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老云说：高三的学生就应该努力地学习，摒弃一切杂念。

　　我们低声地嘀咕：那也得有必要的娱乐活动，要劳逸结合。

　　老云说：我们每天都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

　　我们暗地里反驳：大家早已成为流水线上的产品。

　　一年一度的新年晚会即将揭开帷幕，而我们被勒令停止参加一切娱乐活动。老云在班会上婆婆妈妈地强调：“你们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马上就要参加模拟考试了，居然还有心情看新年晚会！”他说完用犀利的目光扫射着大家，仿佛要把我们挨个枪毙。

　　焦胖子垂头丧气地趴在桌子上，翻了翻白眼儿，表示抗议；阿基咧着嘴巴苦笑；小胖专心致志地翻看柜壳里的漫画，对此漠不关心；“刀郎”和“虎妞”淡定地写着作业，心如止水。

　　班级里的气氛变得暮霭沉沉，我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的光阴。我们唯一合法的娱乐活动就此被剥夺，剩下的时间就变得枯燥而恐怖。况且大礼堂里的歌声就在窗外飘荡，若有若无，引诱着那些心神不定的人们。

　　下课之后，我会站在走廊的窗户旁，羡慕地望着那些年轻的演员和非正式的观众。后者就像捉迷藏的孩子，弯着腰，从破烂的后门钻了进去。

　　“明天就是新年了呢。”焦胖子用手掌托起厚实的下巴，满腹心酸地说。

　　“新年又能怎样，还不是照样上课、写作业，无聊。”阿基潦草地写完手中的卷子，长吁了一口气。

　　“新年要是能放假——那该多好啊。”我对明天还是抱有一丝幻觉。

　　“新年晚会都看不了，还奢求放假，痴人说梦！”小胖阖上漫画，顺手将它撇到一旁。

　　“马上就要模拟考试了，咱们还是好好复习吧。”黑狗不知好歹地提出建议，立刻遭受到大家的鄙视。

　　“我也是为你们着想。”黑狗满腹委屈地说道。

　　在漆黑的夜色里，我们安静地跨入新的一年。远处传来窸窣的鞭炮声，混杂了淡淡的火药味儿。我的脑海中浮现人山人海的广场，霓虹灯闪烁的大楼。钟声敲响的一刹那，漫天的礼花绽放，彩带洒满每一条街道。然而，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周三的早晨，冰冷的阳光透过稀松的树林，斜照在我们气喘吁吁地脸上。老云一如既往地跟在我们身后，绷着脸，随时准备抓捕那些“漏网之鱼”。

　　食堂的师傅又别出心裁，推出了新花样——刚出炉的全麦面包，价格不菲。然而这次却没有人买账，厨师们只能心痛地看着面包逐渐冷却，硬得跟砖头一样。

　　课堂上的我们萎靡不振，变成了一根根饱经风霜的黄瓜，彻底地蔫了。大家怀着抑郁而幽怨的心情，瞪着前来上课的老师们，直至他们心底发毛：

　　“这是学校的规定，我也没有办法啊。”英语老师一脸慈悲地说，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

　　“你们可以想一想，考上大学以后，每天都是新年！”包工头试图用谎言来宽慰大家。

　　“我如果是校领导，就直接给你们放半天的假。”老孟瞅了瞅讲台下兴奋的人群，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然后再补两天的课。”大家觉得老孟这样调侃我们很不厚道，便拉长了脸。

　　“你们如果不想参加高考，现在就可以出去！”老云愤怒地掷下一截粉笔，砸在了主席的脑门上。主席当时正望着窗外的人群发呆。高一、高二的学生们享有半天的假期，他们正举着板凳，在老师的指挥下，熙熙攘攘地排队，准备进入大礼堂。这使得坐在窗户边的同学艳羡不已。

　　下课铃声准时地响起，老云拿起一沓卷子，气势汹汹地走了出去。大家面面相觑，宛如寒蝉，一言不发。

　　天边出现了最后一抹晚霞，金色的光辉即将湮没。我们最后的一点儿妄想也随之破灭。这时，班长和生活委员被通知去年级组办公室开会，他们无奈地苦笑了两声。

　　十五分钟过后，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班长满面红光地“破门而入”，差一点撞到讲台上，迎接他的是数学老师和我们惊诧的目光。生活委员紧随其后，右手扶门框说道：“赶快！咱们可以去看新年晚会了。”教室内外传来一阵阵的欢呼，数学老师一再叮嘱大家，下楼梯时要注意安全。

