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有时候生活能把一个人,
置身在一种奇特的孤独中。
二十年浓缩成这一天,是诉说不完那千年的牵挂。
周愚被桦哥的遭遇而震撼了,在她潜意识里永远珍藏在心里的桦哥,竟然经历了如此凄惨的遭遇,而自己一点忙都帮助不上,不对,是根本杳无音信。想起每当自己遇上不幸或者伤心,第一个进入脑海的人就是桦哥,多少次梦里哭醒,多少次翘首以盼,而得到的是失望、绝望。看着眼前的桦哥,想着桦哥曾经的遭遇她如同身受,内心里充满了痛和伤。特别是看到桦哥额头上那个疤,让她又想起那埋在她心中多少年的牵挂。这时候她多么想和小时候一样,去抚慰桦哥的这些伤痛,于是她站起来走到桦哥那里,但是刚刚靠近,桦哥警觉地双手合拢,念一声:“阿弥陀佛……。”
这一声“阿弥陀佛”,把周愚阻挡在桌子的一旁、阻挡在千里之外、阻挡在人神两隔的宇宙中了。周愚现在才感觉到她和桦哥之间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她不禁眼圈一红,心头有一种酸酸的蹙痛,可是内心里见到桦哥的激动和委屈像点燃的烈火呼呼地往上冒,于是含泪脱口而出对桦哥又一次问道:“为什么这二十年你没有联系过我?”周愚又耿耿于怀地问桦哥了一个为什么。
远处传来了悦耳的钟声,那是从主佛堂传来的。桦哥站立起来,一手直立放胸前一手拿起佛珠说道:“阿弥陀佛,我要去上午课了。”说完就往屋外走走。
周愚仍旧坐在椅子上看着桦哥出走的背影,泪水哗哗地往下淌。她感觉心痛,痛的窒息,她感觉心疼,疼的心在滴血。
桦哥盘坐在佛堂的草埔上,和几十个弟子们一起集体诵经,诵经的歌声像潺潺流水搬清澈流畅,又有些空灵,像天外飘落过来的仙乐。桦哥盘腿闭目,两只手的手心朝上平放在膝头。他的嘴巴熟练地和大家一起蠕动着,眉头却不时地抽动一下。这时他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朝他袭来,那曾经被遗忘了的童少年时代都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他曾经期盼的,曾经思念的,曾经梦里哭诉的所有一切,这时都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他虽已经是出家人,然而那记忆中的曾经,是永远抹不去的。——他仍然是血肉之躯哇!
当同来的老师在桦哥屋子找到周愚时,已经是晚上六点钟,周愚坚持一定要等到桦哥。
南方的天,黑的很早,六点钟灰蒙蒙的雾气就慢慢爬上来。桦哥一路小跑赶回来,他执意要送周愚她们到火车站。当桦哥和周愚两个并排坐在开往火车站的汽车座位上,周愚就已经默默地泪流满面。桦哥低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愚妹,忘记我吧,我,已经是出家人了……。”周愚又是怨恨又是爱怜地瞄了他一眼,更加伤心地哭起来。
桦哥沉思了一下又说起来:“我现在可以回答为什么这二十年我没有联系过你。其实那年师傅救了我,带我到那个庙宇时,我几乎已经是一个精神残疾人。我得了失忆症,以前的一切都记不得了,也许是我潜意识里害怕想起过去吧,反正从此我害怕见人,害怕和人说话,没有了思想,没有了语言……,我简直像一个哑巴像一个瞎子。我整天低着头,眼前什么都看不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认准了师傅,天天紧跟着他。我每天跟着师傅默默地打坐,默默地吃饭,默默地走路,默默地睡觉……。后来师傅给我念书,给我讲课,二年以后,我才开始能够和别人少量说话和交流,我的记忆才慢慢回复过来。那时我想起我的爸爸妈妈,感觉很痛很痛,好像有一根刺戳穿了我的心。可那一切又好像是那么遥远,那么虚无缥缈,好像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那时,我也想起了你,感觉也是那么地遥远,很遥远很遥远的记忆——望不透似地。