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古事·第八轮回·夭夭

  混沌初开的时候,金乌便闪耀着黄金的翅羽,在天上和地下徘徊,让这一世界有了昼,有了夜。

  待她从无边的困顿里醒来,明亮的日光就像一根根刺,扎进了她每一寸肌肤。疼痛,却又酥酥麻麻的。

  在她的身边站立了太多太多的姐妹,只是她们也就能默默地站着,那素白的身躯淬了点染的嫣红。她望着天上高傲的金乌,心头却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莫名地想要到水边,去痛痛快快地饱饮一次,不再受那枝的捆绑,根的束缚。

  于是她就跳下枝头,利落地变成两足的生灵,轻巧地跳跃到浩淼的水边。

  望见和天一样颜色的水,她不由得掬起一捧,仰头便喝。满心想的是甘甜清冽,到了嘴里却是苦涩,齁得她紧皱眉头,几欲作呕。

  是啊,她已数次听渔人和樵夫说起,也知道这里有鲛人和鱼龙——这里是大泽。是赤鱬鼓着嘴也喝不完的地方。

  还是赤鱬带着她来到这里,这孩子是挺可爱的,可就是太馋了,老想吃她那一头白发。

  想想这里的水,她突然想要流泪,那该是怎样的累,又是怎样的焦急,怎样的满足,才能饮下几万万斗咸水?

  从此,她远离大泽这个伤心地,不愿意再想起来那片烟波浩渺、云雾蒸腾的大泽。她用枯死的荆棘编织巾帛,用萎缩的树皮做成长裙,用舌尖的鲜血浸染它们,穿上了硕日蒸霞的美丽衣裳。面貌与衣饰交相辉映,引得看到她的生灵都失了方寸,更有的没了神智。

  那种叫“人”的生灵称她为“魅”,总归是不好的东西。

  他们找来难看的黄纸,写满红彤彤的大字;又将鲜活雄鸡的头揪下来,混了墨,浸满了几十丈的红绳。可她只是个 刚降世的小妖怪,根本不需要这些高级的东西就能生擒。

  她哭着哀求这些名为“人”的生灵,想要减轻痛苦。可最后,她的四肢被木桩钉在乱坟岗上,流出的鲜血把日光反射到了天上。她依稀听见了嗤嗤的笑声,就忍不住哭了。她越是哭,声音就越凄厉;她越是痛苦,人们就越了解到她需要更多的刑罚。

  她看着自己身边的草坪枯荣了六十四次,麻木地不想再去挣扎:挣扎的疼痛,她不想再经受。

  有一日的半夜,月亮阴惨惨地照耀在岗上。她惊奇地发现有个孩子模样的人类,也惊奇地看着自己。她看着那孩子的眼神,觉得充满了血腥和无奈,不由自生地问:“你不怕我吗?”

  孩子挠了挠头,几下跳到她身边。怕什么,只是没见过你这么软弱的妖怪。

  她无言以对。

  她从那些折磨她的人那里也陆陆续续地了解了一些,知道了那万法端庄的沙棘、血腥美丽的荆棘、剧毒凶恶的金波旬……她虽不愿意杀戮,但也为自己的软弱无力感到感到羞耻与悲哀。

  她在孩子面前流下泪来。

  这一流泪不当紧,那孩子紧张兮兮的。怎么了怎么了还要哭鼻子?他瞬间做了个很棒的鬼脸,不吓人,很好笑。

  她无法去擦拭自己的眼泪,也没办法开怀地笑出来。这些木桩的位置恰到好处,能够让她虚弱到极点却又不会死去。她想,人类好狠心。

  那孩子瞪大了眼,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她没有名字。

  谁知那孩子开怀大笑:“我也没有!我也没有!”

  远处传来霹雳和暴风的声音。孩子紧皱眉头,咬着嘴唇,转身就跑开了。

  以后就没有人类再敢接近她了。那一日和孩子说了几句话之后,她的头发便像夏天乱坟岗里的杂草一样疯长,颜色也愈发洁白:几乎就是在一夜之间,她能轻松地挣脱那些限制她、给她无尽折磨的木桩。她想,这是上天给她和那个孩子带来的好事情,她很开心。

  想要虐待她的人一旦靠近,就会被她怒目瞪着。这时候,这人的嘴里就会吐出一朵又一朵的素白又带了几点嫣红的花儿,微笑着死去。人类开始又开始变得惊慌失措。鸡血不管用,红绳也不管用,人们不择手段,却又奈何不了她。

  她已明白,那些折磨她的生灵不是普通的人类,而是一种“鬼谷师”。他们最擅长用各种各样的纸片制造痛苦,而她会让这些人微笑着失去生命。

  已经杀了几百个鬼谷师了,但她还是不愿离开这片乱坟岗。她想,那孩子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会不会害怕我呢?

  等待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跟原来有了些改变,变得患得患失,变得狂躁不安。这并非她本意,但实在是控制不了。

  外面,已经把她形容成了无恶不作的鬼魂,是一个丑陋不堪的女妖。她才懒得去争辩什么,因为每个来到她面前的、要杀她的鬼谷师都会惊异于她的美丽。

  “你,怎么会很美?”

