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认识喆斐的时候早，大约是在小学二年级。那时她留一头短发，没有刘海，淡淡的眉毛下面是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前阵子再见她，又换了副头型。我们聊起小时候，她给我看压箱底的相册，我说小时候的你比较可爱。她说别开玩笑了，小时候可丑了。我捧起泛黄的相册端详许久，还是说：“小时候的你可爱。”

　　我想了很久，自以为喆斐是从二年级的一节语文课课间变坏的。我记得那天课间班里混乱得很，教室外的走廊熙熙攘攘，几个爱打闹的男生举着书本在互相追逐。喆斐一手握着刚发下来的语文考试卷，一手扒着教室后门门框，头向外探出看热闹。上课铃一打，还没等同学们各归各位，班主任领着隔壁班的一个女生进来了，那个女生哭哭啼啼，老师面带愠色。喆斐刚把头从门外收起来只听得班主任一声吼：

　　“喆斐！你说，人是不是你打的？！”

　　喆斐愣住了，不知所措。周围的同学也都成了木桩子立在原地。

　　班主任扶着那个还在啜泣的女生，轻声细语地问：“你看看，是不是她打的你？”

　　那个女生泪眼婆娑地看着喆斐，胡乱点了一通头。

　　“喆斐，你怎么回事啊你？！平时好动也就算了，怎么能欺负隔壁班的同学呢？”班主任怒目圆睁。

　　“不是我打的，我没打过她。”喆斐这才想起来解释。

　　“还说不是你，人家说就是你用卷子打她的头了。”班主任自信满满地审问着喆斐，就像看着一个必死无疑的嫌疑犯。

　　喆斐没有再解释，我很想站出来替她作证，但是迫于班主任的淫威，我不敢开口。

　　再后来，我看见喆斐趁着下课抢一个隔壁班女生的气球，那是在公开课上表现好老师给奖励的。那个女生就像之前那个女生开始哭哭啼啼，可喆斐无动于衷，抢过来后双手用力地往里一挤，“啪”的一声把气球给弄爆了。那个女生开始了真正的嚎啕大哭，我看看喆斐，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事儿我是亲眼所见。

　　三年级的时候，我和喆斐被分到一个小组打扫卫生。当时最后一节课是活动课，所有班级同学都去操场玩儿了。喆斐拉住我提议说，我们要不现在就做值日吧，待会儿放学就不用留下来了。我觉得可行就答应了下来。

　　一开始喆斐还在排着课桌椅，后来她不动了，目光停留在一个同学的桌肚里。那里站着一盒时下最流行的薄荷糖。喆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蹲下来从桌肚里拿出那盒薄荷糖，往手心里倒了两下。她把薄荷糖放回原位，起身走到我的身边向我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颗白色的糖果，她很自然地说：”喏，给你一个。” 我接过糖放进嘴里，冷冷的，甜甜的。那时的喆斐已经比同龄女孩高出半个头。

　　小学毕业要被发配到初中的时候，班主任特地找喆斐谈了一次，这个班主任不是原来的班主任。谈的内容大致是觉得喆斐有潜力，想给她个推优的名额，直接发配到我们学校指定初中的双语班去。喆斐就说了一句：“不用了，我会去别的中学。”这么好的机会就被她白白拱手送给了别人，还不带半点儿犹豫。

　　喆斐最后去的是一所比指定初中要好的中学，她说当时她去参加入学考试，和一个男生搭档英语口试的部分，那男生每说一句，她都先纠正了他的发音再接话。因为他说得太糟心了。我心里就想，这男生碰到喆斐也算他倒霉。

　　02

　　刚上中学没多久，喆斐的爸妈就分道扬镳了。偌大的房子里常常就住着她一个人，家里没人做饭又饿得不行的时候就啃生方便面，不过好在喆斐很快就学会了做饭，还时不时给我露一手。我最喜欢吃她做的茭白炒蛋，那和香喷喷的米饭简直是绝配。

　　那时候上预备班，还没成为女人的我们都把第一次来月经当作一件特别神圣的事。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喆斐，电话里她颤抖地叫着我的名字说：“我好像来大姨妈了。”我在电话那头为她高兴，也期许着我什么时候会像喆斐一样变成女人。结果等了大半年，它才降临到我身上。我曾听说，月经来得越晚人就长得越高，事实证明这是错的。比我早来大半年的喆斐一如小学时比我高了大半个头，而且还以十分快的速率继续生长，我赶也赶不上。

　　喆斐在初一时一把剪掉她从小学毕业那会儿续起的大辫子，剪了个带刘海的短发，也在那个时候开始了她的初恋。他们是同班同学，有一回把他带回家时不幸被邻居撞见，好心的邻居扭头就往喆斐家长那儿告了状。就从那个时候起喆斐的零用钱被克扣到每个月只有50块，没钱就没法出去玩，没法出去玩儿就没法谈恋爱。这是家长们的逻辑。可这哪儿困得住喆斐，她硬是把这50块掰成100块来花，晚饭通常是泡饭配一点儿榨菜。初一那年，喆斐瘦得特别快，可也没见她停止长个。