有一天,我在整理我的东西时无意中看到你的照片,就是那次你在卡车旁边递给我的那张照片,我一下子感觉天昏地暗,内心有一个很柔弱的地方刺痛了我。我一下子清醒起来,我当时多么想见到你,我当时才体会到,其实我内心里早已把你认同为我的至亲,犹如我的手足。之后,我曾经给你写信,但是却一封封地退回,至今不知何故退回?在我每次最痛苦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然而我痛苦盼望了二十年。二十年后的今天,一切却都变了。”他沉思了一下,好像在给自己鼓起勇气,最后坚定地对周愚说;“愚妹,忘记我吧……,彻彻底底地忘记我!”愚妹这时只会双手捂脸哭泣,晕晕沉沉感到车子行走在被剥蚀了的土地上,开始松散塌陷,摇摇欲坠。
汽车已经到火车站了,桦哥急急忙忙去买了月台票,一定要送她们到火车上。哦,桦哥,桦哥还是桦哥,永远是不放心愚妹,小时候不论干什么都不放心愚妹,现在仍然不放心……。
在站台上,周愚她仰头对着桦哥,而桦哥的眼睛急忙转向一旁,他不敢面对愚妹的脸,更加不敢正视愚妹的眼睛。周愚想握握桦哥的手,然而她看见桦哥又双手合拢,一脸严肃紧张的样子,于是她就心碎了似地痛,没有勇气再伸出自己的双手,去握住那双合拢了的双手。
热闹的站台,送亲友的人像大海的波涛,所有的人都被这即将离别的情绪涌动着。好像为了减轻这种激动,于是互相大喊。直到响起第二遍铃声时,留恋、道别更像是沸腾着的水。
已经响起第二遍铃声,周愚上了车厢,她打开车厢窗户,就像小时候一样,忍着委屈的泪水对站在窗户下的桦哥小声说道:“桦哥,我无法接受眼前的分离……。”不等说完,桦哥这时双手递上来一卷用塑料袋卷着的一包信,挥挥手,随着开动的列车往前走去,他睁大变红了眼圈的眼睛,大幅度地不停地挥手,突然像看到什么不幸,嘴巴大张着说:“你,额头……”。列车飞逝而过。
当火车哐当哐当地驰出站台,周愚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冲出车厢,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连接通道口放声大哭,哭的惊天动地、哭的悲凉凄惨……。上一次二十年的离别,幻灭了她人生的所有希望和感情,这一次的离别又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火车在黑暗中快速地奔驰,周愚痛痛快快毫无忌惮地哭够了,回到卧铺车厢,坐在走廊旁的椅子上。她揭开车厢窗户上的一角窗帘,黑乎乎的田野,远处只有星星点点的路灯一闪一闪地飞逝。她的脑海里,也像那路灯一闪一闪地飞逝着她记忆中的所有。她眼睛使劲巴眨着,想收回眼眶中不听话的泪水。
她双手不停抚摸着那包信,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许久,她才打开信看了起来,突然车厢漆黑一片,熄灯了。周愚躺回卧铺,可是她根本无法入睡,甚至无法闭眼,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桦哥的笑脸,就听见桦哥在说:“你哭,我心痛……”。于是她坐起来靠在枕头上,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开始读信。
黎明时分,只见周愚怀抱着那包信,手里捏着几张写满密密麻麻字的纸,头歪在湿透了的枕头上睡着了。
几天后,古庙里的桦哥收到周愚一封信。晚上夜深人静,桦哥从贴身衣服口袋拿出信看起来。
“桦哥,我心中永远的桦哥”
看了第一行,桦哥眼圈就红了,泪水模糊了眼睛。他抬起头使劲地巴喳眼睛,把眼泪逼回去,然后继续看下去。
“谁能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命运又使咱们相遇在一起,但一切都变成什么样了哇。你,桦哥,已经出家成佛,而我,却已经有一个儿子——已是孩子的母亲;又有一个丈夫(尽管是已经提出离婚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
