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三)

  到了秋天,队上开始收割稻子,这是一年最忙的一段时间,在山野土地上飘着阵阵稻香,前边屋后的水塘中有鸭子在自由的戏水,它们才不管这时节农民的繁忙,偶尔农家人赶牛下水惊起鸭子们一阵嘎嘎的叫声,随后牛在水里打了一个滚,用鼻子喷起一串水花。桃里村家家户户在地里田里收割,黄书记最关心的是今年稻米的产量。需要向公社交的粮就指望这里了。黄书记扛着锄头从后山下来刚好碰到陈鹏生,就向他打了招呼:鹏生,这是往哪去?地里的活干完了?陈鹏生便把黄书记拉到一边看了看周围没人才开口讲话,黄书记见他这样便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给鹏生一根,然后给他点上笑着说:说吧,都是自己人。陈鹏生急忙的皱起眉来:哪有自家人,你不知道这地主家不老实呀!

  黄书记听到这便知道了八九分,这还得从夏末说起,自从陈冉路和陈丽丽在后山相遇后,两人慢慢的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村里风言风语的到处都传遍了,可是这事传到陈鹏生的耳朵里,他一夜都没睡好,他不情愿自己的女儿和这样的人家有来往,一生爱面子的他最喜攀的是有势的人家,可是偏偏女儿不成器要跌他的面子。陈鹏生接着说:“不是我不喜欢陈冉路,这孩子是好,可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他没有说下去,这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这时一阵秋风从树梢掠过,一丝莎莎的声音从近处飘摇而去,黄书记说道:我知道了,陈冉路还没有这样的胆子,你放心吧!说着就径直离开了,黄书记来到队上,便看到几个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的,其中还有大器,大器看到黄书记便喊了一声示意他过来,大器说:“今天公社里的陈主任发了火,说是现在各村都各自搞资本主义私有化,我刚从公社回来,要抓一批这样的人。”还没等大器说完,黄书记就等不住了,很生气的说:“这是什么年代了,文革那一套还要搞多久,你说还要搞多久,我今天是没去,去了准要顶几句才好。”“算了呗,那要闹出什么来,你该知道厉害的。”大器咬着烟头,含糊不清地说。大器静静的看着黄书记,他要等黄书记的决定,黄书记在身边找到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大器便说:“要不把老地主,老富农找几个批斗批斗.......”黄书记说:“这是什么话,我在大会上讲过从此再也不批斗地主,并且到这几家都已说明了,现在又要斗,我怎么办!”陈大器这时已经有几分明白,便吸着烟,旁边几个主事的人看到这两个人的反映也在一旁愣着。随后陈大器便说道:公社说的大家都知道了,文革虽然已经结束,但是敌对分子依然存在,我们要去斗,要去涤荡这些污泥。说着就带着身边几个人走了。

  陈鹏生回到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妻子还在地里,女儿不知道跑哪去了,自从父女大吵一架后,丽丽便离家出走。陈鹏生坐在一条竹编的藤椅上愣愣的,他后悔生儿育女,在自己后半生却偏偏要遇到这样的事,他不愿自己和这样的人家有勾搭,但是现在事情却向着最不愿的方向发展。他看着屋外的艳阳,那样白梓透着冷冷的温度。丽丽自从离开家后就住在镇上好友唐琪仪家,两人从小是好友,唐琪仪的哥哥唐来代也是和丽丽一起长大的,不过由于他从小在外读书,后来因为文革父亲的牵连,被遣送到陕西的偏远的村落里。去年才回到镇上在一家炼钢厂工作,父亲还没有回来。丽丽在唐琪仪家住了两天便准备要走,正巧唐琪仪没什么事便两人一起出去散步。