  他们说完这句话就会无奈地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纸片,然后微笑,倒下。

  她也不太怨恨人类了,因为毕竟是一场战争。种族的仇恨是大于一切的,自己作为俘虏被怎么样的对待都是没办法的事。她倒是有些感激当初那些人没有杀她。

  月圆的晚上,乱坟岗上起了风,把地上的泥土扬起来;一粒泥沙掠来,她便用一根头发拂开。她被这无休止的烦恼激怒,想要镇压这些淘气的泥土。她伸出双手,揪了几根头发撒将出去,整个岗上就长满了晶莹剔透的树木。在茂密的林中,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来了?”她抑制住自己的喜悦,用平平淡淡的语气。

  他从沙里显现出来,露出来的还是那张孩子脸。他说,为什么不逃?

  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但她跳到孩子身边,拉起他的手,要他参观自己刚刚自己的杰作。

  其实再远一点的沙尘还没有散去,那些严阵以待的人类,统一的服饰、统一的手势和统一的纸片。

  他凑近她的耳朵,轻轻地说,等会你会看见一个女子哦,跟着她走。

  那女子便婷婷地站在不远处,温柔地看着这一人一妖。

  她撇了撇嘴,拽着他的衣角,是不是那种叫“妻子“的东西?

  他想了想,见那女子没听见,就点了点头,拥着素白的女妖入怀。

  她弯下腰身迎合他的拥抱,心里想着这十几年都不长个的家伙自己喜欢他什么,却听见他说,对不起,再见。

  她看见面前飞舞的纸片上映出了碧绿色的纹样,散发出来的却是粉红色甜雾;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是这样么?

  心里有个像冬天房梁上的琉璃的东西“啪“的一下摔得粉碎。那种疼痛就像是当年人类给她种下的第一根木桩——对她来说,是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

  她醒来时,见到一位女子,看着像人类:黑头发,大眼睛,红彤彤的衣服散发着碧绿的光芒。见她醒来,女子将她扶起,淡淡地告诉她:“这里是你的家。“

  她却皱起眉头,他哪里来的家?

  女子叹了口气,他说此间不好采摘花卉,让你见我只是满足一下人类的习惯,你又恼什么?

  她不忿,把头一甩用满头白发刺向女子。女子轻轻巧巧地避开,背对着她向谁招了招手,小芍药我走啦,她不喜欢玫瑰呢。

  那小芍药跑到身边,喘着气,别生气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们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呢。

  她又撇了撇嘴,眉眼拧在一起也是照样好看:“他为什么要杀我?”

  小芍药哈哈大笑,他要杀你的话,你还能醒得过来么?

  她再问,小芍药却不说了,只是一个劲地笑。

  原来他这么厉害啊。她吐了吐舌头,满脸通红。

  后来,好多花儿都来瞧她。她身上穿着玫瑰给她的大红衣服,她想,要是他能看见这么好看的自己该多好。

  “这样的喜事会带来多少年的安定啊!”

  “管他呢,不打仗就行!”

  “不跟人打,那天上怎么办呢?”

  “嘘,噤声……“

  她听着这些花儿的谈话,内心懵懵懂懂的,但还是感到了无数的生命和很多欢呼。

  可是人妖界战的再一次开启打破了她所有的安宁。战场传来消息,有一个人类自创的咒文,一役杀了十五万妖怪。花妖们气氛地来告诉她那是谁,眼睁睁她脱下鲜红的嫁衣,穿上束身的戎装,仿佛出鞘的刀兵。

  “你不许去!“荆棘扶额擦汗,说她捣乱。她失心疯似的去撞那尖锐荆棘组成的囚牢,浑身鲜血淋漓。眼前闪现的全是那人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和那月夜里傲气得很的颜色,直到趟到地上,奄奄一息。

  梧桐奶奶将她抱到怀里,让凤带着她飞到三十六重天上。在云海缭绕里,有一张坚毅的面容。

  怎么会有生灵的脸能占据整片天空?

  那是巨人。她从降生就仰慕着的巨人。

  北饮大泽,与骄傲金乌斗争的巨人。

  顺着那巨人的目光,她看见了那让她朝思暮想的人——还是一副倔倔的死小孩模样,却在尸山血海里面无表情地杀戮。

  那双充满不屑和嘲讽的眼睛变得空洞又吓人,他甚至只需要一张纸片就能让他面前所有妖怪悲惨快速地融化。他抬头看那阳光明媚的天空,张了张嘴,好像要把天上的太阳吃到肚子里。

  她愣在凤的背上。许久,梧桐奶奶才带她离开。

  ……

  他把她负在肩上,一个响指就凭空召唤出一只铜雀,让它带着他们飞到没有人的地方。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脸红扑扑的,双手使劲拽着男孩的胳膊,眼里噙的全是泪。

  铜雀欢愉地啸叫,在空旷的地界上舞蹈。

  那男孩踮着脚尖,妖精,我叫叶青鬼。

  她可是相当生气,弯下腰环住男孩的脖子:“矮子,我叫夭夭。“

  他用毕生的力气去亲吻这倾世的妖,她亦用全部的身心去吻这人,好久好久。

  他说,我可是个人了!说罢放声大哭,哭得放肆,哭得涕泗横流。

  她想,什么时候去把那巨人杀了呢?亲完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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