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几张试卷明目张胆地摆放在桌子上,父亲面色凝重,紧皱着眉头说:“你这次班级的排名是多少?”

  “四十六。”我低声地嘟哝了一句,像是蚊子从耳边飞过。

  “整整退步了五名!”父亲叹了口气说道。

  我吐了吐舌头,尴尬地笑了笑。

  “你还好意思笑!没羞没臊。”母亲端着饭菜走进屋子,摆放好碗筷说:“吃完晚饭,赶紧去写作业。”

  “嗯。”我支吾了一声,开始扒拉碗中的饭菜。

  母亲将一块儿肥厚的鱼肚夹到我的碗里。

  昏黄的灯光照着父亲斑白的两鬓,忙碌了一天的工作,唇齿中间发出轻微的鼾声。母亲趴在书桌旁睡眼迷蒙,她不时地瞅两眼墙壁上的挂钟,指针运动缓慢。我盯着成摞的习题集和凌乱的试卷发呆,鲜红的数字看得我触目惊心。我盘算什么时候才能熬过这痛苦的刑罚,憧憬着幸福美好的大学生活。

  没有做不完的习题和试卷,没有清晨嘶声力竭的呐喊,可以尽情地睡懒觉、玩游戏,优哉游哉,宛如神仙一般。我咽了两下口水,长叹了一口气。

  “你的作业写完了么?发什么呆!”母亲敲了敲我的脑壳,发出叮咚的声响。

  “还剩一点儿。”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抓紧时间!不要磨磨蹭蹭的!”母亲瞟了一眼挂钟,继续趴在书桌上打瞌睡,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不争气啊。”

  我的大脑一片混沌,却还要挣扎着写作业。美好的远景使我挤压出最后的气力,心甘情愿地成为一坨干瘪的渣滓。许多中学生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和期望,消耗尽自己的精力和潜能。当他们迈进大学校门的时候,已经变得疲倦不堪。在最需要努力的时候,他们开始休息,因为很多人从来就没有休息过。

  中式教育和西式教育孰优孰劣,这个问题我一直弄不明白。虽然中式教育饱受诟病,但是在泛东方意义上的中式教育还包括日本和韩国。他们的教育模式与中国类似,却卓有成效——同样经历了残酷的考试,却并未因此而荒废青春。

  模拟考试结束两个星期,寒假就迈着轻盈的脚步,款款而来。尽管只有十多天,却显得弥足珍贵,就像沙漠里的一股溪流,给了旅人生存的希望。按照惯例,老师们布置了成堆的寒假作业。大家燃烧的热情逐渐成为一堆冷灰,随风飘散。临走的时候,老云还不忘记挖苦我们两句:假期不要贪玩,认真地写作业。大家懒散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农历腊月十八的十七点零八分,寒假正式开始,我背起书包走过一连串漫长的背影。青黑而泥泞的街道,汹涌尖叫的车流,身披棉大衣的交警举着喇叭呼喊,Y城一中的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小胖、黑狗以及阿基相约去了网吧,开始本学期最后一次狂欢。焦胖子今天要去外婆家,所以铃声一响,他就拎着书包冲出了教室。

  车窗外是惨淡的风景:灰白色的屋瓦,荒芜的田野,几棵老榆树的枝桠上搭载着黑色的鸟巢,那是灰喜鹊的家。视野慢慢地变得模糊,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走过狭长的站台,人潮开始分流,许多人进化为零星的水珠,蒸发得一干二净。我瞪着双眼,在一片霓虹闪烁中寻找熟悉的身影。突然后脑勺被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你瞅啥呢?跟个熊瞎子似的?”姨夫笑嘻嘻地咧着嘴巴,表妹从他身后钻了出来:“哥,你咋才回来呢?”

  “哦——”我淡然地支吾了一声,就他们抢过了书包,裹挟着钻进了一辆小轿车。今年,姨妈一家从东北回来,将在这里过年。“今年的年夜饭应该会热闹许多。”我暗中祈 祷着大家忽略我惨不忍睹的成绩,但是事与愿违。经过简短的寒暄之后,姨妈突然郑重其事地问道:“XX,你的模拟考试成绩怎么样?我听说——”

  母亲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说:“没长进的家伙,只考了全班四十六名!”母亲说完心痛地摇了摇头。

  姨妈的脸上露出尴尬的微笑,她抚摸着我的额头说:“你要努力学习,为妹妹树立榜样啊。”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假期也无非是这样。日上三竿的时候,我睁开迷蒙的睡眼,发现屋子里寂静而空旷。桌子上摆放着我的早餐:一个面包,一杯牛奶燕麦片,以及一个油汪汪的煎蛋。经过简单的洗漱,我披着外套,端着牛奶麦片粥,嘴巴叼着面包,像一只牧羊犬一样蹲坐在沙发上,伸手按下电视遥控器的按钮。