　　大礼堂里灯火通明，窗户玻璃上粘贴着各色的彩带，莲花状的壁灯下面是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我们头顶着板凳，像贪吃蛇一样盘踞在大礼堂的门口。

　　所有班级入座以后，新年晚会正式开始。按照惯例，首先是开场的舞蹈。一群少男少女穿着T恤衫，双手挥舞着彩带，在黑暗中涌上舞台。顶棚的灯光开始闪烁，他们随着音乐的节拍，做出各种欢快的动作。如果距离很近，应该可以看见他们冻得发紫的嘴唇。

　　开场舞结束后，两名主持人拿着话筒走上舞台。男生穿着西服，笔挺得有棱有角；女生脚踏高跟鞋，走路风姿绰约。他们用抑扬顿挫的语调，介绍了莅临本场晚会的嘉宾，校长、副校长、教导处主任以及各个年级组长们，大家依次向我们挥手致意。

　　“咦，那不是苏XX么？”黑狗瞪大了眼睛，左手朝舞台指指点点。

　　“嗯，那又能怎样？”小胖不屑地瞥了黑狗一眼：“往事早已如烟。”

　　“你俩能不能安静一点儿！”焦胖子低声地抱怨道。黑狗的望远镜找不到了，这让我们很是痛苦。

　　第一个节目是民族舞，表演的班级是高一（1）班。一群女生穿着宽松的长袍，随着悠扬的蒙古长调，不停地挥舞着衣袖，仿佛是要甩干上面的水渍，又像是在举行一场神秘的宗教祭祀。音乐声戛然而止的时候，演员们簇拥到舞台中央，两三名女生舒展柔嫩的腰肢，组成花蕊，一朵绚丽的梅花在眼前绽放。

　　第二个节目是相声，表演的班级是高二（4）班。舞台上走来两名高个子男生，一位身材瘦削，颧骨突出；另一位则虎背熊腰，富态大方。简单的寒暄过后，他们一板一眼地开始背台词，装模作样地调侃校园生活，还顺带拍了校领导的马屁，这使我们恶心不已。

　　相声表演结束，舞台下响起了稀疏的掌声。主持人做了简短的介绍，音乐老师迈着稳健的步子，来到了舞台的中央。他已经在Y城一中教了十年的音乐课，因为课程的关系，一直处于被忽略的状态。音乐老师颇有怀才不遇的情结，所以新年晚会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举足轻重。美术老师对此嗤之以鼻：“你较个什么劲儿啊？”

　　音乐老师选择的歌曲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一剪梅》，悦耳的伴奏声过后，大礼堂里回荡起浑厚的男中音。音乐老师在大学期间学习的是美声唱法，最后阴错阳差地来到了Y城。他创造性地将美声融入流行音乐，取得了震耳欲聋的效果。我们私底下认为他的嗓音足以和老孟媲美，成为一名优秀的播音主持。

　　音乐老师唱罢，恭敬地鞠躬致谢，舞台下的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晚会还在继续，大家的兴致也水涨船高。漂亮的英语老师为大家带来一曲婉转的《我心永恒》，高一（3）班的同学们则表演了乏味的小品——《夸一夸我们的班集体》。老云、老孟、老王等老师代表做了抑扬顿挫的诗歌朗。，我们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停地打哈欠。

　　在模糊的视线里，浮现五个乌烟瘴气的家伙，他们的头发烫染成夸张的颜色，仿佛在标榜不屑和叛逆。他们是Y城一中历史上唯一的一只摇滚乐队，空前绝后。主音吉他手是一个帅气的男生，身穿黑亮的皮夹克；身旁的贝斯手戴着一副无边眼镜，憨厚腼腆；键盘手是一位窈窕的姑娘，披头散发，装扮成了吉普赛女郎；架子鼓手埋藏在一堆锣和镲中，露出一副微胖的黑脸。烟幕逐渐散去，舞台下传来一阵尖叫。

　　这支乐队在一年前艰难地成立，名称是磁场乐队。一群原本安分的中学生，仿佛中了邪，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不良少年”。他们的班主任就此患上了偏头痛，貌似该病症还将持续一至两年。