不管桦哥你现在是什么样,今天能够再次相逢,我多高兴哇,我是喜出望外。那一刻,我像是在梦中。
在那个童话般美丽的佛堂院落里,我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从佛堂里走出来的男人的声音,我听见了童年的熟悉的刻苦铭心的呼唤:“周愚……?”我当时内心在笑,舒心的童年般的笑。哦,是久违了二十年纯洁的笑,我当时多么想高高兴兴地笑出来,像初恋的傻丫头那样地笑出来……。可是我又不敢笑出来,怕赶走了这亲切的呼唤。可你怎能知道,我内心里又是在哭,在哭。这二十年辛酸苦辣的生活磨难,使我感到好像已是个世故的老人。
你走后一年半,我丢下父亲上山下乡,来到大西北尽头的一个大牧区。一开始遇到好多磨难:语言、生活习惯、再加上我胆子小(这你知道的)……。但不久我就像一只雄鹰,我甚至能在黑夜一人骑马出外。那马儿、草原、山山水水都让我感到亲切,和大自然的亲近洗涤了我的心灵。我多么习惯了哪儿的一切,假如哪天早上我不喝碗马奶子,哪天不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这一天我就无精打采。
记得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我手里拿着父亲来信,说他已续弦。我心里理解父亲的孤独寂寞,有继母照顾可以使我更放心。但不知怎么,一股悲伤的情绪像一丝轻烟不断地从我内心深处冒了出来。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动物,往往会因为一件小事一下子把过去所有的不愉快都引了出来,使自己情绪一落千丈。
当时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想起我自出生就失去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那时年轻的父亲为了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累,从来没想到要走这条路——续弦;而今,老了,却……。同时又想起了你,你在哪儿?桦哥,你在哪儿呐……?想起你离去时的前后;想起咱们一起吃豆腐脑;想起那大黑门上那两个圆铁環;想起你头上那有如泉涌的血;还有眼前给你写信的你给我的这支笔……。我当时卷曲着身体,卷曲着那小小的身躯,低声呼唤着你、低声哭泣、悲痛欲绝,内心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离我而去,那小小寸心早已痛裂撕碎,好像世界末日。
外面狂风闪电像有意识地在向我挑衅:它吞嗫着我的不幸、毁灭着我的青春、砸碎着我的世界……。我突然奔入黑暗,骑上我放牧的烈马往旷野驰去。
我和我的烈马顿时融化在这疾风暴雨中,我骤然觉得我就是狂风、击电、雷鸣。——我拔起树根、吹倒房屋、冲击得河水像野马似地四处狂奔吞啮。我悲愤嚎哭、哭声响彻宇宙;我又哈哈大笑,笑声直耸云端。
我畅心随欲地奔驰,夹带起一阵旋风,龙卷一切。那急遽的雨水燃烧着我内心的烈火、呼呼的狂风吹醒着我麻木的灵感、剧烈的闪电点燃起我心头的火炬。我拼命搏斗,闪现在浩瀚的旷野里,最终奔入那夜的尽头,天,亮了。
一切又都风平浪静,淡淡的朝霞露出它微微的笑脸,世界焕然一新。马儿在远处低头揽食着青草。
我第一次领受这生活的洗礼,领略到大自然的美丽和庄严,我感到我在成长壮大,明亮的眼睛直看到那山恋对面的世界,静静的心灵沉浸在世界上最美妙的彩云中。我半倚躺在草地上,在温暖太阳的沐浴下,让思想畅游在那新生、希望的海洋中。
大自然的美丽威严、大自然的洗礼,支撑着我在外面独立生存的力量。那以后,再苦再累再痛,我都能够支撑起自己,不再倒下。
