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抬起昏沉的头脑，朦胧中听到了熟悉的铃声。大家像水发的海参，一个个支棱起了腰肢。我擦拭着嘴角的口水，看见地上多了一截粉笔头，脑门也隐隐作痛。小胖睁开惺忪的睡眼，瞅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叫了一声：“糟糕，又迟了。”

　　我们推推搡搡地奔赴食堂，试图融入汹涌的洪流。窗口的阿姨满脸横肉，帕金森似的不停地颤抖胳膊，将寥寥可数的几片肉，颠出勺去。大家吃着饭菜，开始调侃小胖。

　　“你今天就要去表白了？紧张么？”焦胖子用胳膊肘捅了捅小胖。

　　“有一点儿。”小胖不时地看看手表。

　　“情书写好了吗？”阿基关切地问道。

　　小胖指了指自己的上衣袋，轻声地拍了拍胸脯。

　　“你准备送她什么礼物呢？”阿基一本正经地说：“总得像个样子。”

　　“阿甘，你要不陪我去挑一件？”小胖转身说道。

　　“你可以找黑狗嘛？”我有些不情愿。

　　“你的品味比黑狗要高一个档次。”小胖煞有介事地说，黑狗心怀不满地瞪着我。

　　“我俩一起帮你挑选几件。”我拍了拍黑狗的肩膀说。

　　Y城的礼品店很少，只有三家，所以用不着费尽心机地穿越大街小巷寻觅。我推开玻璃门，听到一阵清脆的风铃声，眼前是一个晶莹的童话世界。

　　五颜六色的毛绒公仔堆叠成山，到处可见熟悉的身影：哆啦A梦、蜡笔小新、维尼小熊还有米菲兔子等。在玻璃柜台里摆放着精致的动漫摆件，还有水晶雕刻，不一而足。我们啧了啧舌头，然后羞涩地摸了一下干瘪的口袋。

　　“送点什么好呢？”小胖低声嘀咕着。

　　“这位同学，你想买点儿什么呢？”一位阿姨笑着凑了过来，轻声问道。

　　“我想——送给女生一件礼物，但是不知道买点儿什么好。”小胖脸上流露出天真的微笑。

　　“这好办。”阿姨立刻心领神会，随手抱起一个毛绒玩具说：“这个怎么样？最近很抢手的。”那是一个狗熊公仔，皮毛有些暗淡。

　　“阿姨，还有别的选择吗？”小胖搓了搓手说。

　　“那么这个呢？”阿姨弯腰揪出来一个崭新的毛绒小狗。

　　“这个蛮好，价格是——多少？”小胖脸上露出一丝喜悦，两眼放光。

　　“这个要贵一点儿，得50元。”阿姨一板一眼地说，然后上下打量着我们。

　　“那也太贵了，有便宜一点儿的吗？”小胖低声问了一句。

　　阿姨的脸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轻蔑地努了努嘴：“喏，那里都是20元的，你们自己挑吧。”她用手指着角落里的一堆毛绒玩具，不耐烦地离开了。

　　小胖用手来回扒拉着玩具，不耐烦地揪出一只炸毛的猴子，然后撇向一旁。我们在旁边焦急的等待。“要不换一家试试？”黑狗开始抱怨道。

　　“咦，这是什么？”小胖仿佛发现了什么，一头钻了进去，然后拔出一只仓鼠玩偶，拂去包装上的灰尘，一对大眼睛露了出来。

　　“阿姨，这个我买了。”小胖如获至宝地捧着玩偶。

　　阿姨不情愿地坐在凳子上开票，然后说：“这个得25元，原价要40块钱呢。”

　　“你这个人怎么不讲信用呢？”黑狗有些焦躁，愤愤不平地说。

　　“算了，23块，最低价了。”老板娘斩钉截铁地说。

　　小胖悻悻地掏出一沓钞票，然后又数出几个钢镚儿，一股脑儿地交到老板娘手里。她低眉瞧了一眼，然后将小仓鼠装进了礼品袋里。

　　买完礼物，小胖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寝室。那只仓鼠激发了大家浓厚的兴趣，每个人都想动手摸一摸。小胖瞪着眼睛，用手护住说：“小心弄脏了。”我们撇着嘴，无趣地坐在一旁。

　　今天的晚自习主修地理，包工头按部就班地坐在讲台上，翻看着杂志，偶尔接待两个勤奋好问的同学。小胖下了很大的决心，准备冒风险逃课。刚刚吃过晚饭，就直接从校门溜了出去。他拎着鼓鼓的手提袋，怀揣情书，径直向租书店奔了过去。我们几个站在马路口，默默地为他祝福，嘴里咀嚼着两串烧烤面筋。

