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会沉淀出曲直是非，

　　一定做一个好人。

　　

　　“桦哥，这二十年，你为什么连一点点音信也不给我？”周愚从那定格中走出来，抬起那双空洞的眼睛问桦哥。桦哥终于从眼睛上放下双手，他抬头看了周愚一眼，那一眼包含太多的艰辛困苦、包含太多的思念等待、包含太多的期望与绝望……。

　　“为什么你……”不等周愚把这第二个为什么说完，桦哥又用手势打断了她。桦哥他心里明白，也知道愚妹现在有许许多多的委屈和为什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都是不堪回首的啊。

　　于是，桦哥带着男人的低沉语调，缓缓地开始对愚妹诉说他那二十年的过往：“大卡车离开那个有着大黑门的小院后，妈妈和我在卡车上颠簸了一天半，下车时晕头转向不知道东西南北。在一片杂草纵生的荒凉小村庄、在南方深秋潮湿的阴冷中，开始了我和妈妈没有尽头的苦役。为了生存，我们和当地人一起开荒，一起播种。可是饥饿阴冷像双胞胎一样，不依不饶地缠绕着我们。但是，令我们最伤心的还是没有爸爸的音信，我们都不知道他现在哪里？什么情况？我和妈妈都牵挂着爸爸，为爸爸的安全担惊受怕，妈妈是夜夜无眠呐。

　　半年后也就是第二年的开春，有一个和我们一样遭遇的人来到这片土地。这位叔叔高高的个子，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所以我就叫他笑叔叔，经常逗闹着和我玩。

　　有一天，我和妈妈在和笑叔叔聊天，无意中聊起了父亲，当笑叔叔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和我爸爸是谁后，突然脸色一变，一句话不说，站立起来急匆匆地走开了。

　　我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她眼睛也直瞪瞪地望着离开了的背影。我急忙跟随了过去，远远地呼叫着：笑叔叔，您等等我。可是他低着头，脚步非但不停反而更加快速起来，我仍然继续跑起来，紧紧追赶。

　　突然，那个笑叔叔转过身来，他蹲下来，一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我，那对眼睛即伤心又有疼惜的感觉。他嘴巴张开又闭合起来，欲言又止，只是双手有力地摇晃着我的双肩。我对着他的眼睛问道：笑叔叔，您说，我爸爸，爸爸他……。笑叔叔不等我问完就不住地摇头，最后声音很低沉很坚定地对我说：孩子，好好对待你妈妈。你，你记住了，我的孩子，你的爸爸是好人，你的爸爸是一个好人呐……。说完，他站起来就走，没走两步他就又回过头来对我说：记住，历史会沉淀出曲直是非。一定做一个好人。这次，他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开了。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沉淀出来的历史将会付出多么残酷的代价。

　　妈妈这时赶过来，看见我泪流满面，她就明白了一切。她一把搂抱着我，我们一起呼天喊地的对着天哭诉，那是撕心裂肺的痛！

　　妈妈不甘心，她不相信这是事实，于是在第三天，妈妈带着我又去找笑叔叔，在妈妈的万般恳求下，笑叔叔才说出爸爸的不幸遭遇，才让我们知道了爸爸死亡的经过。我的爸爸被不知名的嫉妒、莫须有的罪名，被残忍地割舌挖眼残害，而逝。

　　哎，那以后，妈妈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有时候对着我微微一笑，也是皮笑肉不笑地像是哭的样子。她埋名隐姓不再和任何人往来，在生存的夹缝中，她心中只剩下一个信念，就是为了保护我，盼望我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否则，也许，她早就会跟随我的爸爸而去。”

　　只见桦哥双手掩面，双肩激烈地耸动。他眼前如同看到爸爸的惨境，十几年埋藏在男子汉心灵深处的坚强堡垒被击垮。周愚站起来走到华哥跟前想安慰桦哥，可自己把持不住哭的弯下了腰，最后倒是桦哥站起来把周愚扶回椅子。他给自己和周愚倒了杯水，自言自语地说：“我憋了一辈子的苦涩，不知如何去为父亲澄清这冤屈。”

　　过了许久，桦哥又继续说起来：“这之后，在那一片沼泽地一般的土地上，发生了一场大瘟疫，几乎是人人难免。当我们知道的时候，我和妈妈都被传染了。我和妈妈虚弱地躺在床上，本来就人口稀少的地方，现在更加没有人影。妈妈为了我，挣扎着烧水做饭。她把屋前自己种植的各种蔬菜剁碎了和小米一起熬成菜粥，每天像填鸭子似地喂我吃。也许感动了上帝，我们是极少数存活下来的人。是妈妈的菜粥救了我和妈妈。

　　那个笑叔叔就是在那次瘟疫中被带走的，我的笑叔叔，您安息吧。大自然的灾难没有夺取我们母子的生命，可是，可是……。”