我曾经由于牧马迷路,在回来的路上走反了方向,越走越远,结果三天三夜没有水和干粮,几乎饿死……;我曾经一个人步行去集市买东西,在回来的路上被两只狼跟随,迂回了二里地,最后衣服都被撕裂开,胳膊上被咬了一口,鲜血淋漓,幸亏遇上一个牧民听见我的厮杀呼救声,才赶过来救了我,现在我的胳膊上还留有疤痕……;我曾经在冬天里放羊,突然大雪纷飞,暴风雪来了。上小学时我们都听到过龙梅和玉荣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谁知道几年后竟然也发生在我身上。当时暴风雪刮的我和羊群都不知道东西南北,在一个悬崖边,我被挂在一颗百岁老树的枝丫上幸存下来,而有一百来头羊却丧命在暴风雪的悬崖下……;我曾经……;我曾经……;有太多的曾经。可是桦哥,我都支撑起自己没有倒下,我都挺过来了。”
桦哥看到这里,被写的那么轻松的故事吓呆了。心,痛的缩了起来,他想像着他的愚妹当时的一情一景,越来越感到后怕,他竟然埋下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次,他再次见到愚妹总是哭,好像一生的泪水都涌了出来。面对愚妹的离别他口上铿锵有力地劝慰愚妹,自己心里在哭,现在愚妹不在,他就可以不受控制,狠狠地哭。他继续看起来。
“十年后,命运又使我回到了咱们那个小城,而且是作为一名人民教师进入一个小学。尽管我回到了我梦寐不忘的故乡,但已经失去了那有着两扇大黑门的小院。五年前继母病故我父亲就搬家了,房屋早已属于他人。(这就是你桦哥为什么总是收到退信的原因吧。)我失去了这最吸引我使我留恋的小院,城市对我就显得生疏、冷漠。
一天,我还是到咱们小院去了,一进小巷口,我就陪感亲切,好像是离别了十年的女儿又见到了母亲,令人想苦又想笑。那两个圆铁環,以前踮着脚尖都够不到的圆铁環,现在就在我眼前又明又亮。我双手握住了它们,紧紧地握住了它们,就犹如握住了你我的童少年时代。透过模糊的泪眼,我嘴里小声念叨着:桦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哇……?
小院依旧是原来的小院,然而物是人非,换了主人。那两棵榆树,你记得吗华哥?你爬上去摘榆钱子,我仰头对你说:小心点,桦哥,抓紧树干……。你对我笑笑说:知道啦,放心,愚妹……。你来不及一颗颗地撸下榆钱子,就把一根根带有榆钱子的树枝扔下来,我捡起来把榆钱子一颗颗地摘撸下来。那天晚上,满院里溢满了用榆钱子蒸的麦饭的香味……。你看,还有这棵无花果树,记得吗?桦哥?每到夏末初秋,无花果就在树上挂果,一股股无花果的香甜味,把你我引到树下。你总是挑一个最成熟的、软软的、红红的放到我手中;我一掰两半递给你一块,你总是说:太甜了,不喜欢吃,高兴地看着我一个人独享……。还有那葡萄树,葡萄藤下的石头桌凳,更是你我消磨最多的地方:看书、写作业、做游戏、莫名其妙的大笑……。哦,看到这些,想起那曾经快乐的时日,依稀中仍然感到一种熟悉、亲切、怀念……;同时又感到一种失望、失落……。——淡淡的青春的失落感。这以后我曾打听过你,但结果是杳无音信。
父亲从小疼爱宠惯我,我们父女最终又能在一起,享受着这天伦之乐,内心都有诉不尽的幸福。当时我二十八岁,父亲急于要使我成家,他说这是他的责任,一定让我九泉下的母亲放心。
唉,随着岁月的流逝,小院里那曾经小小的友情、欢乐、痛苦或幸福,早已在我心里萌芽成诚挚的爱。你走后的十几年,我一直坚守着你我这珍贵的记忆,不愿有任何陌生人闯入我的生活。我总是用种种理由来应对父亲的催促。
那一年,也就是三年前,我代表学校在江南的一个省城参加一次全国教学观摩会,当会议结束,坐在回来的火车上,偶然遇见一个人——这个从此溜入我生命的人。
你记得那次在你家里将我推到的那个人吗?也就是在你头上留下疤痕的那个人,那个比咱们高一届名叫汪栋民的红卫兵。他去锅炉房接开水,看到了坐在过道旁座椅上的我,他叫着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我楞住了。猛一见面我还吃了一惊,马上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一推,直觉得血往头上冲。我面红耳赤,而他则很坦然,稳稳地坐在了我对面的座位上。
