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心所向，非枯木逢春或者枯木不逢春，

　　而是枯木自身有无逢春之念。

　　白桦看完信，他的眼睛定格在信中“愚妹”这两个字上，他已经没有了眼泪，他的心好像是再次被掏空。现在“你哭，我心痛……”这句话像诵经似地在他脑海里反复敲响，敲打的他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血管燃烧了起来，浑身滚烫。他蹒跚着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可是水到口里难以下咽。于是他蹒跚着又走到屋子门口，屋外一片漆黑，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风也没有云，一切皆空。

　　他抬起头看到深邃乌黑的天空，像掏空了一样一眼探不到底，他想象着自己的眼睛也像这深邃乌黑的天空一样，已经没有了生命。他自言自语对天叹道：“造化弄人”。想着自己十多年前收到的一封封退回来的信，就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剑刺破了他人生的希望。他曾经的绝望是神明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可是现在神明又把他原始的期盼原始的希望送回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如何抉择。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混乱体，满目混沌。

　　夜已深，寒气逼来，桦哥一个寒颤，便转身走回屋子躺在床上，他望着天花板，想着：那小城的分离几乎变成你我永别，心中已经死去了，而眼前相遇又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突然让那离别又出现在我眼前？他忽然好像听到了六十年代看过的一个叫枯木逢春的电影，电影插曲中有一首“重逢”的歌曲：一塘塘池水静幽幽，水底漩涡滚滚流，十年相思哟，打了结，想唱山歌怎起头……。桦哥凄苦地不由自主地喃喃叹道：“哦，他们十年相思，总还有个“打了结”时候，可我们的呢……？”他习惯性地看看自己手中拿着的念珠，被自己刚刚所说的话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坐起来，口里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手指头又熟练地一颗一颗地盘着念珠。

　　他为了驱赶邪念，就紧紧闭住眼睛，不断地诵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枯木逢春，枯木逢春……，枯木不逢春、枯木不逢春……，”什么呀，他吃了一惊，怎么念起枯木不逢春了……？他心慌意乱，又无奈地躺了下来，用手背揩拭着额头上流淌着的汗珠，和辛酸的眼角溢出的一颗泪珠。

　　他一阵又张皇失措地坐起来，头靠在床头上，心绪万千。想着信仰的含义：“信仰，人的信仰，那也和婚姻一样，那是被社会承认了的，承认了的东西是很坚固地被竖了起来。那也是对社会的一种责任，是扯不断的良知、道德的自律……。这十几年自己都是这样遵循着，已经融入了那神圣的殿堂……。可是今天，可是现在，我这是怎么啦……？”他就这样被自己的思想意念折腾着，最后昏昏欲睡地似睡非睡的进入梦乡。

　　第二天，桦哥像病倒了一样，早饭也吃不下去，只是喝了一杯水。今天，刚好是他化缘的日子，他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古庙上路了。他走了一会觉得好累，于是在山下一片草地边上坐下来休息一会，于是就习惯性地定定神，盘腿开始诵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枯木逢春，枯木逢春……，枯木不逢春、枯木不逢春……，”

　　“哐”的一下，一根棍子突然打在他的头上，他睁开眼睛扭头一看，哇，是师傅。他红了脸立马站立起来，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师傅一脸的严肃对他说：“枯木逢不逢春，和你有什么关系？”然后看见桦哥的脸色，就定了定神对桦哥娓娓道来：“古往今来，但凡有志向的人，都是有定性的，菩萨普度众生，你我供奉圣灵，乃上善所结硕果之情，哪容私欲混沌惉辱？”

　　桦哥听说，毕恭毕敬地回答说：“阿弥陀佛，师父，你我相处一场，情乃同于生身父母，有欲，无非是感恩和想与你不离不弃。师傅若遇难我亦拔刀相助，解师傅所难之难，这不就是枯木逢春？倘若我不解师傅所难之难，那我就形同禽兽，视为枯木不逢春吗？”

　　师傅理解了他所说的寓意，回答道：“枯木乃为有自我的独立体，哪里可以有意识地去相助而使其有为？就如你当年，我引你来庙宇，可是五年之后你才出家为佛，如若你当初无心，就算你天天在佛堂也平平一俗人，我亦无力推你入神殿。人之心所向，非枯木逢春或者枯木不逢春，而是枯木自身有无逢春之念，有之则逢春，无则不逢春。阿弥陀佛。”师傅说完如释重负的走开了。