　　到了初二，喆斐已经一米六五。她的初恋也像大多数人的初恋无疾而终，她说她抱着手机发了挽回的消息，可是那边没有丝毫回复。她靠在书桌边，像一具死尸，哭也哭不出来。初一那年的暑假我陪着她在学校看她的初恋打篮球，我们一起靠在篮球架下，她的侧脸在我的眼角余光里闪闪发亮，阳光烤到她的发梢，也丝毫不影响她对她初恋投去温暖的微笑。

　　也就是从初二开始，喆斐的成绩开始下滑。老师和家长都把这归根到喆斐早恋这件事上。后来喆斐明目张胆地追求起一个隔壁班的男生，那个男生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胸前还一片肥膘。这件事闹得整个年级都沸沸扬扬的，因为喆斐不止一次当着老师的面给他送零食。

　　在他们正式在一起后的第四个月，迎来了严肃的期末考试。那次考试喆斐考了年级前十，排名整整往前了进几十名。而喆斐早恋的事，是整个年级的老师都知道的事。后来班主任找到喆斐再谈到早恋这件事，喆斐忍住笑说了一句：“可是我进步了。”

　　

　　如果你以为这就是喆斐的整个初中岁月那你就错了。快毕业的时候喆斐又变回了一个差生，那时她的男朋友是个小混混。从那时起，她回家的次数就很少。她说半夜她在他家做模拟卷，而他在一旁玩大话西游。有一回喆斐和小混混外出看通宵电影，被家长发现了，被迫回家的喆斐灰溜溜地踏进家门，喆斐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那天晚上她上蹿下跳，为了逃避劈头盖脸的巴掌和唾沫。当喆斐顶着满头的包在那个小混混面前出现的时候，他却头也不回双眼紧盯着电脑屏幕，只对喆斐说了一句：随便坐。

　　

　　03

　　考高中的时候竞争明显比小升初激烈多了，巧的是我和喆斐考进了同一所学校。我想要是喆斐不受那个小混混的影响，不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她大约是可以飞到更高的地方去的。

　　高中学的东西和初中可谓天差地别。虽说还是那老几样，化学，物理，地理什么的，可葫芦里卖的药都不一样。高一期末考试前夕，喆斐通宵看完了迷得不行的小说。高一期末考试之后，喆斐敢勇当先地挂了四门科——

　　数学，化学，物理，地理。

　　她拿着补考通知单对我说：“我要留级了。”

　　我说不会的，补考都会放大家过的。你只要好好复习，就不会留级。

　　喆斐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也有这样一天。”

　　补考前的日子，我没有再见到过喆斐。我想她总有办法通过考试，果然不出所料。她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发奋自学了一整本书的数学，又花了一个夜晚背了一学期学的化学方程式。后来补考中，她的数学和化学都上了90分，这足以让她顺利升到二年级。

　　高二的喆斐依旧不爱学习，上课哈喇子，下课变疯子。但放学后，我常常见她一个人孤独地走，面部被风吹得有些褶皱。

　　高中三年对于初中的四年是极短暂的，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人生的又一个分岔路口。我在二模中取得了还不错的成绩，但喆斐就没那么幸运。那次考试前她生了一场大病，整整有两个礼拜没有来学校，也错过了总复习。二模的考试成绩是她上了高三以来最差的，在区里的排名只有前百分之六十。填志愿的时候，她不知该如何下笔。她问我填了哪几所学校，我便把我的志愿表给她看。她当着我面一五一十地全抄上了。

　　高考考完最后一门英语，我出来时发现她已经在楼梯的栏杆处等我。我看不出她的表情，也看不出半点如释重负。谁知第二天她便约我去做一件在我眼里算得上疯狂的事。

　　那是一个极限运动比赛的开幕式，夏日气息尚未到来的六月初，喆斐已经换上了夏装。我看着她穿着超短的热裤踩着借来的滑板在体验滑道上颤颤巍巍，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她每从滑板上摔下来一次我就尖叫一次，仿佛疼的是我，不是她。玩完了滑板，她把滑板丢给我又去尝试我想都不敢想的攀岩，虽然体验者的攀岩墙高度并不高，虽然每个人身上都被捆得扎扎实实的，我还是看得胆战心惊。

　　一天下来，我们坐在遮阳伞低下吃着45块小一块的天价披萨，喝着25块一杯的天价可乐。喆斐数了数腿上的乌青，有的基本能用片来形容。我不会对她的行为做任何主观的评价，我只知道此刻的她是满足的，是快乐的。 夕阳穿过大伞射进可乐里，波光粼粼就像黑色的湖水。我们看到远处的一个老外在搞怪，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04

　　喆斐最后以超乎想象的成绩考进了一所二流大学，而我的成绩正好卡进一所二本院校。她说了好几次要来我的学校玩，可也没有兑现。当我学会穿碎花裙，喆斐还穿着曾穿去极限运动比赛开幕式的那条短裤。当我穿着碎花裙到她家里，她早已做好一桌菜等着我光临。

　　我看着泛黄照片上的她，总觉得现在的她少了点什么，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她可能不再那样坏，不再那样差，但永远藏着一股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