他轻松地谈起他现在哪里工作(原来他也在这小城工作),为何出差……,说到了他现在小城的政府机关工作……,——还是那胜利者的姿态。我是根本没有兴趣听他讲话,恍恍惚惚的只是偶然点点头。他越说越有兴致,甚至说到那残忍的一推,他表示痛心。还说他一个弟弟也是死在那大革命的混战中,内心的伤痛也常常使他想起咱们……。他说经历了那么许多,现在也明白了一切……有时也为当年的不当行为内疚……,他甚至道貌岸然的说到:让那些该忘记的忘记吧,人总得往前走……。他诉说这一切都是那么轻松,那么悠然自得,一副永远走在时代前面的胜利者的面目……。
他滔滔不绝,好像在咬啮着我的神经。哦,他永远不会明白有些历史是永远不能够忘记的,也不会忘记;有些品行是永远固有的,也不会改变。他那娓娓的语调说尽了他的一切,又从我口中套出许多。最后他说,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戎马”生活,有幸得见,且又在一个城里工作,真是三生有幸。
那以后,他借故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关系到我们学校来视察……,再后来就直接来找我……。总是那娓娓的语调,我心里反感他,眼前总浮现他当年革命行动的情景,想到你头上的伤疤……。但有时又想到他死去的弟弟,还有无数无辜人的悲哀,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这历史造成的一切,是能责难某一个人的吗?
在我的生活中,除了你在我心中时常出现,从来没有一个男子能够走进我的生活。而现在他则时时处处地出现在我的身旁左右,况且在我最孤独的时候。那时,我心里天天在寻找着你呼唤着你:桦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呐……?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把我送上咱们小院那大黑门上高高的铁环时,你随口说我是你的小媳妇,我一生气跳下来走了,你马上追过来对我赔不是,说以后再不说这浑话了。这几年我常常想起那幸福情景,在梦中千万次地想让你再对我说这句话,甚至问过你:桦哥你真的再不说了吗?而回答我的是沉默。
多少个黄昏当我站在自家门前,抬头看望天空忽隐忽现的星星时,心里多么盼望在这些星星中能够找到你,而迎来的总是汪栋民的脚步声……;又有多少个夜晚,家里电话铃响起,想着这是桦哥找到我了,给我打电话来了吧,我欣喜的拿起电话,结果话筒对面传来的是汪栋民娓娓的话语声……;又有多少次,我下班一个人往回家走,看着街面上那一对对情男靓女,他们手拉手温馨的笑语,那时候多么希望我的桦哥你就在我的身旁。可是突然汪栋民从后面兴冲冲的赶来,手里拿着一朵玫瑰花……。
桦哥,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好像遇到了窃贼,我总是在求救于你桦哥,我夜里常常哭醒,醒来就听见桦哥你的声音:你哭,我心痛……。
有一天,汪栋民用他娓娓的语调说他爱我,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我根本什么感觉都没有,况且,我有桦哥。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我渐渐好像习惯了他的娓娓语调,女性娇昵的本性也在我身上萌发——人都喜欢别人爱自己。
那个时候,我对桦哥你是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思念,那是我看不见摸不到的一种在梦中炽烈的爱。我每天挣扎在汪栋民对我所表示的那种爱和我心灵里对你的念。因为在我灵魂中对你的期盼、对你的那种强烈的爱恋,和汪栋民对我激烈进攻的爱的抗争抗斗中,我,在渐渐地消瘦。
古诗说的好: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然而你却一无所知!我的桦哥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你怎么一点回应都没有?在草原,再艰难困苦我都能够支撑住,而现在,我的桦哥,我,我都快支撑不住了。我对着天祈求:救救我吧,我的桦哥!
