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的伤痛，

　　眼泪会诉说着过往的一切。

　　

　　在出差最后一天，同舍老师说离小城不远处有一座很有名气的庙宇，那是有着几百年历史文化的古庙宇。

　　“听说那里山清水秀，很有灵气的，去感受一下南方的风俗古迹。反正晚上十点的火车，时间充足。”于是周愚随着同舍老师一起，一大早就坐上大巴车前往古庙。

　　沿着海边开了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远远看见靠着海边的山脉，再往前，那起伏的山脉就坦坦荡荡地围绕着一个海湾，大巴车就停在了海湾旁的山脉脚下。

　　抬眼望去沿着山坡，一层层树木长得特别茂密；各色花卉在茂密翠绿中错落有致地绽放，鲜艳夺目；依着山势，时隐时现地露出点点金黄色的建筑瓦翎；再往旁看去，一条清澈的小溪贴着山脉的沟垒，安静地流淌下来。——真是不似仙境胜似仙境呐。

　　“阿弥陀佛，能够在此地养生两年，一辈子足矣。”同舍老师双手合拢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

　　我们走在通往古庙的一条开阔的林荫大道上，两边高大的梧桐树，顶部像伞一样地连接起来，漂亮的像绿色拱顶，凉爽清新。太阳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进来，路面、人的身体、脸上，都被搞的像云散花落似地撩人飞燕。林荫大道的尽头是石条铺就的台阶，我们拾级而上，看到了金黄色有雕刻的实木结构的庙门，庙门大开，看到里面错落有致的一座座庄严华丽的庙堂。周愚不由得内心产生一种神圣的敬畏感觉，两个人默默地在佛堂前点香祈福，各自闭上眼睛祷告着各自的心思心愿。

　　这座古庙宇是依山而建，每一个佛堂四周的景色，因了上下地势的错落，而呈现出不同的风格，有的幽静、有的奇险、有的像田园般温馨、有的古朴昂首……。

　　“周愚，快来看，简直是进入童话世界了，周愚，快……，”

　　在一片小松塔树中间坐落着一座佛堂，金黄色的外墙深绿色的琉璃瓦，被一颗颗翠绿色的小松塔树错落地围绕着，沿着小路，各种各样的花草像百草堂。白云映衬着蓝天，静谧安详的不由得让人感觉到一种心灵的圣洁。

　　周愚随着同舍老师的声音从山坡上绕过来，不觉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大自然景象感动起来，心灵像是被洗礼了……。

　　“周愚……？”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从佛堂里面走出来的男人的声音。周愚侧头望去，看到一个修行人正在跨出佛堂门槛，正是从这个修行人嘴里呼出了自己的名字。

　　迎面望去，四目相视，像是磁石，两个人呆呆地都站立在那里像是木雕般一动不动。修行人身着一袭浅灰色道袍，一手直立胸前，一手拿着一串念珠熟练地用几个手指头一颗一颗地盘着佛珠。就算是现在两个人被突然的惊慌面对面站立着，他也仍然不停地一颗一颗地盘着手中念珠，好像更加急促一些。

　　“你……？”周愚开始浑身打颤，喉头像是被东西噎住了。

　　修行人这时垂下了眼睛，只是盘着珠子的手好像有一点微微地颤抖，而且手指盘珠子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周愚已经支持不住了，她浑身发抖，呼吸也急促起来，她似乎听到从好遥远的地方有声音传来：“你哭，我心痛……。”那亲切的召唤，就好像眼前佛堂的召唤，就好像宇宙恒星的召唤。

　　“桦哥，桦哥？……，是你吗……？”周愚面对修行人哽咽着压低嗓子问道，然而回答的是一片静默。

　　突然，修行人急转身疾步走回佛堂，周愚紧跟着他，追到了佛堂里面一个小屋的侧门，侧门却被紧紧地关住了。周愚双手轻轻地拍打着门，对着门缝压抑着嗓门哭泣起来：“桦哥，是你，你就是桦哥，我是愚妹，你忘记了吗？桦哥，你，你开开门，你开开门呐……。”那揪心的祈求哭诉着的声音缭绕在门里门外。

　　“桦哥，你对我说的：你哭，我心痛……。你忘记了吗？你知道吗？我每一次哭泣都会想起这句话，这句话曾经在我梦里哭醒过多少次啊？桦哥，开开门，你开开门呐……。我的桦哥……。”周愚不停地拍打着门，不断地呼唤着，然而里面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周愚靠在门上像瘫痪了一样。

　　一阵沉默，突然门打开了，周愚靠着门的身子一下子失重，几乎是往前冲着倒下来。修行人忙一把扶住她站立起来，可是眼睛仍然不敢直视她。

　　屋子里，正对着门靠墙供奉着一个佛龛，清水荷花、香雾缭绕；左边靠墙有一个单人床铺；右边是一对桌椅。周愚站稳了以后，她忍着哽咽在佛龛前点燃了三柱香插上，然后就坐到屋子右边的一把椅子上。她把头深深地埋入双手，双肩悲戚地一耸一耸，彻彻底底打心里哀痛起来，遏制不住的眼泪像涌泉一样从手指缝里滴答滴答地落到地上，猛然间会冒出“吱”的压抑不住的一声凄厉的抽丝一样的声音。

　　修行人一开始站立在床边，现在他拿起了一条毛巾走过来递给她，然后慢慢过去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充满泪眼的头低垂着，手指又开始盘着念珠，默默无语。