　　桦哥站立起来对着师傅的背影说: “阿弥陀佛，谢师傅点拨。”他觉得师傅说的“枯木自身有无逢春之念”这句话直戳他桦哥心脏，内心甚至有一些内疚，因为人总是自以为是地把所谓的好的一面，也就是虚伪的一面展示给别人，或者嫁祸于种种原因。他想起了自己一生所经历的许多事情，这之间甚至发生过难以启齿的错误，也是很遥远，遥远的难以启齿。是的，至今对任何人都难于启齿，包括师傅。确实有如师傅说的。自身，自身，对，每一个自身，都可能遇上，甚至发生意想不到的为自身某一个“念”而犯错。他心里默默强调着对自己说：“我以前所曾经犯过的错，那，那可是，那是为了妈妈……。我现在应该把这个儿女私念消除掉。可是愚妹，可是小院……？”桦哥这时站了起来，一边走着往村子里去化缘，一边脑子思索着纠结着，他浑身滚烫感到不适，仰着头对天又呼叫着说：“枯木不逢春……，妈妈，妈妈救我……。”

　　“阿弥陀佛……谢谢小施主……。”桦哥已经来到村庄，这时他正站立在村庄边一个茅草屋门口，面对送他一碗米的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道谢。近二十年在庙宇的生活让他总是那么的谦和。你看他现在一手垂直放胸前，一手熟练地一颗一颗的盘着念珠，微微弯腰感谢小施主。当他接收米的时候，眼睛无意中漂了小施主一眼，心中不知怎么感到好面善，随口就说了出来：“阿弥陀佛，谢谢小施主，小施主好面善哇。”呵，这就是所谓的佛缘吧，桦哥内心很感激地想着。

　　“师傅是否喝水？阿母身体欠佳，阿母说了，没有一碗热饭给师傅，送碗米表示心意。” 小施主又手端一碗水很有礼貌地说着。桦哥这时候确实是干渴难耐，端起小施主的水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阿弥陀佛，感谢小施主。阿母身体欠佳有需要我帮助的吗？我会尽力而为……。”小施主马上回答：“谢谢师傅，不用的。” 桦哥双手合拢一边说一边慢慢退后几步说道：“我就在那海边山上的庙宇里，小施主有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阿弥陀佛，谢谢，谢谢……”，然后就回转身又往村子里面走去。

　　“安儿，给阿母倒一杯水。”小施主看着走远的师傅，心里面嘀咕着那个师傅说的面善，觉得好笑，忽然听见里面传来阿母呼叫儿子的声音。“知道了阿母，马上来。”

　　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一个下午，这村庄里来了这母子两个，好像是落难了似的，可是都白白净净。村子里当时有一个抗美援朝的老兵，因为贫穷，一辈子没有结过婚，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靠勤劳总算是能够填饱自己的肚子。当这母子两个饥渴难耐地走到这个老兵的茅草屋门口时，阿母因为一路煎熬高烧不退而几乎晕倒，老兵看少儿怯弱懂礼貌，很是怜悯，于是就让母子进屋，拿出茶水和所有的饭菜招呼，并且答应可以过夜休息。老兵尽管贫穷可是对人厚道善良，当时他虽说让这母子俩住宿一夜，可是第二天阿母高烧不退，老兵也就继续让住下了，尽其汤饭竭力伺奉。

　　阿母尽管有病，可是面貌清秀文雅，不似村姑那样粗俗落套的多事人。几日后当阿母烧退病好，为感激收留养病之恩，把一个茅草屋及前院后厕的打扫的干干净净利利落落，让老兵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家的温馨。老兵有留下一起过日子的想法，可是看着阿母品貌双全，想着这肯定是临时落难了的有身价的人，感觉自己配不上她；而阿母这时也已经在外面流浪劳累的筋疲力尽，看到这茅草屋的老兵厚道善良，况且这几天老兵和安儿处的像亲人似的，你看安儿跟着老兵的脚步跑的多块，他缠着老兵给他讲抗美援朝的故事。