汪栋民看到我的消瘦,就给我买来了许许多多的补养品,每天早晚接送我,中午在我们学校食堂吃饭时,他经常会拿着一罐鸡汤或者一尾鱼给我加餐,我拒绝过他的这些,可是他仍然会毫无介意地继续做下去,我有时候也会被他的这种执着感动。
我累了……,我困了……,我终于病倒了……,我高烧三十九度,昏迷中口里呼唤的还是你桦哥。爸爸吓死了,要陪我去医院,我摇摇头,只是流着泪。爸爸他知道了原因,他坐在我的床前,两只手捂着我的一只手,心痛地陪着我一起流泪。我说:“爸,女儿对不起您……。”爸爸摇摇头,也只是流着泪。最后爸爸对我说:“女儿,爸爸理解你,爸爸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那历史造成的灾难和不幸不是你我可以扭转的。爸爸永远会在你的身边保护你,可是,我的女儿,你不能够自己伤害自己。”
哦,女人啊,外表再强大,内心真的都是弱者!
我在失望绝望中想游到这苦海的彼岸,可是就是游不到彼岸。桦哥,你吝啬的连一个梦都不给我。绝望中,我的内心,慢慢地在和我的桦哥告别。
汪栋民仍然一如既往地来往于我的周围,我想这一切也许是上帝安排的吧。于是有一天当他把我拉到他怀里,我只是轻轻地挡了一下。苦涩中,我还是略略尝到一丝甜蜜。
这以后,汪栋民他总是说我是他的一朵花,一朵美丽的花。照他的爱好把我打扮的却也更有姿色,每次的改变就换来他更热烈的亲吻和拥抱。我初次领略人生这种蜜糖,内心激荡着。但有时也感到有些委屈,好像他更喜欢的是那些衣服和发饰。尽管我话语不多,但仍然诚恳地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他汪栋民。
在我们结婚前两个月,有一次他亲吻我时说:“愚,我知道你心里真正爱着谁……。”
我猛吃一惊:“我现在生活中就只有你一个人,这点你是很清楚的……。”
“哦,不,你喜欢的是白桦,那个遥远的白桦……。”说话时他嘴角掠过一丝诡秘的笑影。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知道我十几年没有见过他……。”
“可是,你爱他……。”
天哪,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我内心默默承受着残酷命运的安排,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他,而他,现在却……。
一个姑娘对于第一次的拥抱、亲吻是看得很重的,为了维护这神圣的亲吻,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生命。后来,我只要见到那双双对对谈情说爱的倩影,心里总是默默地祈祷:年轻人啊,假如你还没有亲吻过别人,或者假如你还没有被别人亲吻过,一定自重自爱哇。
桦哥,难道你对我的呼唤一点点感应都没有?
哦,有,是的,有一次,在一个热闹非凡的大礼堂,我远远看见你和别人说笑着,我大声唤你朝你奔去,可你呢?看见我却收敛起笑容转身朝门外走去,我一路紧追,直追到一片草丛纵生的荒野地里。我喊你,可你头也不回,猛然一条大蟒蛇从草丛中窜出来缠住了我的腿,我又惊又怕,失声绝望地向你呼救,你竟然回头对我裂了裂嘴,像哭又像笑,然后毅然离去。
我歇斯底里大喊一声:“桦哥救我!”于是就惊醒过来,浑身汗水淋漓、泪流满面。
那一夜,我眼前一直浮现出你那似笑非笑的脸,想着你真变成那个冷酷无情的梦中的你了吗?还是你在那动乱岁月中早已夭折?……?