  原则上我被禁止看任何电视节目,但是私下我还是会看一些。新闻、广告以及无聊的选秀节目充斥着整座荧屏,我的手指都变得有些酸痛,我打了一个哈欠,眼角堆满了泪水。

  突然一个熟悉的画面引入眼帘:“这不是电视剧XXXX么?”我兴奋地坐直了身子,一边咀嚼着面包和鸡蛋,一边欣赏精彩的剧情。主人公的英雄气概将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在他们飞身上马,纵横驰骋的瞬间,我的耳边传来模糊的脚步声。

  我立刻关闭了电视机,摆放好遥控器,耳朵紧贴着防盗门,倾听任何可疑的声音。脚步声变得清晰而迟缓,我透过猫眼儿,看见一位大爷拎着满篮子的青菜,气喘吁吁地爬楼梯。我喘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个小时以后,我意犹未尽地按下遥控器的按钮,屋子恢复了寂静。“XX的真实身份居然是这样。”我啧了啧舌头,翻开英语习题册,开始写作业。刚做完两篇阅读理解,锁头传来了熟悉的声响,母亲大包小裹地回来了。她拍了拍身上的雪霰说:“你上午干嘛了呢?”

  “我,我写作业了啊。”我瞪着眼睛撒谎道。

  “你没有看电视吧。”母亲疑虑地摸了摸电视机的机顶盖。

  “没有。”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母亲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然后就开始准备中午的饭菜。我转身继续回去写作业。过了半个小时,父亲才下班回家,站在门廊上拍打满身的白雪。

  傍晚的时候,姨妈一家过来串门,手里拎着许多好吃的东西。寒暄过后,表妹开始翻腾我的书桌,寻找一切可以当作玩具的东西。姨妈厉声呵斥道:“不许打扰哥哥写作业!”

  表妹嘟着嘴巴,乖巧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大人们则在厨房里忙碌着晚餐。我盯着漫长的算式发呆,恨不得自己即刻年轻十岁。屋子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我开始盘算什么时候才能理所当然地出现,使他们不至于怀疑我是否在认真地写作业。我沉思了许久,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XX,该吃饭了!”我满心欢喜地扔下纸笔。

  腊月二十六过后,节日的气氛就变得浓郁起来。对面楼房的阳台竞相张灯结彩,传统的红灯笼掺杂着形式各异的串儿灯,在夜幕中汇聚成五颜六色的海洋。炸丸子、烧白肉、干炸带鱼段,厨房里飘荡着油腻的香味,抽油烟机嗡嗡作响。母亲腰上裹着围裙,小心翼翼地摆弄着锅铲,父亲站在一旁,手握漏勺,里面的肉丸子焦黄酥脆。我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

  “你出来干什么?写作业去!”母亲诧异地瞪了我一眼,厉声喝道。

  我噘着嘴巴,扫兴地回到书桌旁。不一会儿,母亲端过来一小碗干炸丸子,上面洒满了胡椒盐。我一边兴奋地大嚼,一边吐着舌头:“好烫。”

  “馋猫!”母亲爱怜地刮了刮我的鼻尖。

  时针与分针艰难地交汇,我舒展一下僵硬的腰身,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厨房里“乒乓”作响,我知道那是烧白肉的动静。烧白肉是年夜饭压轴的大菜,精选油脂均匀的五花肉,切成四方大块,没入汤锅。烧开水,放入葱段、花椒、八角和香叶,熬煮十五分钟,捞出晾凉。油锅烧热,用洗净的炭火筷子夹入白肉,即刻盖上锅盖,油锅就像燃放鞭炮一样。这是一项危险的活计,母亲的神经会变得格外紧张。烧好的白肉,黑白相间,肉皮紧皱。吃的时候,将其码入海碗,撒上精盐、姜末,文火蒸一刻钟。烧白肉出锅后,再捏上一撮嫩绿色的香菜。

  腊月二十八,窗户外的孩子们在玩擦炮,棉帽下的脸颊冻得通红。稀疏的树影与灰白的楼房将天地衬托得分外苍凉,物业管理所的老黄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晒太阳。父亲下班回来,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爆竹和鞭炮,还有一个礼花弹。腊月二十八是做传统面点的日子。母亲摆放好厚重的案板,淡淡地铺撒一层白面,五分面粉,三分清水,两分鸡蛋液揉成一个金黄的面团,然后撒上一层黑芝麻;在案板上将面团擀得单薄,刀切两寸的长条,中间划上一道口子,将一端从刀口抻出,仿佛在挽蝴蝶结一般;最后一道工序是用高温油炸,面点“排叉”就做好了。据说是当年满人入关携带的口粮。