　　烤面筋的老板据说是地道的西安人，操一口不流利的Y城方言。面筋烤得焦黄，一口咬下去，辛辣直冲云霄。

　　“这小子，两串烤面筋就把咱们打发了，太不厚道。”阿基擦了擦嘴角的辣椒油说。

　　“知足吧，有面筋吃就不错了。”焦胖子辣得直吐舌头，满脸通红。

　　再一次见到小胖，是两个半小时之后，但是他却仿佛苍老了十多岁。小胖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寝室，推开门，径直地躺倒在我的床铺上，一言不发，像一根晒干了的萝卜。

　　焦胖子和阿基停止了打闹，两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黑狗捏起单词书，蹑手蹑脚地准备开溜，我见状立刻将这个“逃兵”揪了回来。空气凝结成了一团透明的浆糊，黏住了人们的呼吸。

　　“小胖，你倒是说句话呀。”阿基忍不住推了推小胖的胳膊。

　　“说出来，你心里会好受一点儿。”焦胖子插嘴道。

　　“我们不会嘲笑你的。”黑狗补充了一句，立刻遭受到一群白眼儿。

　　“一切都结束了。”小胖长吁一口气：“我就是一个想吃天鹅肉的白痴！”他说完就背过身去。

　　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将自己比喻成癞蛤蟆的，但是心里仍为他感到难过，毕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们开始安慰小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那个苏XX根本没有眼光。

　　小胖撅着嘴，两眼干瞪着床板，在我们百般央求下，才逐渐道出了整个事件的始末。小胖说完，引来大家一阵唏嘘。

　　我轻声地叩响屋门，耳畔传来了熟悉的风铃声。暗黄色的灯光，将屋子点缀出怀旧的味道——结实的书架上散发出淡淡的墨香，空气里混杂着一丝煤烟的味道，那是墙角里燃烧的炉火。我从冬天迈步走进了夏天。

　　我的公主在王座上熟悉地端坐，披肩的长发，掩映着白嫩的脸颊，乳白色的毛衣，深黑色的裙子，宛如一朵盛开在幽光中的睡莲，惊艳动人。我隐约感受到了心脏的颤动，随机抽出一本小说，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你怎么过来了呢？你们每天都有晚自习的呀。”她阖上书页，用疑虑的眼光打量着我。

　　“额——我们老师今天生病了，晚自习就取消了。”我用拙劣的谎言搪塞着。

　　她摇了摇头说：“你又逃课了对不对？”

　　我尴尬地笑了笑。

　　“让我瞧瞧你每天看的是什么。”她说完，摊开了手掌。

　　我小心地将小说呈了上去，她只看了一眼封皮，然后将书拿起晃了晃说：“这本书你能看懂吗？”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鬼使神差地抽出一本《局外人》，是加缪的代表作。“这个——”我一时语塞，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你每天来这里的动机——好像不单单是看书，对吧？”她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眼睛变得流光溢彩。

　　“我——”我匆忙地将绒毛玩具从手提袋里拽了出来，然后轻轻地捧在手心，忐忑地说：“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她白了我一眼，然后笑着将礼物收下了。“很可爱啊，花了不少钱吧。”她摆弄着仓鼠的耳朵说。

　　“我还有句话想对你说——”我鼓起勇气，低声地嘟哝了一句。

　　“你刚才说什么？”她瞪大了眼睛。

　　“额，我，那个，我挺喜欢你的。”我咬着牙，憋出了一句话，心情如释重负。

　　“啊？！哈哈哈——”姑娘捂着嘴，眼睛眯成了月牙。她喘着粗气，胸脯开始剧烈地抖动：“笑死我了，你居然早恋！我都可以当你姐姐了。”她的眼角里渗透着泪花，用手擦了擦鼻头说：“你还年轻，未来有更好的姑娘，在远方等着你。好好学习吧。”她用手拍了拍我的额头。

　　羞赧填塞满我的胸口，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的耳根开始发烫，她身上闪烁的光环逐渐地褪去，从公主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漂亮姑娘。我失魂落魄地拎着手提袋，里面塞着一颗皱巴巴的心。在路过垃圾桶的时候，我将它连同情书一起扔了进去。

　　“暴殄天物啊！”阿基听到这里，忍不住地慨叹道。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熄灯号不凑巧地拉响，眼前瞬间漆黑一片，大家摸索着开始洗漱，只剩下小胖一个人坐在我身旁闷闷不乐。

　　经受了这次打击，小胖变得坚强了许多，几天之后他就恢复到活蹦乱跳的状态。只是他很少去光顾那家租书店，偶尔路过，也只是淡然地瞟了一眼。

　　多年以后，小胖才向我们提起这件事情的真相：他逃课来到了租书店，透过玻璃橱窗，隐约看到苏XX和一个高大的男生在沙发上打情骂俏。小胖在窗外徘徊了许久，睁大眼睛，眼巴巴地张望。冷不防苏XX和那个男生簇拥着走了出来。

　　“同学，你有什么事情吗？”苏XX闪烁着美丽的大眼睛说。

　　“没。没什么事。”小胖局促地说道。

　　“我们马上就要关门了，想借书明天再来好吗？”那个男生拍了拍小胖肩膀说。

　　“嗯。”小胖顿时觉得浑身一阵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