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模拟考试在八点钟准时开始。我们像奴隶一样被驱赶进了斗兽场，没有人知道笼子里关押的究竟是狮子还是熊猫。在吃早饭的时候，阿基和小胖故意避开人群，在角落里嘀嘀咕咕。黑狗见状有些好奇，便凑了过去。小胖礼貌地将他撵了回来：“我俩讨论一点儿事情，你瞅啥？”

　　老云在开考之前一再重申，坚决打击考试作弊，违者严惩不贷。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们一眼，就夹着文件匆忙地离开。监考的老师是数学老师和一位政教处的干事。干事穿得白白净净，脸上敷了淡妆，胸口别着一块儿鲜艳的牌照；数学老师则身披朴素的大衣，蜷缩在讲台后面，慈祥地望着我们。

　　铃声突兀地响起，干事晃了晃手中的档案袋，示意考试的试卷密封良好。在数学老师的授意下，干事缓慢地拆开档案袋，掏出厚厚的一沓试卷。残酷的征伐即将上演，第一场战役的主题是语文。

　　辨认字形、字音，选词填空，修改病句••••••在汉字堆砌的迷宫里摸爬滚打，不一会儿已是满脸的伤痕。字词是语文考试的第一道管卡，尽管只有几个喽啰把手，却易守难攻。步卒们在呐喊冲锋的同时，还要提防敌人的冷箭、陷阱以及垒木和滚石，稍不留意则头破血流。

　　字词的考验结束之后，是科技文的阅读理解。一座混凝土浇筑的碉堡矗立在眼前，上面架着五六挺机枪，让人不寒而栗。科技文阅读理解的材料来自欧美权威的报刊杂志，例如《经济学人》、《时代周刊》、《自然》等。其覆盖范围也十分广泛，涉及天文、地理、物理学、社会学、心理学、遗传学等众多领域。科技文阅读的难度在于概念堆砌，句式繁复，而且在命题过程中掺杂了“白马非马”式的诡辩。一场战斗结束，秋风飒飒，尸横遍野。

　　我曾经好奇这些文章为何如此佶屈聱牙，直到后来参加了一个考研英语辅导班，才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在众多的课程中有一门课程叫做英语长难句，主讲教师是一位伶牙俐齿的胖子。他手执教鞭，絮絮叨叨地讲述了这种题型的来源：考研英语的阅读理解，大多选择欧美的权威期刊杂志，命题者会将其中一些简单句通过添加前后缀和从句，升级为长难句。他们如此煞费苦心，目的就是为难我们这群考研的倒霉学生，以此来保证研究生的通过率。在大家的谩骂声中，我萌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科技文阅读理解之后，是文言文阅读理解。我们从现代的高楼大厦穿越到了古战场，故纸堆中的将士开始复活，满嘴的之乎者也，扛着刀枪剑戟，你来我往。南蛮、北狄、东胡、西戎，少数民族们还伺机潜伏在关隘附近，不时地觊觎中原。文言文阅读理解秉承“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的理念，考察我们对于文言虚词和特定句式的理解。诗词鉴赏紧随其后，给了我们猝不及防的一击。这个板块通常会选择一些著名诗人、词人的冷僻作品，让我们写下自己的阅读心得。如果你真的写下自己的阅读体会，就会发现与参考答案大相径庭，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我们需要揣摩出题者对于这首诗词的理解，然后再扭扭捏捏地讲了出来，像个小姑娘一样。

　　“命题者既然有想法，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何苦让我们去猜呢？”我曾经对小胖抱怨道。

　　“学习和考试是两码事情，等你走进考场，就会发现全世界都在跟你作对。考试的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为难学生，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真是白痴！”小胖鄙夷地瞪了我一眼。 按照小胖的逻辑推理，命题人一定是一群到了绝经期的老太太，心理阴暗，以虐待学生为乐。

　　经过了诸多关卡的厮杀，我们的脑细胞已经折损了百分之三十。大家终于迎来了语文考试的终极BOSS——现代文阅读理解，一个看似简单的题目却极难操作，宛如一个女子在雪中舞剑，看似曼妙无比，却到处暗藏杀机。很多英雄好汉，在灯红酒绿中，莫名其妙地丢失了项上人头。现代文阅读的材料通俗易懂，大多为名家的散文，谈古论今，品味世态炎凉，絮叨家长里短。文章清新可人，但是题目却让人深恶痛绝。例如，XXX一词在文章中是什么含义；比这更恶劣的是考察文章的中心思想，这类题目需要按照固定的套路作答，分为起承转合四个步骤，俨然一副八股文的模样；最让人头痛脑热的是关于写作手法的考察，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托物言志，诸多的手法让人眼花缭乱。