　　他们演唱的曲目是Beyond的《海阔天空》，一首陌生的粤语歌。“今天我，看寒夜里雪飘过——”“黑夹克”单手拨动琴弦，喉咙里发出清扬的歌声，低微如雨燕莺啼，大家不由得竖起了耳朵。“黑夹克”歌唱得十分动情，尽管我们听不太懂歌词，却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感染，追随着音乐，挥舞手中的荧光棒。歌曲逐渐步入了高潮，大家开始轻声地哼唱。“黑夹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嗓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我们不由得为他担心，而他却满不在乎地继续怒吼：“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总爱自由！哪怕有一天会跌倒！呕——”唱完这句，他长喘了一口气：“背弃理想，谁人都可以，哪怕有一天只剩你共我！”“黑夹克”唱到这里，情绪激动，仿佛就要泪流满面。其他成员开始恰到好处地合声，将整首歌曲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曾经好奇地询问“黑夹克”，他们为什么选择如此高难度的曲目。他苦笑着说：“这首歌代表了我们的追求和理想，当然也包括你的。”他说完用手指头戳了戳我的胸口。多年以后，我在网上查阅了Beyond 乐队的相关资料，了解到一个叫黄家驹的人，并从此喜欢上了这支乐队，尽管它早已不复存在。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去纪念黄家驹，以及“黑夹克”当初说的那句话。

　　听说我们毕业之后没多久，磁场乐队安静地解散，没有任何的新闻，大家重新回归到平凡的生活，回归到繁重的课业中。

　　经过摇滚乐的洗礼，观众们的情感得到了升华。新年晚会的压轴大戏即将上演，值得每一个人拭目以待。一群不安分的男孩子，在高二（2）班体育委员的带领下，成立了地下的街舞社。他们利用课余时间秘密地排练舞蹈，切磋技艺，并四处躲藏，以躲避老师的抓捕。在磁场乐队成立之后，街舞社团的队员也积极开展斗争，经过几个月的僵持，终于站在了新年晚会的舞台上。

　　他们表演的节目是现代舞《台风来袭》，一个融合了霹雳舞、街舞、机械舞和杂耍的音乐情景剧。时至今日，我们回想起来，都觉得这个节目十分地新潮。

　　起初，舞台上漆黑一片，间断传来轰鸣的雷声。随后插入一段简短的台风预警信息：今年第八号台风XX，昨日在福建沿海登陆，中心附近最高风力达十二级••••••信号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最后中断。聚光灯照亮了舞台的一角，两名穿着校服的男生做出奔跑的姿势，像雕塑一样固定在地板上。欢快的音乐响起，是奥芬巴赫的《地狱中的奥菲欧》。两名男生开始有节奏地摆动双臂，两腿却纹丝不动，身体摇摇晃晃，仿佛要挣脱看不见的枷锁。舞台下爆发一阵哄笑。

　　音乐声戛然而止，舞台重新陷入了黑暗。三束光柱从天而降，照亮了三位西装革履的男生。领舞者就是传说中的体育委员，他身段颀长，脸色苍白（估计擦了不少粉底），拄着手杖，两腿僵硬地迈开步伐。伴奏的音乐转换成迈克尔•杰克逊的经典作品《Dangerous！》。他们的衣袖上箍着红袖标，上面模糊地印着红十字。一招一式都在模拟杰克逊的经典动作，踢腿、扭臀有板有眼。体育委员更是出尽了风头，竟然在舞台中央跳起了太空步。我们看得目瞪口呆。

　　一阵清脆的酒瓶爆裂声过后，所有的演员都涌上了舞台。伴奏的音乐也转为带有嘻哈风格的《快乐崇拜》。这是歌星潘玮柏的成名作。舞者们在歌声中欢呼雀跃，辗转腾挪。两名男生还做出高难度的托马斯全旋，两手着地，身子像个风车似的乱转。乐曲接近尾声，顶棚上挥洒漫天的彩带。

　　主持人开始絮絮叨叨地致闭幕词，新年晚会如期结束。尽管我们有太多的不舍和眷恋。“美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而痛苦却绵延悠长。”小胖瞅了一眼桌子上成堆的练习册，长叹了一口气。新年晚会过后，模拟考试近在咫尺，我们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