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喧嚣的街道,煤气灯罩散发暗黄色的光,一辆老爷车猛然地停靠在旋转玻璃门前,发出吱呀的声响。

  “你是怎么开地车!”一位军人操着生硬的汉语骂道。车门大开许久,迈步走下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戴着金边眼镜,警惕地四处张望,周围没有什么异样,然后长喘一口粗气。一位摩登女郎从车里钻出身来,抹了抹嘴唇,娇嗔道:“你怕什么?胆小鬼!”

  男子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随即挽起女郎的胳膊,笃笃地走进了旋转门。

  豪华的跳舞场,舒缓的小夜曲,雪白的裙裾飞扬,一张张面具幽灵般漂浮。女郎们坐在茶座上吞云吐雾,眼角不时寻觅自己的“猎物”。绅士坐在角落里,眉头紧锁,手指上的香烟已经燃烧到尽头。

  一位教师模样的男子走了进来,径直坐在茶桌的对面,摘下礼帽。

  绅士的脸立刻黯淡了下来,眼睛瞪得斗大:“怎么会是你?小静呢?”

  “她不会再与你接头了,你这个叛徒!”男子撩起大褂,从腰间掏出一把别致的手枪,对准了绅士的胸口。

  “别,我还有话要说——”绅士张大嘴巴。

  “去和那些牺牲的烈士们说吧!”男子叩响扳机,一声枪响,四周传来一声尖叫,人群像炸了窝的蜜蜂,到处乱窜。

  “咔——这段戏再重新来一遍。”一个穿着暗黄色马甲,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举着喇叭高声喊道。

  摄像师从脚手架上爬了下来,剧务忙不迭地搬运道具,演员们垂头丧气地坐在原地休息,脸色通红。

  “老任,这场戏都拍了五回了,要不就过了吧。”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女子在一旁规劝道。

  “为什么?”导演诧异地询问:“对艺术要精益求精,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但是,你也要注意身体啊。”中年女子的眼神流露着关切和责备。导演为了拍摄这部电视剧,已经连续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

  “没事儿,你放心吧。”导演拍了拍肩膀上的手掌,安慰道。

  一位胡子拉碴壮汉走了过来,抬眼瞧了瞧阵势,笑着说:“呦,嫂子过来监工了?”他是这部电视剧的编剧兼策划。

  “我在家闲得无聊,想过来看看我们家老任在忙什么。”女子端庄地微笑着,像一朵盛开的水仙。

  “你到休息室坐一会儿,我和老王商量点儿事情。”导演冲着妻子摆了摆手。女子不情愿地转身离开了。

  “任导,张XX的戏份可不能再加了,否则这戏就没法演了。”编剧心急火燎地说。

  “她想怎么着就顺着她的意思办,关键是——”导演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她爹是这部电影的投资方,咱们不能惹恼她。”

  “可是,那也太——”编剧有些难为情。

  “大家再努努力,戏马上就要杀青了。”导演冲着编剧苦涩地笑了笑。编剧的嘴角有一丝抽搐。

  “拍完这一段,我请大家吃饭,去得月楼。”导演郑重其事地做出了许诺。

  王编剧艰难地点了点头,揣着剧本,悻悻地离开了。

  温暖的阳光照射在空荡荡的桌椅上。偌大的教室,只坐着十五六名学生:两对情侣藏在角落里打情骂俏;一位高个子男生趴在课桌上酣睡,偶尔张嘴吐出一两句梦话;两名女生迎着旭日开始梳妆,用唇膏涂抹自己单薄的嘴唇,然后对着小镜子描了描黑色的眼线;三名男生坐在课桌上聚餐,嘴里咀嚼着川香牛肉馅饼,辛辣使得他们不停地吐舌头。

  教室的门被推开,迈步走进一位儒雅的学者:中等的个头,微微发福的身材,一双眼睛躲藏在厚厚的玻璃镜片下,散发出智慧的光芒。灰黑色的西装,笔挺的裤子,袖口都一丝不苟地扣着纽扣,脚上的皮鞋黝黑发亮。

  他准备放下手中的教案,抬头发现教室里空旷的很。

  “怎么只来了这么点儿人?其他同学呢?”他有些惊讶地问道,仿佛走错了班级。

  学生们互相瞅了一眼,漠然地摇了摇头。

  他显然被激怒了,索性将教案重重地摔在讲桌上,气愤地喊道:“这是你们的专业课!凭什么全班逃课?!”他说完狠狠地瞪了学生们一眼:“班长呢!过来帮我登记一下。”