  她们俩走在镇上的小河边,河两岸是垂下的杨柳,一根根黄色的丝带吊下来,有的沾在水里,河的边上是浅浅的沙滩,走在上面莎莎的响。丽丽故意用力踩着脚下的沙子,一个个脚印深深地排成一行。唐琪仪说:“你这次出来,散好了心就回去吧,家里伯伯伯母也会担心的,还有关于陈冉路,我倒是挺好奇的,你说的是真的吗?”丽丽停下脚步来慢慢的抬头仰望天空,她叹了口气:“算了吧,其实他真的很好,真的!”唐琪仪抓住丽丽的双肩很认真的说:“如果你喜欢他,就应该抛开一切,父母还有社会的偏见都是别人的,你心中的想法和感受是你自己的,你明白吗?丽丽,不要在这种事上犹豫。”丽丽似笑非笑的说:“你看这河流,看不到源头,更看不到尽头,人也是这样,我和陈冉路的源头是什么,我们的尽头又是什么,看不到的。我不能抛开爸妈的想法,我做不到。你知道吗?经历一个春天,我们都长大了,我和陈冉路在有意和无意中喜欢对方,可是我们的家庭却成了命中注定的屏障。我们要面对现实。”她们又走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碰到了唐代来,唐代来正骑着自行车看到她们就立刻下车,说道:“正巧你们也在这,丽丽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唐琪仪说:“丽丽来不来和你有什么关系,到一边去。”唐代来摸着后脑勺嘻嘻的笑着。丽丽便说:“来了两天了,你忙着就没去打扰你了。”唐代来连忙说:要不今天请你们吃饭。唐琪仪没等说完便欢呼起来,他们便去了一家饭馆吃起饭来。

  在桃里村,大器带着人抓了陈会铭和陈德鹏正往礼堂去,村里人立刻集结起来,看到陈会铭被抓大家都觉得是新来闻,对于陈德鹏,大家已经习惯了。陈冉路也来了,他站在最前面。到了大礼堂大器和几个村干部坐在台上,陈会铭和陈德鹏被绑着赶上台来。大器敲打了几下桌子,站起来说:“今天大家都看到了,这人民群众中总有那些落后分子,敌对分子。”他指着陈德鹏说:“这是老地主,无论思想还是行动都带有严重的封建地主阶级的影子,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整天不是这里病就是那里痛,这是正常的吗?在我们无产阶级的队伍里,这个年龄个个都是干农活的好手,哪有人生过病,即使生过病谁躺在家里了。就是他,只有他才装成这样,可是怎么逃得了我们无产阶级的火眼金金。所以要批斗他,要看清他。”陈德鹏多少年来受过多少批斗自己也记不清了,可是这次他却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几近完垮掉的身体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精神折磨。但是他没有做声,陈冉路看着父亲流下眼泪来。本以为一切要过去的现在却在上演,正在上演。接着大器指着陈会铭说道:“懒汉,这是无产阶级的败类,是人民群众中的蛀虫。更是我们要批判的。”陈会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祖宗三代都是雇农的人也会送上审判台,也会变为千夫指万人骂的人,是败类,是敌人。陈会铭突然嚎啕大哭起来,顿时会场一片寂静,然后大家笑了起来,有的笑的仰翻了凳子,大器立刻拍桌子喊大家停下来,突然会场上出现了黄书记,黄书记走上台将两人的绳子解开,然后告诉大家:今天没有地主,早就没有了,陈会铭是懒但是还不至于成为阶级敌人,大家想想斗了这么多年还要斗下去吗?大家又寂静了下来,大器赶忙说:这是上级的命令。你这是违抗。你.......

