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姑娘

  Day 4

  大海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包容。

  那天是阴天,但天色很亮,让我一度认为可以拍到日落。但只要仔细观察天空,就会发现薄薄的乌云上面还有一层白云,这才是光的来源。远处高峻的重山把云雾撕开一条缝,交叠的云往两边逃去,太阳局促地把余光投射给疲倦的人们。我离开的时候,海水开始吞吐灰色的滩涂,一块儿鹅黄色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澎湃起来的大海没能带走它,它一动不动裸露在滩地,叫人把它当作稀奇的岩石。

  几声惊叫划过村子的上方,我仿佛听到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从村尾跑出来,街号巷哭着冲向沙滩。村民们拖家带口走到道路上,得知一个女孩的出现,又得知一个女孩的消亡。这突如其来的悲痛没法让他们感同身受,他们熟知大海的潮汐潮落,却连死者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坐在开往另一城镇的小巴上,探出窗回望村子,一切声响被山阻隔在那片尚未散去的迷雾之中,宁静得像不曾有人居住过。

  

  Day 1

  在离毕业设计交稿日期还剩一礼拜的要紧关头,我带上广角变焦镜头只身前往一座南方的沿海村镇。我不认为转战好几样交通工具可以给我的毕业设计带来灵感,我只是享受赌一把的心境,有时候不把自己逼到时间尽头就不会发现自己的爆发力,我把自己逼到了陆地尽头。

  这个时节来摄影的人不多,落脚民宿的老板娘对每位客人都格外热情,我放下行李,扛起三脚架就直奔岗尾大桥。这座两百多米长的大桥刚刚完工,尚未通车,平日上桥的除了各路摄影师就是形影单只的白头翁。

  我立好三脚架,还不等从取景器里眺望由近及远的海岸线,天空忽地落下沉重的雨滴,并且有一种愈演愈烈的气势。

  这鬼天气!我盖上镜头盖,把相机从三脚架取下来迅速装进包里,海面在雨水的击打下紧紧包围着桥墩子,我开始思考来到这儿是否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而她在把自己藏在桥梁护栏之下,一个凭空出现在我视野里的,穿着鹅黄色T恤的姑娘。我以为她有特殊的避雨方法,后来才知道她在躲避的东西。我一边抹掉眼镜上的雨水一边走近她,她蜷坐在地上,两根细长的手臂搁在双膝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吓人。再走进一点儿,可以看到她留着极其怪异的短发,额前的刘海参差不齐,就像出自一个蹩脚理发师的手笔,这极短的刘海突出了她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越过我看远方。当我走到她面前,看清了她的全貌:高高凸起的颧骨,凹陷的双颊中间是一枚微微颤抖的嘴唇。

  “这天说变就变啊,真不凑巧。”我对她说。

  她盯着我手里的三脚架,并不附和。

  “不找个地方躲躲吗?雨下大了!”出于爱心,我有些为她的处境感到担忧,“你看,我也不该选这天气来拍照。”我边说边抬了抬手中的器械。

  “是天气选择了你。”雨点有些大,她眯起眼睛。

  我对眼前这个姑娘顿时充满了好奇,问:“你是本地人吗?”

  “嗯。”

  “姑娘家的淋雨不好,我送你回去吧。”说着正想把外套脱下身递给她,她却警惕地伸直身子,像被揉成一团的旗帜突然被风吹开。

  “你明天还在这儿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会在这儿待上一天。”我说完这句话,她就突然奔向桥的另一端,消失在环山小路上了。

  这夜,民宿的空调时好时坏,硬是把我闷出一身汗。后来索性关了空调,开着窗户睡觉,奈何海边蚊虫猖獗,折腾到半夜才勉强入睡,期间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Day2

  我来到桥面上的时候,南方姑娘还是穿着昨天那件鹅黄色T恤。我一见她就说:“今天坏天气没有选择我,太好了。我可以拍上一整天。”

  然后她在我的三脚架旁开始了她不可思议的故事:

  我住在村尾尽头的一幢淡红色房子里,那里也是我唯一的活动范围,十五年来都是如此。开始的几年,我喜欢躲在窗户后偷看房前的路。我看到渔民扛着用来做筏的竹子走过,我看到通往镇上的公交车定时来来回回,我看到从没见过的女人嫁过来,又抱着孩子从村尾走到村头。我错过了赶公交车去镇上上学的生活,看到窗外的女人,一心认为自己该到了嫁人的年纪。可是妈妈说,我只能待在家里,还要待多久,我不知道。我感觉是很久的时间。

  后来我不再看窗外,一靠近锈迹斑斑的铁窗户我就感到窒息。我学会了靠耳朵来分辨日出日落,潮涨潮平,人来人往。要判断是否天亮并不困难,听鸡叫就可以,但一定要注意是哪家的鸡在叫。斜对门那户人家的鸡喜欢不定时地鸣叫,声音断断续续,不够洪亮,只有与我相隔两户人家的公鸡才会准点报时,早晨7点一次,中午12点一次。海浪的声音也会相应发生变化。

  从九岁那年开始,门前时常有陌生人路过,他们有的脖子上挂着相机,有的肩上扛着像大炮一样的东西,嘴里讨论着我从未见过的风景。他们把大海,滩涂,山峦描绘得那么美,说得好像他们真了解过她们似的。我能听出瀑布从山的哪处倾流而下,有几只海鸟飞过房顶,但我从来没有机会接触她们!

  直到昨天,妈妈住到镇上去。我才得知我妈这十几年来把我困在家里的原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姐。我从未见过姐姐,就像这个村子里的人从未见过我。

  姐姐十四岁时,跟一个卖肥皂的跑了。这个村里很少有外来人,大家大多从镇上购置生活用品。一天下午,一辆蓝色小货车开到村子里来,在村头停下了。一个长相不错的小伙子从车上下来,一把掀开盖在车上的麻布,几百块金黄色的肥皂整齐地排列着。小伙子的叫喊声引来了村民,也叫来了村尾的姐姐。

  那个下午,姐姐在小货车旁边待了很久,面对满车的肥皂挑个不停,最后却挑中了那个卖肥皂的小伙子。蔽塞的渔村,一见如故的爱情,姐姐跳上了货车,在车子隆隆的发动机声中走向了她不知畏惧的人生。

  姐姐跑了之后,妈妈找了很久,但是一年过去仍没有她的消息。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妈妈抱了回来,作为姐姐的替代品,只活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

  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我把大自然当作我的母亲。虽然无论哪个,我都没有真真切切地瞧过一下。妈妈这次去镇上,是因为有人告诉她镇上出现了一个很像姐姐的人,而那个人也在找自己的家人。

  南方姑娘的故事讲完了,我一边静静聆听,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下颚不脱臼。

  故事的最后,南方姑娘说:谢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讲过这么多话。

  

  Day3

  今天多云,太阳被遮得严严实实。我坐在大桥上,翻看昨天落日时拍摄的照片,只能勉强找出几张满意的,其他都不尽人意。

  南方姑娘迟迟未现,我决定去山里逛一逛。杂草丛生的石阶路越变越陡,走到半山腰,见一石碑,上面刻有“龙岩寺”,对寺庙毫无兴趣的我打算原路返回,下山的路上撞见那抹鹅黄。

  她蹲在草丛里,把自己伪装成一朵牡丹,我按下快门的瞬间,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神情突然慌张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我放下相机,问。

  她站起来,惶恐地告诉我,她妈妈从镇上回来了。

  我问,是否找到了她的姐姐。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村民见到的人是姐姐,但是姐姐不肯回来。要妈妈给她3万元,因为她和那个卖肥皂的男人欠了债,还不上,也没钱吃饭。

  我又问她是怎么出来的。

  她说她也不知道,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自己坐在村民做的竹筏上,在海上漂荡,太阳起起落落很多次,她一直没有靠岸。海上只有她一个人,最后连风都停止了,她孤零零地停在像湖水一样静谧的大海中央。这时,海水里突然冒出了许多白色的肥皂泡,竹筏崩开,层层叠叠的泡沫像要把她吞没。

  我告诉她我明天要走了,她说:“好吧。”

  没有跟我说再见。

评论
  • 加油创作,小编已经默默关注上你了。责任编辑:猫小米


  • 开新篇了?故事弄紧⋯⋯从矛盾开始,难题开始,让故事有动力。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