　　桦哥突然又卡壳了。他痛苦地顿了顿头，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我那时十六岁，好像发育的晚，个头比较小。妈妈靠了她的吃苦耐劳，除了在地里干活，自己还养猪养鸡，给我积攒学费，在妈妈心里儿子的读书是最最重要的，尽管那时候是复课闹革命，并没有学习到太多的知识，可是妈妈一定让我去上学，她不想荒废我。

　　那天早上，我和往日一样去小镇上学，妈妈给我用笼布包好了我午饭的饭团，还有一个煮鸡蛋。

　　——哦，有妈妈真好！——我就是这样想着走出家门。

　　我怎么知道这居然是我和妈妈的最后一面。当我晚上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家门口怎么挤挤闹闹地一大推人。有人看见我回来，就大声朝那堆人大喊：回来了，回来了……。人们都往两旁退着给我让路，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心里七上八下地往屋子冲去。屋子门口石凳子上坐着邻居田叔叔和村子几个阿姨，那田叔叔一看见我就站起来拦住我对我说：桦仔，你，你妈……她……，我看他吞吞吐吐就急着问：我妈？我妈她咋啦？妈……。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拨开田叔叔的胳膊，呼叫着“妈妈”就往里屋挤去。田叔叔和那些阿姨们都紧跟着我进屋。

　　我看见妈妈平平地躺在床边上，双眼紧闭，嘴巴微微张开，是那种不自然的痛苦地张着。她脖子上围着一条冬天的小围巾。我愣住了轻声对妈妈说：妈……你，你怎么啦……？可是没有回音，我猛然感到一种不详和刺心的痛，我扑向妈妈使劲摇，可是妈妈没有感觉，她，像是累了，平静地躺着睡着了。

　　我当时感受到一种类似死亡的气息，一种模糊的神秘的死亡气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特别是面对自己亲爱的妈妈。我突然收回我刚刚想推醒妈妈的那双手，内心里竟然幼稚地想着妈妈会自己起来的，她会坐起来拉住我的手……。可是很久，妈妈没有动，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突然，我感觉到真正死亡的恐怖。我一下子清新过来，知道了那真正死亡的含义，我大声绝望地哭喊起来。“妈，妈，你别走……，妈，你醒醒，你醒醒啊……，妈……。”之后，我就不省人事，等到我醒来，妈妈已经被挪到屋子中央，我昏昏沉沉地满眼灰暗，心像被撕裂。

　　屋子中央没有棺木、没有寿衣、没有轰轰烈烈的孝子贤孙围绕着，只有软弱无能，当时像一滩泥似的一把拎不起来的我。那时的我，除了哭就是哭。看到妈妈入葬，看到第一铣土撒在卷在席子里妈妈的身上，就犹如撒在我的身上。我扑上去凄惨地大呼一声：妈妈……妈……，就又晕了过去。”

　　桦哥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擤了擤鼻涕，停顿了一下：“妈妈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就那样静悄悄地走了，没有和我说上一句话。妈妈入葬后我就高烧四十度，一个人躺在零乱的床上。昏迷中，我好像见到妈妈，我好高兴，我在傻傻地对妈妈笑着，激动地想着，又和妈妈在一起了……。

　　当然，我没有被高温烧死，邻居田叔叔救回了我，他给我不停地灌水，拔了一些地里长的什么药草熬水喂我喝。我又有知觉了，我又感到痛苦了。我恨田叔叔把我从昏迷中叫醒，让我不能够和妈妈在一起。等待我更加清醒，能够自己端起来田叔叔给我吃的饭，我就开始慢慢起床下地，我总不能够让田叔叔没完没了地帮助我，我得站起来，我得自己给自己做饭、洗衣服、挑水……。我就开始了我一个人孤独凄凉的日子。

　　有一天我去挑水，摇摇晃晃担着一挑水，不小心被路上碎石绊了一下，就停下来歇息一下，刚好停放在村边一户人家的门口。这户是一个老单身，孤寡一人，有一个女儿听说经常是和她姑姑在一起住。以前就听村人传说他作风不好，所以自从和妈妈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偏远地方，我们总是谨小慎微地远离这样的人。

　　歇了一会，刚想再挑起担子，听见里面有一妇人的声音，好淫荡的声音，嘻嘻哈哈地说：你这个老棺木，你个老不正经的东西，你想尝鲜，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人家城里人……。

　　单身汉回答的声音说：城里人怎么啦……？

　　那个妇人就说：人家城里人，哪就是我们这样不干不净的，嗯？你，你伤天害理，现在剩下个十几岁的娃娃，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的怎么个活额……？

　　听到这里，我好像感悟到什么，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血冲到头上满脸通红。我虽然年龄小，但是在学校还是能够听到一些男欢女爱的野史，对这些很敏感。那不干不净，还有尝鲜……，不就是说的男欢女爱？那十几岁的娃娃……，不就是指我吗？我慌慌张张挑起水担，左摆右晃飞似地往田叔叔家跑，晃的桶里的水溅了一路，只剩下小半桶水晃荡。