　　现代文阅读理解是许多人的软肋，老云为此特意在黑板上总结了十多种写作手法和表达技巧，我们听得如墜五里云中。经过现代文阅读理解的折磨，我们已然变得衰败而颓唐，宛如枯枝落叶一般。命题人似乎为了安慰我们受伤的心灵，特意添加了一些创新题型，例如：设想你是XXX活动的组织人员，请草拟一份活动报告；“我是一条小河，我无心从给你身边流过”，仿效该句式另写一句话••••••

　　最后的大山横亘在目前，我已经精疲力竭，只剩下苟延残喘。作文在考试中占据了将近一半的分值，没有人会对此掉以轻心。我平生最厌恶的一个是数学，另一个则是作文。前者需要严密的逻辑思维和空间想象力，我经常面对惨绝人寰的分数，痛哭流涕；后者则时常博得老云的赞赏和同学的艳羡，尽管我对此嗤之以鼻。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是一位大学教授批判中国的作文，他在文章中强调了中国式写作这一概念。大致意思是：中国式写作违背了创作的初衷，它沦落为一种程式化的训练——老师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写，学生则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大家共同丧失了独立的思考能力，变成了一架机器。

　　正午时分，铃声疲倦地敲响，我们饥肠辘辘地冲向了食堂。数学考试的时间是十四点整，留给大家休息的时间不多了。学生们三五成群地扎堆儿，彼此对着答案，蜜蜂一样吵闹。

　　“你们考得咋样儿啊？”黑狗端着一碗炖菜，上面卧着两个馒头。

　　“一般般。”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第三道选择题，答案是A还是C呢？”

　　“不知道。”焦胖子含混地嘟哝了一句。

　　“阿基，你的作文题目——”黑狗刚刚说道一半，就将话咽了回去，大家的目光变得冰冷而犀利。我发现黑狗不会审时度势，在我们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居然还要火上浇油，使得我们一度怀疑他的情商。

　　黑狗撇了撇嘴巴，赌气地坐在一旁啃着起馒头。

　　午休的时候，阿基和小胖偷偷地溜了出去。他们将屋门小心地掩好，却没有发现门背后一双疑虑的眼睛。

　　“这两个家伙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我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熟悉的考场，脑海中浮现出董存瑞、黄继光和邱少云的身影，不由得浑身哆嗦，尽管教室里温暖如春。

　　“阿甘，你这是怎么了？”“虎妞”恰巧从身边经过，好奇地询问道。

　　“他这是考前综合症，铃声一响就痊愈了。”小胖坐在课桌上嘲讽道。

　　“那还真稀奇啊。”“虎妞”摇了摇头。

　　英语老师捧着厚厚的档案袋，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干事尾随其后，懒散而困顿。一声尖锐的铃声过后，雪白的卷子开始在教室里流淌，转瞬之间将我们湮没。数学考试正式开始。

　　十二道选择题，十道填空题，还有五六道简答题和两三道综合分析题。我望着杀气腾腾的阵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浑身汗毛耸立。我已经预估到悲惨的结局，但是还要奋力地挣扎，就像庄子在文章中提到的“涸辙之鲋”一般。

　　我皱着眉头，咬紧牙关，在稿纸上演算复杂的方程式，心中有十万个不情愿。英语老师在教室里溜达了几圈，发现没有什么异样，就坐在讲台后面玩手机。干事索性靠在了墙角，打起了瞌睡。

　　教室里一片安静祥和，钢笔摩擦稿纸，发出了沙沙的声响，蚕啃食桑叶一般。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西北角落里两个同学悄声地比划着暗语，东北窗台边的女生则迅速将一个纸条塞进了长筒袜。“大家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我心里暗自寻思，却惊讶地发现阿基不知什么时候，将脖子探了过来，活像一只公鹅。

　　“这家伙是不是疯了？居然想抄我的答案？”我下意识地瞪了他一眼。我的数学成绩之差，几乎人尽皆知。

　　阿基翻了一下白眼，然后偏着脑袋贴在了课桌上，一动不动，像一条比目鱼。

　　“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我挠了挠头皮，顺着阿基躺倒的方向，瞧见了惊人的一幕。

　　小胖坐在“碳花”的身后，正抻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盯着“碳花”的试卷，一只手还在课桌下不停地比划着。

　　当我慨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老云脸色铁青地推门而入，径直走到教室的后面，将那两个互相打“哑语”的同学拽了出去。英语老师花容失色地站在一旁，干事则彻底傻了眼。“你们继续考试。”老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了。

　　教室里恢复了寂静，“老鼠们”都收敛了手脚，半个小时以后，铃声按时敲响，我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那两名同学后来被记了大过处分，教导处主任强烈要求开除，在老云的一再挽留之下，改为了记大过。多年以后，小胖说那是他人生中最惊险的一幕，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