  班长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扯下一张稿纸。

  “王轩,王轩来了没有!”老师扶了扶眼镜,高声喝道。学生们双手在课桌下紧张地忙碌,眼角不时地瞟一眼老师扭曲的脸。

  “李晓霞!李晓霞同学来了没有!”老师绷着脸,唱出点名册上最后一个名字。四周寂寥无声,老师无奈地在簿子上划了一个叉号。

  “翻开书第七十八页,我们继续讲清代的经济发展。”老师的语气也变得颓唐起来。

  “张老师,何老师让您去一趟教务处。”一位年轻的姑娘紧随其后,气喘吁吁地说。

  “嗯,我知道了。”张老师支吾了一句,脚步即刻变换了方向。

  深邃的走廊,大理石地面映照出一张张憔悴的面容。教师们怀抱一沓一沓的材料,在各个科室之间穿梭,仿佛忙碌的蚂蚁。张老师敲了敲紧闭的木门,一个漂亮的脑袋探了出来:“您找谁?”

  “教务处的何老师让我过来一趟。”张老师四下瞟了一眼,发现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您先等一会儿。”姑娘端过来一杯温水,然后眼睛继续盯着电脑屏幕。

  张老师的脸色变得焦虑,眼睛盯住墙上的挂钟,一刻钟后,他站起身来:“要不我先走吧。”

  “呦,张老师过来了啊。”一位年轻教师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表格。

  “您的学科带头人的申请被否决了,很抱歉。”何老师遗憾地叹了口气说。

  “ 为什么!我今年发表了五篇论文,还有一项省级研究课题••••••”张老师瞪着眼睛,厉声质问道。

  “学校没有名额,我也没有办法。”何老师摇了摇头,惨兮兮地笑着说。

  “好吧。”张老师像经霜的黄瓜,瞬间蔫了下来。

  玻璃门打开,迈步走进一位身着职业套装的姑娘,长发披肩,鞋跟响亮地敲在光洁的地板上。一个胖子倚靠真皮沙发,身上的T恤衫已被汗液浸透。他解下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焦总,张总今天晚上约您一起去得月楼共进晚餐。”姑娘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宛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

  “哦,我知道了。”胖子瞥了一眼办公桌上的记事本,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汉字:回家,儿子,生日。他紧皱眉头,咬了咬牙,仿佛犯了牙痛症。

  胖子蜷缩在办公桌后面,警惕地盯着磨砂的玻璃门,仿佛随时会冲进来一群妖魔鬼怪,将他啃噬得一干二净。

  “焦总,王老板的四十万吨货到库了。”

  “焦总,市安全检查委员会要来咱们这里例行检查,您看——”

  “焦总,XX银行的陆行长亲自过来催欠款了。”

  “焦总••••••”

  胖子的眼神变得坚毅而疲倦,他想象自己变成一头野兽,冲着所有的经理、秘书甚至文员们大声怒吼,发泄自己心中的委屈和愤怒,最终他克制住情绪,手指紧攥着钢笔,在文件上不停地划拉,签下一个个潦草的“自己”。

  胖子的周围终于变得清静,他惊讶地发现墙角的苏铁树居然冒出了一个花骨朵。这种树百年才开一次花,他竟然差一点就错过了仅有的绚烂。他的目光变得呆滞,进而迷离起来。

  “焦总,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秘书关心地询问道。

  “没,没什么。”胖子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办公桌上的手机发出猛烈的震动,胖子心不在焉地抹了一下屏幕,将手机贴到耳垂旁:“喂,您是哪位——”

  他迈步走下舷梯,希望时间能够凝固在十年之前。林立的高楼,汹涌的车流、人群,将他冲刷得晕头转向。他不由自主地扶了扶近视眼镜,努力地适应这个喧嚣的世界。他拎着手提箱,满世界地寻找那个熟悉的名字,它应该写在白纸板上,醒目地摇晃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对这片土地萌生无法言说的眷恋,这使得他抛弃了海外优厚的待遇,只身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这在他人眼中变得不可理喻。办公室的同事和教授们一再地挽留,但是他去意已决。“我的根在中国,我没法离开那片土地。”他抛下一句豪言壮语,在错愕的目光中拎着装满资料的行李箱回国了。

  在波音747的机舱里,他望着逐渐远去的金顶和密集的灯火,轻声地说了句:“再见了,纽约。”

  十六年前,他以全县城第一的成绩考入了中国人民大学。父亲在得知分数的一刹那,激动得泪流满面。双亲跪倒在祖父的遗像前,磕了三个响头,点燃一根香烟:“托祖宗保佑,孩子终于考上理想的大学了。”忙碌完最后的农活,他揣着全家半年的血汗钱,踏上远行的列车。汽笛鸣响,他眼中挥之不去的是母亲泛红的眼角,父亲蹒跚的脚步。