黎明之际,我内心里隐隐感到,我永远再也见不到你桦哥了。心中感到的痛,犹如对故去亲人的痛。
大千世界,有时候生活能把一个人,置身在一种奇特的孤独中。特别是女人,能走入她生活中的男子竟然是如此之少,走入她生命中的男子更加是少之又少,甚至没有选择余地。
我二十九岁,以往任何时候我都能主宰自己,然而今天,在这生活的转折处,思维情感都停滞了一般,变得麻木不仁。
两个月后,我和汪栋民结婚了,新的生活使我淡漠了以前的一些不快。在我面前铺开了我从未感知感觉过的原始情爱,我经常被汪栋民别出心裁地推入翻江倒海的波涛里,我们颠鸾倒凤,蜂迷蝶恋,常常令我羞涩而窒息。我贪婪着新婚的神秘甘露,觉得我们像亚当夏娃一样,读着学习着我们相互的那本书。
而且他有着多少朋友哇。我们的小屋经常是宾朋满座,他们健谈识广,什么名人轶事、社会上的头号新闻、甚至哪个名演员的私情逸致都被他们热情传说并争执着。谈到兴奋处,更是慷慨激扬,对社会发一通自己的“正义感”。
我被他们的热情激动着,常常随着他们的谈锋,产生一种杞人忧天的情绪。他们有时候夸夸其地谈着自己的工作,有时候夸夸其谈着自己的收入,甚至相互比较豪宅豪车,较量着地位和商场的狡诈,那飞沫喷雾中扬帆起贪婪和无知……。我经常感到我是一个多余的旁听者,根本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我慢慢才明白,原来他们都是社会的“弄潮儿”,都是社会的“顶梁柱”,都是社会的“胜利者”。
汪栋民经常在大家面前像夸耀一件稀世珍宝似的展示着我,让我感到我好像是他的私有物和占有物,往往搞的我面红耳赤不知所措。我越来越发现他们内心的空虚,心里不免怜惜他们。而且我和汪栋民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他的那些热衷也让我明白了我和汪栋民之间的差距,一丝失望之感掠过心头。
新婚的热度很快就过去了,家庭生活除了工作,也介入了油盐酱醋柴米油盐,所以我和汪栋民每天也是忙忙活活的。
很快,就在我们的小屋,一个新生命成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就这么撞人我们的家,撞入我的生命中。我一下子把自己全部融化在这孩子身上,欣喜感谢上帝的恩赐。忽然 有一天,我发现我们的屋子是多么安静哇。原来他们另辟高堂,重弹旧曲,汪栋民也随着他们一起去了。
每次下班回家,我去幼稚园接女儿回家,一进门冰锅凉灶,打电话让他回家顺便买一些蔬菜,回答的是:我现在忙,有事呐,晚一些才能够回家。我一个人在家忙的一塌糊涂,一边是孩子的哭声,一边是我进家门扔在地上的蔬菜。我经常是忙乱的连饭都吃不上,而他却油头粉面地去高谈阔论。他还有这个家吗?我面对刚刚学会走路哇哇啼哭的女儿,心痛地抱起她,自己随手拿起一块冷馒头啃着。
女人对家对孩子的付出永远都是无怨无悔的。我仍然每天上班送孩子下班接孩子,料理一大堆家务、照顾哇哇啼哭的孩子。可是汪栋民他在哪里?汪栋民对孩子对家庭漠然置之的态度使我暗暗觉得,他正在扯断着家庭中最美好的链条——对于孩子给家庭带来的那种神秘的最富有诗意的情感和温馨。
我在学校工作需要我每天备课批作业。有一天晚上我做完家务,哄女儿睡着后就对汪栋民说:“栋民,你看我现在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了,这样可要跟不上学校的步伐啦……。”
“嗨,你们女人有了孩子,工作就应付应付吧……,”原来他是这种想法。
以后我就在孩子睡觉后再在灯下看书批作业。有一天夜已深,我在灯下赶着批改作业,可能灯光打扰了他,他抬起头来怪声怪气地对我说:“哦,行了呗,深更半夜的,何必呢?我看你也就这么点能耐。”