　　在田叔叔家门口我把挑担一扔冲进去大呼：田叔叔，你说，你说我妈是怎么死的……？”随即控制不住自己就大哭起来。当时我不太明白那尝鲜是什么意思，只是脑袋里感觉有一种耻辱和痛恨，感觉妈妈的死和那个单身汉有关。

　　田叔叔从里屋出来，看见我这样就赶快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怎么啦？怎么啦？莫哭……。

　　我哪里听他的，仍然哭喊着说：我妈妈到底是怎么啦……啊……，妈，……妈你是怎么啦？……

　　田叔叔把我连推带拉的拥进门，我像疯了一样的反而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说：别拉我，你别拉我，我，我要给我妈报仇……。你也是个大坏蛋，你隐瞒我，我，我去，去杀了他……。说着我侧身冲进田叔叔家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就往外跑。田叔叔一下子楞住了，赶紧地追赶过来，从后背一把抱住我，一只手夺去了我手中的菜刀。我一下子绝望地瘫软在地上，只有了哭的力气。

　　我跪着把自己的头使劲往地上磕，我觉得我浑身的血在往外流，像大火在燃烧着我：妈，妈妈……，儿子，儿子对不住你，对不住……儿子没有保护好你，妈，你冤啊……。

　　我当时感觉，简直比我自己死掉了都要难受，我的胸腔像要爆裂，我一咕噜爬起来又往外冲去，在门口抓起那个挑水担子就往村边跑去。这时周围邻家都闻风跑来，有拦住我的，有抱住我的，我像是一头猎豹……。然而，我终究又被大家拦截，我又滩倒在地上。

　　我苦命的妈妈竟然是死于非命。——死在荒芜、死在野蛮、死在无知无识的禽兽手中、死在那个没有道理可以去诉说的时代里……。

　　当时，那个单身汉跑了，逃跑了。当然，后来，那个单身汉还是被抓住，这个恶棍牵扯其他一些刑事案，受到法治的严厉惩罚，最终被枪决了。

　　从此以后，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思想、没有了亲情、没有了情感、没有了目标——没有了生存的趣味。我不吃饭不洗脸不洗衣服……，我整天披头散发地，像个混混似地。

　　别人给吃的我不要，我就抢，——抢别人的衣服、抢别人正在吃的饭菜、甚至抢小孩子手中的馒头或者烧饼，看到他们哭，我会哈哈哈地笑。我不偷，就是抢。抢、抢、抢……。抢，才能够满足我当时内心的那个仇恨，其他的兴趣都没有了。

　　到了冬天，我穿着几件单衣，不知道冷似地，那时真的不知道冷，总是感觉内心有一团火，一团不知名的火，呼呼地往外燃烧，我仍然穿巷过街地疯抢。在那年腊月二十三祭灶日的傍晚，我一人徘徊在村外田野上，到了河边，我坐在一颗树下。那时我的心情反而很平静，手里拿着下午从一个小女孩手中抢到的一包饼干。对着河水，看见有一条小鱼在水中穿梭，我觉得鱼儿也很孤独，于是把手中捏碎的饼干往河里扔去。

　　我觉得累了困了，我闭上眼睛，就看见妈妈，看见妈妈在说我：怎么这么脏？怎么这么黑？怎么这么瘦？……。我一睁开眼睛，妈妈不见了。于是我又闭上眼睛，妈妈又回来了，妈妈对着我笑笑，招一招手，就慢慢地退隐下去。我急得睁开眼睛大呼：妈妈，妈妈，别走……别走哇……。可是哪里有妈妈的影子？旷野及小河和刚刚一个模样，和我刚刚坐下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四周静悄悄，我抽泣着，听见自己单调的一声高一声低的抽泣声，这时，我才感觉我是多么孤单和孤独，一切都是那么索然无味，我像一粒被宇宙遗弃的尘埃。

　　心中唯一有的是妈妈，而妈妈呢？妈妈啊……。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为什么不随着妈妈去呢？和妈妈在一起多么的好，就像刚刚妈妈来看我，她也想我呀，我也想妈妈呀，是呀，我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随了妈妈去呢？

　　这么想着，我就趴在河边，河水里映出的我自己，正如妈妈说的又脏又乱，我想妈妈一定喜欢看见干干净净的我。于是我掬起一捧水扑到脸上，好舒服，我不停地洗，直到洗的干干净净。这样干干净净妈妈一定会喜欢我的。我觉得我融化在水中了，心也像流水坦坦荡荡，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我仰头朝天呼道：“妈，妈妈，我来了……”，于是我就扑向河去。”

　　桦哥这时低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终于把最痛苦的东西倒了出来，他头也不抬地又说起来：“等到我醒来，就在一个庙宇里面，但是我失忆了。我的师傅是德高望重的出家人，尽管我已经失忆，他还是收养着我。师傅不但救了我的命，还当做至亲一样的关照教育我。他给与了我做为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和素养，还有一颗感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