  忽略了娱乐和恋爱,他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学习,进行苦行僧似的修行。经过四年的打熬磨砺,他变得成熟而睿智,并且以全班第一的成绩报送本校研究生。他接过优秀毕业生的奖状时,聚光灯闪烁,仿佛置身梦中。

  研究生毕业之后,他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纠结了许久,他终于做出最后的决定。父亲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去闯荡吧,我和你妈能照顾好自己。”母亲絮絮叨叨地为他整理行囊,最后还不忘在行李箱偷偷地塞进一小罐自制的肉酱。

  他成功地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并且申请到一份不菲的奖学金。透过候机大厅的防弹玻璃,他与母亲挥泪告别,踏上了海外求学的道路。五年的留学生涯结束,他已将近而立之年,浑身肌肉坚实,目光犀利。身披学士服,他自豪地从校长手中接过薄薄的毕业证书。“我是博士了”他心里激动地念叨着。

  他在导师的提携下,进入了著名的XX学院,跟随着不同肤色的精英们研究古奥的文字、典籍。随着时间的流逝,莫名的哀伤开始萦绕于心,脑海中双亲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他决定回国去看一看,那里也许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XX书店,乳白色的灯光照亮了一张张兴奋的脸庞。保安神色紧张地盯着人群,手指下意识地拽了拽红色的安全绳。一名清瘦的男子,在两位礼仪小姐的引导下,走上临时搭建的颁奖台。屋顶上悬挂着鲜艳的横幅,西装革履的主持人笑眯眯地介绍莅临现场的各位嘉宾。在雷动的掌声中,他缓慢地迈步上前,差一点儿被闪光灯晃瞎了双眼。

  男子清了清喉咙,对着话筒调侃道:“大家的热情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不想写这部书。”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竞相睁大了惊讶的眼睛。

  “但是,你们给了我继续创作下去的勇气。”他拈起一本菲薄的小册子说:“这是我一年汗水的结晶,也是献给大家的一份礼物。以此来感谢你们的支持和厚爱。”他说完朝着颁奖台下的读者深深地鞠躬。

  “第五届XX诗歌颁奖典礼及XXX的新作《流浪的城市》签售会正式开始。”主持人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脸憋得通红。

  男子腼腆地从一位长者手中接过金灿灿的奖杯,然后象征性地举了起来。四周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H先生揉搓着酸痛的肩胛,望着西沉的落日,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获奖,自己也变得糊里糊涂。“我这么做有什么意思呢?”他瞧了一眼书柜里排列的一座座奖杯,苦笑了两声。

  他曾经满怀热血,投身于文艺理想,在一个不起眼儿的杂志社工作了十年。饱受世人的冷眼与家人的埋怨,他变得孤僻而落寞。前妻带着儿子远走高飞,撇下了一纸离婚协议书。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意外地收获了一份用稿通知。尽管是一封普通的电子邮件,但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印了出来,并珍藏至今。

  各种奖励应接不暇,他由起初的兴奋变得疲于应对。在他的家门口也频繁地出现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他们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他的书房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会客室,里面经常挤满了记者和编辑。他们瞪着眼睛想要刨根问底,压榨出最后一毫有价值的信息,为此一些人做好了长居于此的准备。

  “我真的不会再写什么了,真的。”他无奈地摆了摆手,转身跳出了窗户。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紧张地按下通话键,院子里回荡着一个熟悉的声音。

  得月楼的豪华包间,五六个中年人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互相叫着彼此的绰号,回忆热血的青春年华。两位戴着深度近视镜的男子,索性躺倒在沙发上,开始打鼾。

  “阿甘,你怎么睡着了?”一个胖子含混不清地嘟哝道。

评论
  • 过来好好学习一下下,诗人的小说也是充满着诗意


    HJP郝建平 作者

    回复 @蔡静盈: 哈哈,谢谢了。我会努力地写下去的


  • 最近也要开一个部关于青春的小说,对我也是很好的借鉴。


    HJP郝建平 作者

    回复 @书生陈某人: 哦?蛮好,这部小说算是我的一次尝试,在书写青春的同时,融合进了一些别的东西以及思考。


  • HJP郝建平 作者

    对于这种叙事方式,大家有没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本人将细心予以解答


  • 效率高,很专业,很认真。


    HJP郝建平 作者

    回复 @Nigina: 谢谢了啊,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