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迎接财神的爆竹声震天动地，我从睡梦中惊醒，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藏蓝色的夜空逐渐退却，天际线泛起了层层鱼肚白，正月初一的太阳即将喷薄而出。正月初一是财神临凡的日子，据说他会将一年的福禄赠送给最早起床的人。“那些通宵守岁的人有福气了。”我暗自寻思。对于温暖的渴望使得我蜷缩在被窝里，像一只过冬的蛹。

　　在试卷和习题册的陪伴下，我的假期过得简单而充实，熟悉的节奏使得我萌生出在上学的错觉：

　　正月初一：吃饭。写作业。

　　正月初二：去外婆家。吃饭。写作业。今天晚上破例外出陪表妹燃放烟花。

　　正月初三：吃饭。写作业。父亲出门去看望领导、同事，小胖打来电话邀约去看电影，拒绝。

　　正月初四：写作业。邀请小姨全家和外婆来家中聚餐。

　　正月初五：吃饭。写作业。今天商场开始营业，母亲和小姨出去逛街。

　　正月初六：小姨邀请大家品尝东北菜。饭店包间里背英语。

　　正月初七：吃饭。写作业。

　　正月初八：吃斋饭。逛庙会，母亲差一点儿被抢了钱包。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校。傍晚，在食堂吃本学期第一顿晚餐。

　　时间在我手中变成了柔软的面团，一抻一拉间显得绵延而悠长。这颇符合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当物体运动速度加快时，周围的时间就变得缓慢。他为此做出一个著名的譬喻：与美女独坐一小时，仿佛渡过了一分钟；在火炉上坐一分钟，仿佛渡过了一小时。爱因斯坦为了验证这一推论的正确，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的屁股被老式面包机烤糊了。这一试验在当代社会就变得容易多了，每个中国的高中生都是鲜活而凸出的样本。眼前横亘贫瘠陡峭的山岭，许多人被迫成为了当代的愚公，立志要在绝壁上开凿出一条羊肠小径。为此他们拼命地挥舞纤细的镐头，汗如雨下。智叟们有的购买一台挖掘机；有的入赘到邻村，那里人多势众；有的干脆逃离了这穷山沟。

　　除了白花花的试卷，假期在我的脑海中还残留着温暖的记忆。我搜肠刮肚地寻觅了半天，发现它居然隐藏在食物中，这使我惭愧万分。某种程度上暴露了我饕餮的本质属性。

　　首先是火锅。直径一尺的铜火锅，洗刷掉表面的油渍和灰尘。水嫩的大白菜叶均匀地铺在锅底，然后码放一层水发好的海参和鱿鱼卷，在此基础上在平铺一层肉丸子、烧白肉片以及干炸带鱼段和干粉丝，火锅的顶层按照顺时针排列好竹笋、水发木耳、青菜、腐竹和玉米笋罐头、豆腐泡等，五六颗晶莹的鹌鹑蛋安插在缝隙里，宛如轮盘赌的滚珠。最后浇上清澈的鸡汤，小火慢煨。火锅是宴请宾客的大菜，一年只做一回。

　　铜盘注水，架上沸腾的火锅，珠联璧合；埃菲尔铁塔般的烟囱冒着淡淡的青烟；揭开镶嵌兽钮的锅盖，蒸汽弥漫，浓郁的鲜香扑鼻而来。层叠的菜品丰富了视觉的同时，更是极大地满足了味觉的享受：竹笋鲜嫩多汁，咬一口肉香四溢；肉丸和白肉褪去了油脂，变得软糯瓷实；海参炖得稀烂，彻底融化到了汤汁中。

　　吃火锅的时候，每个人都心无旁骛，没有人会关心考试和作业。大家聊着闲天，尽情地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美食的魅力再一次显现，蒸汽中呈现出不一样的面孔：母亲变得和蔼可亲，表妹变得乖巧可爱，外婆坐在一旁，俨然成为了老寿星。尽管外婆早已持斋念佛，戒除了任何荤腥。

　　其次，是斋菜，俗称是罗汉菜。整棵的大白菜剁成不规则的碎片，土豆切成滚刀的长条，满盆的水发木耳、黄花菜，新鲜的豆腐炸成金黄色的油豆腐。黝黑的铁锅上灶，点燃一把干柴，将洗净的蔬菜一股脑儿倒入锅中。注水熬煮十多分钟，然后加入晶莹透亮的红素粉条，慢火炖煮。出锅的时候，滴上几滴香油，撒一把炒熟的芝麻。斋菜只在寺庙里有偿提供，作为香客们虔诚礼佛的回馈。

　　正月初八，是逛庙会的日子。街道上人潮汹涌，行人们摩肩接踵，像是罐头中的沙丁鱼。商场门口的推销员，浓妆艳抹，大张旗鼓地散发着传单，五颜六色的广告，铺天盖地。临近寺庙的马路变成了停车场，司机焦虑地按响喇叭，恨不得将周围的行人耳朵震聋。寺庙门口挤满了摆地摊的商贩，吹糖人，算卦，套圈等游艺活动目不暇接。角落里搁浅了几辆三轮车，各自都牵扯一个油腻的煤气罐。摊主紧盯沸腾的油锅，食客们在一旁眼巴巴地张望。

　　本市最大的寺庙始建于元代，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出于保护的目的，寺庙的山门紧闭，里面间歇传来钟磬之音。XX寺梦想进一步扩大声望，大开方便之门。其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当天香客们朝拜的圣地。

　　寺庙不提供香，香客们只得从山下的商贩手中购买。其价格与距离山门的远近成反比例关系，一炷香从最初的十元飙升到五十元。香客们扶老携幼，手举一丈长的高香，缓慢地爬过层叠的石阶。铜鼎燃烧着烈焰，香烟横七竖八地栽着，活像一只刺猬。沙弥和知客忙不迭地写写画画，墙壁上挂满了许愿的红丝带。

　　大雄宝殿里端坐着佛陀、菩萨的泥塑金身，经幢帷幔，法相庄严。蒲团上跪倒求福的人们。双手合十，我对佛陀许下新年的祝愿，我想他应该会听得到。

　　分发斋菜的善人们面目狰狞，不情愿地舀出一碗碗的斋菜，胡乱撒上一把芝麻了事。五元钱一小碗斋菜，再搭配一个热油饼，午餐就蹲坐在墙角解决。我在冷风中擦了擦嘴角的汤汁。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母亲突然失声叫喊，我们在张皇失措中抓住了一只干枯的手掌。“你他妈的是不是不想活了？”扒手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啐了一口唾沫。在义愤填膺的路人的帮助下，我们将小偷扭送到派出所。我一直无法忘记那双邪恶的眼睛。

　　正月初九，我重新回到了学校，看着老云沧桑的脸颊，心里有说不尽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