芒。接着极速旋转,糅合成了盘子大小的五彩光球,沉寂片刻,爆裂炸开,如烟花一般散开了无数点。所有的光芒连同地上的四个黑影,都消失在黑夜中,没有一点声响。

  陈柠猛然跳起来。琳珂感受到兴奋、激昂,球赛夺冠一样痛快的情绪在她的身体里涌上来。

  墓碑消失了,消失处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洞穴,越变越大,正在吞噬周围的一切。琳珂仔细盯着正在扩张的黑洞。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幽闭的空间。陈柠猫着腰走在隧道里,隧道低矮,略显狭窄。琳珂发现陈柠一身矿井工人的装束。他戴着头盔,头盔顶上安着一个手电筒,背上一个胖大的棕色麻布书包,手里拿着铁锹。他身边出现另外几个人,和他差不多的装扮。十分老练娴熟地行走在隧道里。

  一个瘦长身材的人拿着地图到处搜寻。他忽然停住脚步,轻巧地钻进旁边更为矮小的洞里,骤然兴奋地大叫起来:“在这里。我们找到钥匙了,洞府的世界即将开启。”陈柠和其他人一齐塞进了洞口。他们开始用铁锹铲土。手电筒的光束把洞穴照得异常明亮,四周一片寂静。琳珂感觉自己的手也紧紧地抓着铁锹,站在那里刨土。不知不觉中,铁锹变成了一只细软的铁质汤匙,别人手上的的铲具则变成了塑料玩具抢、铁钉和拖鞋。琳珂既感到手臂疲软,又感受到焦急和兴奋。她的身体越来越使不上力气,像漂浮起来一样,找不到使劲的支点。

  他们抠落的沙土堆成一个尖堆,一个发光的石块忽然滚落下来。陈柯宁捡起石块,捏在手上,是一枚铜雕,精致地雕刻着刚才那只鸟的形状。

  再抬头的时候,陈柠和琳珂两人不知何时起就已经置身于学校教学楼宽敞而明亮的走廊里。他们面前是两扇铜门,布满铜锈,高大而厚重,落满了灰尘,镶嵌在白色的墙上。门和墙不搭调的程度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铜雕的鸟已经不见了,一个铃铛在陈柠手中剧烈窜动,像要撞开他的手,发出尖锐刺耳的铃声。所有人双手紧紧捂住耳朵。铜门像被磁铁强力吸住猛然打开。门内深不可测的漆黑传出刺耳吵闹的声音。一群蝙蝠从黑暗的门洞里冲出来,眼睛邪恶地发着橙色的光芒。它们直冲过来,一副将要撕裂他们的架势。琳珂惊恐地转身就跑,重重摔在地上。

  她最后听到一声巨响,影像和恐惧的感觉瞬时消失,自己连人带椅子倒在教室地面上。她从梦中出来了。

  琳珂预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盯向她。她慌不择路,托着沉甸甸的脑袋躲进厕所。

  课间是厕所最稀缺的时候,尤其是女生厕所,外面自然挤满了人。她不敢出去,只能站在门后。刚刚那一摔,头直接着地,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直坠下去。她垂着脑袋,身体发抖,一只手疲软地按在自己的胸上。她努力减缓自己喘息的速度,来平复自己过快跳动的心脏。晕眩感和恶心感一直挥之不去。右侧肩膀和手臂的肌肉快速跳动着,有些疼。她脑袋沉重,身体和四肢疲累无力。她忍受着厕所间的恶臭、阴暗和脏秽,努力让自己不倒下去。

  尽管她一直有所警惕,但浓烈的睡意仍然开始一点点瓦解她的意识。如从前一样,琳珂很快就会陷入昏睡。她绝不能出去成为众目之下的笑话,只能留在原地,硬撑着身体不使自己倒下去。

  她是怎样挨过最后几分钟的,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时刻关注着外面的声响,厕所里的人从未断过,女生们尖锐的嘈杂声,开门关门的撞击声,冲水的声音,都胡乱闯进琳珂的耳朵里,肆意考验琳珂薄弱的意志。当上课铃像滚雷一样碾过她时刻警惕的耳朵,她才恢复一点力量,哆哆嗦嗦打开铁栓,走出去。她很快会陷入昏睡,所以她急需要一个地方,将昏睡的自己隐蔽起来。

  绝不能倒下去……

  她靠着自我暗示坚持走到这个地方时,像卸下了千斤重石,只是靠着墙瘫软下去。她环抱着自己的双肩,自然把身体蜷缩起来,安心地、沉沉地睡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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