　　这是一生的苦难、一生的悲伤、一生的眼泪……。——是生离死别的煎熬。屋子里没有语言，只有沉痛的眼泪在诉说着那过往的一切。

　　“桦哥，你……，”周愚终于止住哭泣，拿起桦哥递给她的毛巾揩拭着满脸的泪水说道。可是不等她说完，修行人就杨杨手制止住她想说的话，然后低垂着眼睛小声地叫了一声：“愚妹啊……，”这一声“愚妹”，像是穿越了时光，让周愚一下子回到童少年时代。怎能忘记呢？

　　周愚头脑里清晰地闪现出他们小时候的情景，她对着桦哥像梦语般说道：“桦哥啊，时隔二十年，你的一声‘愚妹’就让我回到过去，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你。桦哥，今天，你就让我在你面前任性一次吧，在经历了二十年痛苦之后的今天，你就让我再回去一次吧。”

　　桦哥盘着念珠的手指停住了，他闭上眼睛，一滴泪珠被挤出来，滚落在手中的念珠上，憋气的抽泣声从肺部拉丝。

　　周愚顿了顿，然后平静地回到他们的过去、回到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一切：“一条整洁的小巷，靠顶里，有两扇结实的大黑门，门上有两个圆铁環。你还记得吗？桦哥？咱们经常把门打开一半，然后双手抓住两扇门上的铁环当吊环玩。每次都是你从背后抱起我，使劲地把我送到那高高的铁环上。记得三年困难时期，我刚上一年级，你是二年级。你比我大一岁半，但在我眼睛里你就像大人似的懂事。

　　妈妈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父亲带着我尽管是那么喜欢我，但由于他的病还是使我经常饥肠辘辘。多少次，你拿着糕饼和我平分美食。特别是每天早上你妈妈给你吃早点的零用钱，你和我总是一起在路口的一家豆浆房用去了。吃的是豆腐脑，是我最喜欢吃的。一开始我多不好意思，可是后来竟习惯的好像是很自然的事一样。你总是排队买票，惦着脚尖才能在票台前露出一双眼睛，我则在拿食品的窗口前排队等候……。

　　桦哥，现在这个时刻，我犹如，我犹如又身在那幸福的童年：咱们一起在小院石桌上写作业、做游戏；暑假在郊外小河摸虾钓鱼游泳；一起狼吞虎咽着那喷香细腻的豆腐脑……，这一切是难忘的。

　　那难忘的结实的大黑门的院子留下了你我美好的童少年时代，直到升入中学，我们都是无忧无虑的。正当咱们投入在知识海洋努力吸取学识时，那暴风骤雨般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不久命运就使你我各自南北。

　　那年秋天，秋风萧瑟，吹落着枯叶满街飘舞。自你父亲被隔离在单位，咱们那小院就显得多么冷落。那时，我走路都是惦着脚尖轻轻地走。看见你紧皱的眉头我心里难受，好几次都想和你一起痛哭一场，好消去你那不愉快的情绪。

　　一天上午我正在家看书，忽然听见你家里乱哄哄摔东西的声音。我急忙跑过来，轻轻推开门，看见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书堆旁，你被几个人推搡着。你一下子看见了我，眼里射出希望的光，看看我又看看那杂乱堆中的一个夹袋。

　　那是个牛皮纸的文件袋，装着你父亲多年的心血。我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刚拿到手，冷不防被人猛推一把推倒在地，同时听到你大喊一声挣脱出来飞扑在我身上，无情的棒子落在了你左侧额头上。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又看到你的这个伤疤，眼前就又浮现出你当初血如泉涌的情景。自那以后为了怕连累我你就不再理我了，而我却在梦中哭醒过多少次哇。半个月后，你和你母亲就走了。

　　那是个深秋的下午，凄凉的秋风吹刮得天地一片灰黄。当一辆大卡车停在那小院大黑门前时，你和你母亲搬运着那几件简单的行李。我出来了，帮着你一起抬起一只大箱子，没走几步，我就被人突然推开去，箱子沉重地摔落在地上。

　　我，第一次在你面前流出了伤心的泪水……，而你却不顾那落地的箱子和旁边凶神恶煞的那些人，跑过来问我伤着了没有？又拿着手帕给我揩拭泪水，同时用压抑着的哭腔对我说：“不哭，不哭……你哭，我心痛……。你哭，我心痛哇……。”这是那灰色半个月后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缠绕我一生的一句话：你哭，我心痛……！

　　那些胳膊上带着红袖套的红卫兵一把把你推开，又恶狠狠地对我吼着：“回去，不然对你不客气了。”你对我挥挥手，示意让我马上离开那里，我走开，躲在那大黑门后面。

　　当看到你快要爬上卡车时，我再也忍不住了，从依偎着的大黑门旁跑出来大喊一声：“桦哥……”。你转过身来，想对我说什么似的，但终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从胸前衣袋里拔出一枝钢笔递在我手中。我急忙转身跑回家拿出一张我的小照，从刚刚开始发动的卡车旁给你递了上去。那时，我看到你眼里的泪水。

　　卡车后面飞扬起一股呛人的尘土，我追扑着，直到那大卡车看不见。就这样走了、别了、一别二十年，杳无音信。”说到这里，周愚往前看去的那双空洞的眼睛，定格在二十年的杳无音信中。桦哥却双手捂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