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出现之前,你都梦见过什么?”弗影突然打破沉默,声音敛着,自言自语一般。弗影的大大咧咧变得谨小慎微,不敢看琳珂一眼。自那次冲突,两人之间就好像被割开了,在同一方向上各自游离。弗影发现自己对琳珂总是无能为力,总是受琳珂的牵引。

  琳珂也仰靠在石上,闭着眼睛默想此前重复的梦境,弗影的问题莽撞地打断她。她先是惊诧地盯住弗影,怀疑弗影又窥探她的心思,她仍没有放下自己这种猜想。她默不作声地往边上挪远了。

  “没什么,就像被重复扔到一个地方。”她答了一句,不打算再做解释,又闭上眼睛。弗影看来没有察觉到这些变化,仍然一动不动。

  又一阵静默,琳珂退回自己的记忆里,想起记忆中的第一个梦。

  幼小的琳珂左手扶着门框,站在门槛上。门是由大理石砌成的,吊着两扇敞开的木门。这和她家里的门相差很远,她却不假思索认定她正站在自家的门槛上。忽然,她发现右手掌心窝着一团煮烂了的绿豆粒,汤汁沿着她的手腕滑淌下去,引逗起她的馋劲,眼睛射出光来。她俯下头,同时举起手。正在无限靠近它时,绿豆倏忽化成了灰烬。

  她委屈得几乎掉泪,正在懊丧的瞬间,脚下的地面幻变成灰色的云团,随即消散了。她猛然往下沉坠,惊恐得闭上眼睛,双手慌乱得四处抓挠却没有结果。陡然降落之后,睁开眼睛,她稳稳地站着,被包裹在浓浓的白雾里,眼前是一片流动的混沌。

  醒来后她睁开眼睛,盯着漆红的床顶,随即从硬床板上跳起来。双手触摸着冰凉的床柱,不自觉抬脚蹬了几下,床板被震出声响,脚掌有些痛。她感到疑惑,更有几分失落。那时候她还不懂得这是个梦,怎么突然从那个茫茫的世界回到了床上,成为困扰她的首要问题。

  她双手软软搭在妈妈的肩膀上,告诉她刚去了一个神奇的地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偏嚷着说是个仙境。她站在一个亭子里,被白茫茫的云笼罩着。正兴高采烈地说着,突然浑身打起了哆嗦。她想起失重时的恐惧,手指掐着妈妈脖子上的皮肉。妈妈猛然推开她,脸上浮起隐忍的怒意。她失去支撑,跌倒下去,有些委屈。那应该是个可以无所顾忌叫唤妈妈的年纪,她却不把这两个叠字叫出口。

  妈妈囫囵给她穿好衣服,头也不回,走出门去。气定之后,琳珂挥舞着手臂,对进来的弟弟宣布她神奇的经历。她站在床沿上,一只手揽着漆红的床柱,把自己斜挂在上面,一只脚腾空。弟弟五体投地趴在地面上,抬头盯住她看,像一个审判者。她撇着嘴,不满地抬头,没料到迎上了一双恶狠狠的眼睛。肥满鼻头下,双唇扭曲起来。她猛然哆嗦了一下,及时收敛了挥舞的四肢。以后她随时受这双红眼的胁迫下沉默着,把自己越缩越小。

  洪亮而急躁的怒喝凌空劈在耳畔。她又打了个哆嗦。恍惚想起梦里,她独自一人站在亭子中央,从云雾浮动的间隙里张望,对面竟是熟悉的巷子。爸爸推门出来,声音如雷贯耳,巷子里的人高声说话。琳珂觉得他们吵起来了,虽有些害怕,但感觉莫名安全,仿佛一只迷失的羊羔突然嗅出母羊的气味,这种安全感是关乎生死的。她兴奋地朝他们大喊,没有得到任何反应。轻巧的云雾结成了一堵厚重的屏障,琳珂被孤立在另一个世界。

  那一年琳珂四岁,这个梦就好像是她记忆的起点,从此以后,琳珂便不断在梦里不同的熟悉地点跌入同一个混沌,醒来之后她永远在遭遇同一件事,忍受红眼睛的暴怒。

  “嗯?你怎么了?”弗影用手指蹭了蹭琳珂的左肩。琳珂仿佛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惶然未定的眼盯住弗影。正想说话,发现喉咙哽咽了。弗影不知什么时候挨近她的左肩躺下来,这时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捶打着肩膀,抱怨道:“你这石头也太硬了,我骨头都疼了。”

  “我可想象不出柔软的石头,爱睡不睡!”琳珂有点气闷,头一撇便起身向前走。

  弗影做出一副自讨没趣的模样,心里却有些得意。走一段路之后,弗影忽然有些严肃地问:“如果这样一直走下去,却永远走不到终点,你会后悔吗?”

  琳珂愣怔了片刻。“我没有回头的余地。”琳珂的目光透过弗影远远望那面目全非的出发地点,心想:那些梦的源头是绝望吧。不管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世界里,真正的逃走都要不留一点余地。

  她将目光拉近,又看到因为她坍塌随之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路面。目光停留在弗影身上,若当时弗影没有躲开是不是随着那一截路面粉身碎骨,她差一点就把弗影杀死了。琳珂为自己的假设战栗,也对弗影心生愧疚,但半张开的嘴徒然停滞了几秒便又合上,生生把即将冲口而出的话再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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