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在太阳的炙烤下跋涉，脚下是无尽的黄沙，滚烫的温度将脚底板燎起数不清的水泡，钻心的疼痛渗入骨髓。我踉踉跄跄地爬上了沙丘，极目远眺，一座绿洲浮现在地平线上。

　　求生的本能使我不顾一切地加快了步伐。太阳西斜的时候，我浑身被蒸发掉最后一滴水分，笔挺地栽倒在沙丘上。绿洲就在眼前，我艰难地瞅了它最后一眼。

　　突然耳边传来了驼铃声，铃声逐渐响亮，变得像铜钟一样，震得我鼓膜生疼。

　　“阿甘！起床啦！”我猛地睁开双眼，发现黑狗拿着闹钟在眼前不停地晃悠。

　　“吵死了人啦！”我吼了一嗓子，顺势坐直身体，发现大家瞠目结舌地瞪着我。

　　“圣诞节快乐。”焦胖子悻悻地瞅了我一眼。

　　“动作麻利一点儿，要迟到了。”阿基一边说一边披上衣服。

　　小胖满嘴的泡沫，叼着牙刷，冲着我指了指墙壁上的时钟。我才恍然大悟：圣诞节不是法定的节假日，我们没有休息的权利。

　　大家行进在冰冷的操场上，迎风呼出一团团的白汽，曙光开始照亮眼睛。一群暗黑的身影，趁机浑水摸鱼，试图掺杂进“游行”的队伍。老云毫不客气地将那些南郭先生揪了出去，大声地予以斥责。在他们中间，我一眼辨识出主席和阿福的身影，主席的头发虬劲挺拔，像一柄用旧了的毛刷；身旁的阿福摇摇晃晃，仿佛喝醉了一般。

　　吃早餐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食堂的顶棚不知何时挂上了彩带和气球；窗口也特地推出了圣诞节套餐——杯子蛋糕和热气腾腾的巧克力牛奶；连打饭菜的阿姨也和蔼了许多。

　　“我这是在做梦么？”我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不由得“呲”了一下牙齿。

　　“你在想什么呢？”焦胖子在一旁催促道：“牛奶凉了就不好喝了。”

　　我将杯子里的热饮喝得涓滴不剩，擦了擦嘴角说：“还蛮有节日氛围的嘛。”

　　“是啊，一份套餐就花费了五块大洋啊。”阿基小心地咀嚼着杯子蛋糕，像蚕吃桑叶一样。

　　周二的第一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打扮得花枝招展，喜气洋洋地祝福大家圣诞快乐。我们整齐地喊出：“Merry Chrisms!”然后继续抄写整张黑板的题目。末了，英语老师试探性地询问我们是否准备了圣诞礼物，英语课代表庄重地捧上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上面扎着漂亮的蝴蝶结。

　　“What is it ?let me see——”英语老师兴奋地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的一瞬间，双手立刻捂紧了嘴巴。

　　我们知道那是一副紫水晶的耳坠，其价值是班费的六分之一。

　　第二堂课是历史课，老孟穿着一成不变的风衣，迈着矫健的步子走上了讲台。在他准备张嘴的瞬间，历史课代表按照惯例站起身来，将一个狭长的盒子递给老孟。老孟有些惊讶，然后笑着说：“你们还是学生，不要破费。”

　　在大家热切的目光中，老孟揭开了盒盖，发现里面躺着一条洁白的围巾。在我们的敦促下，老孟系上了围巾，打趣地说是否有电影《上海滩》中许文强的即视感。那堂历史课，老孟很开心，脸上的皱纹连缀成了褶子，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沙皮狗。小胖对此很是气愤，说我侮辱了大家公认的偶像。

　　那条围巾是当年最流行的款式，其价值是班费的六分之一。

　　第三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满怀希冀地登上讲台，发现桌子上面空空如也。老师的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她尴尬地笑了笑。当数学老师讲述完最后一道题目，大家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小胖和阿基趴在课桌上打鼾；焦胖子神经紧张，咬牙在坚持；只有黑狗在前排屹立不倒，单手托举下巴。与之类似的还有“刀郎”、“碳花”以及后起的新秀“虎妞”。

　　下课铃声敲响的时候，数学老师失落地夹起教案，准备离开。数学课代表弹簧似的蹦了起来，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塞到老师手里。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祝老师圣诞快乐！