　　当阿母收拾自己的东西要走的时候，两个人真正面对面地坐下来告别，都有些恋恋不舍，但都无语，各人想着各人自己的心思而不敢说话。此处真正是应了一句老话：此处无声胜有声。

　　尴尬中被安儿的一句话给圆了两个人的心愿：“我想继续听老兵叔叔的故事，我，我不想走……。”于是妈妈和老兵的眼睛碰撞在一起，这老兵和妈妈两个人心领神会。

　　妈妈和儿子就这样子留了下来，这老兵和妈妈两个人顺理成章地走在了一起。呵呵，这不就应了“枯木自身有无逢春之念”的逻辑嘛。阿母老兵若无“逢春之念”的心思，任安儿再怎么请求想听老兵的故事，都不会使“枯木逢春”。

　　阿母有旺夫运，之后这老兵干啥啥成，阿母也是养鸡喂猪的忙活，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两年后茅草屋也翻新了，紧挨在这茅草屋旁又新起了一间小茅草屋给安儿住。安儿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入校上学，和老兵相处的和谐，如同亲生的父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两句诗词，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常用词语，一般人都会朗朗上口地背诵。但不是亲临其境是体会不到这两句诗词的可怕和力度。阿母的一生把这两句诗词演绎的淋漓尽致——灾难和幸福总是在她身上那么地突如其来。

　　五年前，老兵突然患暴病去世。三个人恩恩爱爱幸福平静地在一起几年，就这样突然的没有了。阿母一夜白发，由于伤痛患了眼疾，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几乎是全瞎了。可是阿母内心还是感念老兵：老兵曾经给了她一个家，老兵现在走了给她仍然留下了一个家。这茅草屋可以给阿母和安儿遮风挡雨，可以让阿母和安儿继续安安稳稳地生存下去，不再颠沛流离。所以阿母有着很强烈的感恩之心。

　　想着老兵当年怀着一颗善良的怜悯之心，毫无顾忌地留宿，拿出自己仅有的口中饭食，才救了她们母子一命。所以现在只要是乞讨上门、僧佛化缘，再难，她都会倾力相助。她也是这样教导儿子的。

　　阿母半躺在床上明知故问地对儿子问道：“安儿，刚刚是出家人化缘的？”同时伸过手摸索着接过安儿手中递给她的水喝了一口。

　　儿子回答：“噢，是的，他说他就在海边山上的庙宇里。阿母，那个师傅说我面善，面善是什么意思？”

　　阿母没有光泽的眼睛对着屋外面望去，顿了一下回答说：“噢，他是这么说的吗？面善……，面善就是说，看起来面熟、善良，好像曾经见过，比较亲近好接触的意思，按佛家的说法就是有佛缘。” 阿母思索着不紧不慢地解释着。

　　桦哥化缘回到庙宇，已经是筋疲力尽，他无胃口吃饭，就回到自己的屋子休息。他趟在床上又拿出愚妹给他的信看起来。看看、放放，放放、看看，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了。一会师傅的这句“枯木自身有无逢春之念”的话又冒出来，他恼怒地又站立起来。为了平静自己的心，他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念起来，人性、神性就这么交错地折磨着他。

　　虽说他现在内心里清清楚楚地理解师傅说的“枯木自身有无逢春之念”的含义，可还是无法平复自己内心那最柔弱最圣神的禁地。他现在明白知道自己为什么遇见愚妹会有这么大的反响，就是因为在内心深处自己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愚妹，从来都不曾忘记过——那就如同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自己怎么可以忘记自己呢？

　　桦哥纠结的像双面人一样，他躺在床上思索着：“尽管出家了，表面看来，好像自己的心已经平静如水，已经皈依入佛门，其实那是自欺欺人，是自欺欺人啊！(啊，我这是怎么了？……？桦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皈依难道是为了回避那人世间无法摆脱的苦难和绝望？是灵魂躲避的避难所？……。（啊，我这是亵渎神明哇……，我是疯啦……，）”他在半昏迷高烧中自我否定，自我喘息，自我挣扎在自相矛盾中。

　　浑浑噩噩的睡梦中，他还在祷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枯木逢春……，枯木逢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枯木不逢春……，枯木不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