我当时已经很累,所以很生气的说对他出这句话:“起码我不会欺骗生活,对生活不负责任。”他觉得我刺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大发雷霆:“哼,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认识我……。”说着抢过我手中的作业本摔得远远地。
我还是希望他能够改变这种态度,希望能够融入孩子融入这个家。第二天晚上吃晚饭时我静静地和他诉说着说:“爱情、家庭、儿女、责任,这些本身就是生活中闪亮的东西。我希望你也能够和我一起承担起来,让这个小屋欢快起来,让咱们的女儿……,”不等我说完他就现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口气说道:“你懂什么?配教训我?”然后站起来转身就走,找他的那些朋友去了。
我愕然了,我痛心的是,生活怎么就造就了像他这样的人?他总是走在生活的“前沿”,而且总是“胜利者”的样子。
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无耻,你这个盗窃贼”。他回转身猛然冲到我跟前,有力的拳头便落在我额头上,我一转身没有站稳就栽倒在书桌下,头碰在桌子腿的棱角上,一阵剧痛,血像悲戚的泪水喷涌出来,同时听到他一声“滚”。我一只手捂着流着血的头,当即站起来想去抱孩子,可他大喊:“放下孩子给我滚!”
我感觉到生命的颠倒,宇宙的颠倒。
世上的男子竟然这么狠毒。是的,是你的女儿,可你对女儿尽过多少养育之责?我卷曲在椅子里悲痛欲绝地痛哭,为自己,为世上所有的女人。
“妈妈,妈妈……”有一双小手拿着手帕,哭着叫着我。啊,女儿,我的女儿,我用女儿给我的手帕捂住了我流血的额头,随即我搂抱着女儿相拥大哭。后来,我还是留在了这个家,我没有勇气丢掉女儿……。
桦哥,我知道,你送我上车,火车启动了,你才真正的面对我看着我,你才突然看到我额头上的这个疤痕,这就是他汪栋民馈赠给我的礼品。桦哥,二十年前为了保护我,他使你额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疤痕;二十后,仍然是他,在我头上留下同样的疤痕。当我看到你追赶着火车牵挂我额头上的疤痕时,我是多么想扑在你怀里……。现在,此时此刻,我多么想扑在你桦哥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桦哥你对我的呼唤:你哭,我心痛……。”
——你的愚妹//在火车上
@秉舟前行,对不起,那天发错了,此文章确实写的很好,值得分享。
回复 @雷霆万钧: 哦!朋友您好!没有关系,谢谢支持鼓励。一起努力加油!
烂!
此文章写的很好,值得分享。
回复 @滴水观音: 谢谢支持鼓励。
文笔很好,学习了!希望有空的时候能帮忙指点一下《天赋者》中的不足之处😊
回复 @九月方寻: 谢谢啊!互相学习努力。我会去欣赏您的《天赋者》,互相学习鼓励!
记录下我们和上一辈历史的文字,都是有心有情人的精神永恒!谢谢作者!!
回复 @kailin: 非常感谢您的共鸣,还有鼓励!!
写的真实朴素,是有思想有爱的人
回复 @丽人: 谢谢支持,共同努力。
看到上一辈人那个时代的情结,很感动,会细细的去品尝。赞一个!
回复 @应答: 感谢理解,感谢鼓励!共勉哦!
写的真好。。
回复 @日月: 谢谢鼓励啦。共勉!
回复 @日月: 泪眼朦胧地读完最后几章。作者用满怀深情的笔,象匕首一样剥开了那个疯狂的时代,生活在最底层那些无奈的人生。希望更多新作问世,我在乞盼!
写的好呀。喜欢❤️,
回复 @人在他乡: 有共鸣,一起前行。
一有社会气息。好。
回复 @淑香: 谢谢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