　　数学老师受宠若惊地接过礼物，打开发现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纪念册，上面雕刻着流云一样的花纹。“谢谢，谢谢大家！”数学老师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个纪念册是我们从批发市场买回来的，其价值是班费的十二分之一。

　　第四堂课，是政治课。政治老师面若冰霜地朗读教义，不时投掷出一根根粉笔导弹，妄图驱赶走那些看不见的瞌睡虫。大家仿佛置身中世纪的经院，看着大主教披着红袍，在祭坛上踱步，两边是唱诗班，发出悦耳的歌声。大家随着歌声摇头晃脑，不一会教室就变得鸦雀无声。政治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捶打着讲桌：“都醒一醒！”下课铃声响起，政治老师夹起课本，“堵堵”地离开教室。政治课代表挠着头皮，难为情地拿着礼物，奔向了办公室。

　　那是一根青花瓷烧制的钢笔，是班长伙同生活委员特意跟文具店的老板“讹”来的。他们用一只一模一样的钢笔换回了这支青花瓷钢笔。其价值原为班费的三分之一，现价是其十二分之一。

　　下午的第一堂课是地理，包工头穿着灰色的西装，趿拉着皮鞋，苦大仇深地走进了教室。那堂地理课，大家很给包工头面子，除了看闲书，传纸条以及吃零食外，并没有举行其他娱乐活动。教室里比较安静，大家都在忙碌自己的事业，偶尔抬头看一眼黑板，一副地形图突兀地映入眼帘。

　　包工头也很识趣，象征性地提问了几名同学，得到了统一的答复：不会，老师。包工头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说：“那我再讲一遍，听好了啊。”我们瞟了一眼黑板，继续倒腾着手里的活计。四十五分钟过后，包工头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地理课代表腆着脸，将一个圆形的盒子放在讲桌上，立刻转身溜回座位。

　　包工头长叹一口气，说：“你们要是能认真地听一堂课，就是对我最好的礼物。”他说完，拆开包装，愣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条卷好的腰带，皮扣发出金属的光泽，一朵凸起的梅花分外引人注目。包工头转怒为喜，心满意足地收下礼物，并告诫我们以后上课要认真听讲。大家机械地点了点头。那条皮带是主席的父亲开会赠的礼品，生活委员以超低的价格从主席那里收购了过来，其原价是班费的二分之一，现价为班费的十二分之一。

　　下午的第二堂课仍旧是数学，我们在头昏脑胀中，渡过了难熬的四十五分钟。

　　晚自习突然由英语改成了语文，这使得班干部们措手不及。老云夹着教案，迈进教室的一刹那，班长的肠子都悔青了。

　　“英语老师有事儿，晚自习改成语文了。”老云板着脸说了一句，然后径直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目光矍铄地盯着我们。

　　班长的屁股在凳子上不停地磨蹭，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全然不顾生活委员和组织委员闪烁的眼神，毅然决然地走上了讲台。

　　“老师，这是我们送您的圣诞节礼物。”班长说完，将一个手提袋放在讲桌边沿。

　　“你们送我这些干什么。”老云叹了一口气，用手扶了扶眼镜儿说。

　　“这是大家的一点儿心意。”班长苦笑着说。

　　“你们要是能把这闲心用在学习上，我就知足了！”老云没好气地瞥了班长一眼。班长惭愧地低下了头颅。

　　老云说完，将手提袋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件羊绒衫，面料光滑，而且款式也很新颖。

　　“不要花销这么大！你们还没有挣钱呢”老云摸了摸羊绒衫说。

　　班长不住地点头，仿佛小鸡啄食一般。

　　在大家的掌声中，老云举起羊毛衫，在身上比划了两下，面色红润地收拾起来。随后，他为我们灌输勤俭节约的重要性，以及父母挣钱的艰难不易。大家感激涕零地上完了整个晚自习。

　　那件羊绒衫是鄂尔多斯牌的，价值是班费的三分之一，生活班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砍下一毛钱的价来。

　　圣诞节，我们自愿捐献出最后的积蓄，作为一点儿微薄的奉献。至于剩余六分之一的班费，大家无从得知，班干部们也彼此心照不宣。“这就是集体资产的无形蒸发。”小胖对此做出了这样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