  黄书记没有说什么将大家都遣散了,他自己也没有和大器说什么便出去了,这天的太阳有些暖和的迹象,秋天的中午依然是那样的恬静,将桃里村的山色印成淡淡的金色,将镇上的河水透出深深的褐色。陈丽丽吃完中午饭就从镇上回来,特地带了一些家里用的日用品,她打算好了安分在家里不再和陈冉路来往。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唐代来对她非常热情,笑着说:你真是多愁善感的人,有什么事要从家里跑出来,我想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就省着点呗。边说边帮她夹菜,惹的唐琪仪故作生气的说:你们倒是一家子的了。陈丽丽立刻站起来急的涨红了脸说:你个没教养的丫头,真是读了书都读到牛屁眼去了,这话也能乱说。傍晚的时候丽丽回到了家,从蜿蜒的山路走来孤寂的没有任何声音。陈鹏生看到女儿回来心里又是喜又是气,倒是气大些,就说:你个混账东西,老子养你这么大,今日大了,这也没有个父母,没个道理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赶紧嫁了吧,我就省心了。丽丽没有说话,顿时眼泪流了出来,用噎着的声音叹息着。陈鹏生的女人赶紧上前一把抱着女儿对着丈夫没好气的说:“就这么一个女儿,人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想法,这天生的事,你就这样无情,她还是你女儿吗?这个家有这样一个女儿你知足吧。陈冉路虽然是被人瞧不起的人,可是这孩子心眼好,踏实,不是那个想盼福贵的人,都会喜欢的。况且......”丽丽没等母亲说完就泣声说道:好了好了,从此以后我不会和陈冉路有来往的,我自自在在的不会惹人厌的。说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到了第二天,镇上的干部来到桃里村,直匆匆的来到大队部,带头的是镇上的陈华主任,他是对接这个村的,一到房间里便立刻气冲冲的喊:把老黄叫来!陪着他的是村长陈大器。这一天,黄书记被撤掉了职,过两天就要走了。陈冉路知道后便到黄书记家里来看他,一则是道别,一则是感谢他帮了自己一家。到了黄书记家里,他看到一盏煤油灯灯身漆黑,房间也是到处乱七八糟的,这倒是让陈冉路大吃一惊,他看到平日里总是一身干净简朴着装的黄书记也是如此的邋遢,不过这样也让他感到亲切。黄书记正坐在房间靠窗的书桌旁,读书看报是他最大的爱好,明亮的日光照在他颓废的脸上,让人看了不免难受,陈冉路轻轻地敲了一下门,黄书记便站起身来立刻擦了眼睛,能看得出来是落泪了。黄书记笑着说:是冉路,快快进来坐,我给你倒杯茶。陈冉路便进来,但是却没找到凳子,黄书记边说请他到床边坐,一边倒茶。陈冉路立刻掏出烟来请黄书记抽,就随意的说:住着还习惯吗,这里不比你们老家,夏天热冬天冷都是人难受的。

  黄书记接了烟,抽了起来,一股浓烈的烟气冒了出来,他说:“怎么也开始抽烟了,这可不是好习惯。人嘛,有烦恼是平常的,但是因为烦恼而染上坏习惯却是倒贴的的事,划不来。”陈冉路抽着烟,静静的看着窗外,然后回头对着黄书记说:“上面是不是把你调走了,撤了你的官,那往后你也要回去种田种地吗?”黄书记笑着说:一个村支书算什么官不官的,这为老百姓的事从来就没有官的说法,我是要走了,本来我爱人就在城里找关系让我回去工作,是我自己想到农村来看看,同时也想亲身体验下老百姓的日子过的怎么样。实话说,咱们日子苦是事实,可是这都是天闹得吗?不是。黄书记说到这里便哽咽起来,他没有说下去,陈冉路用低沉的声音说:其实这些都会过去的,只是苦了你们这些好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都见过的,六七十年代,那些造反派常常把我们折腾的没了人样,也碰到过为我们鸣不平的,这些都会过去的。

  黄书记接过话说:“你和陈丽丽是怎么回事?年轻人,如果喜欢对方就应该大胆点,就应该抛开那些成见。”陈冉路用真诚的眼光看着黄书记,过了一会又低下头。黄书记便知道了,可是陈冉路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其实是我没有勇气,这个时代已经把那点应有的勇气也消磨掉了,爱情其实是和社会杂糅在一起的,相处了不一定能最终在一起,这是现实,不可逃避的现实。”陈冉路喝了一口水,看到黄书记认真听便继续说下去,“丽丽是个好女孩,她的好是那种纯朴的好,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分得清,亮的明。可是我不同,我是受过批的人,我害怕那些日子,如果因为我的牵连而影响到丽丽的生活,那我又谈何爱她,爱一个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因为自己她会受到折磨和痛苦。所以我做不到。”