  今年没有年三十,过了廿十九就是新的一年。清晨,家家户户开始张贴春联,饱蘸浓墨的字迹承载着祝福和希望,用浆糊紧紧地粘在墙壁上。贴完春联,母亲开始做捞饭。浸泡了一宿的糯米颗粒饱满而圆润,控干水分之后,放入笼屉蒸到八成熟。将糯米饭倒入搪瓷盆中,堆叠成小山的模样,山顶栽一颗大葱,四面排上八宝:桂圆、核桃、红枣以及一枚枚亮晶晶的钢镚儿。捞饭象征着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财源广进。做完了捞饭,父亲和母亲开始忙碌着蒸黄糕:新鲜的黍米淘洗干净,然后平铺入笼屉蒸熟。澄黄的黍米糕在面盆里冒着热气,抹上一点胡麻油,然后用蘸满凉水的双手抓起糕团,上下颠倒过来,俗称是“翻身”,象征着来年能够鲤鱼跃龙门。油亮的糕团用苫布盖好,高压锅里的炖肉也煮得软糯。今天的午餐是黄米糕炖肉,一道传统的美食,拉开了新春节庆的序幕。

  在我的哀求之下,享有一个下午的消闲时间。我可以端坐在电视机前嗑瓜子,不用担心脑门上会狠狠地挨两个粟栗。电视屏幕上播放着春节特别节目《一年又一年》,镜头前的记者忙不迭地介绍祖国各地独特的新春美食,在主人的盛情之下,吃得不亦乐乎,满嘴流油。从冰天雪地的狗拉爬犁到人头攒动的新春花市,欢快的气息炙人脸颊。

  丰盛的年夜饭摆上了餐桌,姥爷的黑白照片被摆放在厅堂的一角,香炉上点燃三炷高香,一杯陈年的白酒,碗盏里挤满了各种冷热菜式,母亲嘴里念叨着什么,恭敬地三鞠躬。祭奠之后,年夜饭正式开始,母亲仍旧在厨房里忙碌,还有五六个热菜要炒。父亲打开了一瓶啤酒,破例给我斟了一杯,这让我诚惶诚恐。

  “过年之后,你就十八岁了,可以陪我喝一两杯了。”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复习,争取考上大学,不要辜负大家的期望。”我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端起酒杯:“祝老爸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油腔滑调,记住以后不要酗酒,酒还是少喝一点。”父亲的目光变得严肃而认真。

  酱牛肉、红烧丸子、炖鸡块、清蒸鲈鱼、炖带鱼块、烧白肉,虾仁炒腰果••••••圆桌上摞起一层一层的盘子,我们吃得天昏地暗,母亲端出最后一碗炖菜,擦了擦满头的汗珠说:“你们怎么不吃了呢?”我们整齐地摇了摇头,继续盯着屏幕上的联欢晚会,节目已经表演了三分之一。母亲解下围裙,才开始吃晚饭。父亲开始忙碌地煮饺子。

  热气蒸腾的饺子端上餐桌,我漫不经心地夹起一个饺子,用筷子捅了捅,失望地咀嚼着。满锅的饺子中只有一个暗藏着硬币,谁吃到这枚饺子就会成为今年的幸运儿。母亲突然喜笑颜开,指了指自己的酱油碟。我隐约看见馅料闪烁着银光。

  窗外响起了一阵爆竹声,硕大的烟花在眼前绽放。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母亲督促我们换上新的衣服。大家穿戴完毕之后,拎着鞭炮、爆竹走下楼梯。火树银花,宛如白昼。我们在爆竹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年,空气里弥漫呛人的火药味。小孩子们躲在大人背后,捂着耳朵,瞪着眼睛朝上张望。

  空地上燃烧着炭火堆,四周围绕着烤火的人群,缓慢地旋转,仿佛亿万年前原始人的祭祀。大家顺时针走了三圈,又逆时针地重复了一遍,跺一跺脚上的积雪,互相道别。满载着困顿和疲倦,我按响了门铃,母亲长长地打一个哈欠:“这么早就回来了?”

评论
  • 过来好好学习一下下,诗人的小说也是充满着诗意


    HJP郝建平 作者

    回复 @蔡静盈: 哈哈,谢谢了。我会努力地写下去的


  • 最近也要开一个部关于青春的小说,对我也是很好的借鉴。


    HJP郝建平 作者

    回复 @书生陈某人: 哦?蛮好,这部小说算是我的一次尝试,在书写青春的同时,融合进了一些别的东西以及思考。


  • HJP郝建平 作者

    对于这种叙事方式,大家有没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本人将细心予以解答


  • 效率高,很专业,很认真。


    HJP郝建平 作者

    回复 @Nigina: 谢谢了啊,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