  黄书记接过话题,你是个好孩子,是时代结束了这场爱情,我明白的,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陈冉路依然说下去:其实这样也挺好的,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是隔那么一段距离才算好呢。等到有一天人可以远离自己呆的厌倦的地方时,我便想走到天涯,然后再回来。

  黄书记和陈冉路聊了很久,直到吃晚饭前,陈冉路才回到家里。两天后黄书记走了,在村口的大树下,村里老少都在那等候,秋天的寒风开始有点脾气了,刺得人凉凉的,碧黄的叶子夹杂着沙土在空中懒散的飞舞着。黄书记一一道别,他走到离村远一些的地方时回过头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杨莉华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她依然觉得有点热,房间的蚊香味太浓有点呛,屋外的虫鸣声弱了下来,大部分已经进入梦乡。她轻轻推开门摸着把大门也推开了,一阵凉风袭来,杨莉华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的头脑也瞬间清醒了。看着漫天的星星,恍惚是进入了一个遥远的年代,在一个遥远的山村,一位智者正在思考更加遥远的往事。

  第二天杨莉华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快到中午了,这一觉睡的特别的香。阿梅和陈有明都已经出外劳作,桌上留了一个便条,写道:莉华,早上起来后,锅里的粥稍稍热一下就可以吃,菜放在橱里。不要拘束!杨莉华便一个人吃了些,过了一会阿梅就回来了,两人说了一会话,阿梅就去做中午饭了。这时来了一位中年男子,上半身裸着,黝黑的身体透出矫健和壮实。进来后便大声的叫着:“阿梅姐,有明姐夫还没有回来吗,他叫我来干什么?”说着又和杨莉华打了一个招呼,便进入厨房去了。一会儿两人都走出来,阿梅介绍了下这个男人,阿梅说:这是我弟弟阿华,有明把他叫来,是要带你去陈丽丽家。杨莉华一下子觉得所有在这个村里的故事都有了眉目,笑着说:这太不好意思了,都是我这个吃着闲饭没事干的人惹的。阿华也笑着说没什么关系。吃过中午饭,两人便开始出发了,阿华将杨莉华用汽车接到了镇上,这时夏天天气炎热镇上的街道稀稀落落的走着几个人,偶尔一辆车或者摩托经过,掀起一股热浪。车子在一个不宽的拐角处停下来。阿华带着杨莉华从狭长的居民楼过道走出,然后是一片宽阔的地界,一条小溪顿时出现,流向远处的河。在靠小溪的一排房子里第三间,阿华敲了敲门,门开后,杨莉华见到了那个让她充满好奇的女人-陈丽丽。陈丽丽已是快半百的人,脸上早已有了皱纹,一双深含沧桑的眼眸看着杨莉华,杨莉华简单的介绍了自己,大家都进屋坐下了。陈丽丽将倒好开水的杯子放在两位来客前,知道是为这事来的,便委婉拒绝了。

  杨莉华看到今天来可能要空手而归,便笑着说:“我是因为那段故事而来的,不想太勾起你太多的回忆,但是陈冉路是为什么离开那个村庄,为什么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您应该会知道些,我是善意的,我只想了解,我对陈冉路和你充满了敬意。”陈丽丽笑着说:这些都过去了,又不是什么传奇,只不过是陈年往事,再平凡不过的事,我看你们是白跑一趟了。两人再谈了些话,杨莉华便走出来了,陈丽丽跟着走出来,说:请你不要再找下去,让所有的一切都过去吧。

  杨莉华走到街上,烈日下她却觉得寒意袭人,因为那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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