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把人揍出鼻血是在上个礼拜五。那天放学铃一打，我就从4楼一溜烟窜到操场上和初中部的男生玩耍。他们并不在意我的贸然加入，我一边仰头欣赏对面二楼舞蹈房里女生的倩影，一边追着六年级学长到处跑，结果是被篮球架绊了个狗吃屎，不过这并不扫我的兴。女生们陆续提着小红鞋下楼的时候，我意识到我也该回家吃饭了。于是我找到我的书包，但没找到家门钥匙。

　　当我折回教室时，我在走廊里看到了间接引发我后来揍人的一幕。方正东的手竟搭在张岚的肩上，完美贴合到我看不出一丝丝缝隙。而我却连张岚的作业本都不曾摸过一下，坊间传说那绿茶色的练习簿上有她淡淡的体香。

　　“噢！鲍西娅，我……我……”方正东紧张到不知该把手收回哪儿去。

　　搬了一把学生椅坐在一旁的班主任瞥到了我，用她一贯傲慢的语气骂道：“张尧，怎么还没回家呢？”转而又将矛头对准方正东他们：“下个礼拜就要表演了，你们到现在连台词都背不清，到时候在学校领导面前不光丢你们自己的脸，班级的脸也要被你们丢光的！毕业之前的最后一桩要紧事也不能做好吗？”

　　方正东有些尴尬，张岚朝另一位女生吐出舌头笑了半张脸。

　　班主任又说道：“你们几个人里数张岚台词背得最熟，安东尼奥的感情是到位的，就是方正旭你一定要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他们在为了下周的公开课排练舞台剧，据说校长会亲临现场，所以班主任才会如此上心。但这并不代表方正东能将手随随便便搭在张岚的肩上。

　　我走出校门，气不打一处来，只想去隔壁小卖部买上十包香菇肥牛，吃它个爽翻天。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件事，人虽作为高等动物，但兽性仍在，性欲和食欲总要满足其一，不然就容易闯祸。在我翻遍了口袋确认将零钱赠予大地之后，我随手抓住身边一个同学的书包背带，我发誓我只想问他借1块钱买一包香菇肥牛。易怒的他却认为我要从书包里掏出装甲武器与他大干一场，结果我赤手空拳就让他的鼻血流了出来。

　　

　　2

　　我穿过弄堂里黑白两狗的夹击，两步并一步登上险狭的楼梯，侧身穿过满是油烟的公共厨房，敏锐的嗅觉让我辨别出今天的晚饭里一定有百叶结烧肉。

　　不及我推开同样油腻腻的房门，我妈就大声吼道：“你个小兔崽子，你还晓得回来啊？”

　　“今天乒乓球队训练来着。”我蹬掉鞋子，把球拍往鞋盒上一搁。

　　“尧尧，学校那事儿我让你爸又去问过了，你可以直接升到初中部的。”

　　我接过我妈手里的碗，问：“今天爸又不回来吃饭啦？”

　　“嗯，咱们先吃。”

　　我望着面前的一碗百叶结烧肉和咸菜炒毛豆，万般饥饿却连拿筷子的心情都没有。

　　“我不想直升。”

　　“你这戆小孩，当初你爸让你学乒乓就是为了你以后升学考虑，你倒不领这个情。这么好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不许耍脾气！”

　　“咱们学校的初中部都是老流氓，有什么好。”

　　“你懂什么叫老流氓，你将来在初中里把乒乓打好，考高中也能加分的。听话啊。”

　　为了不再和我妈起冲突，我胡乱扒完碗里的饭，把碗往水斗里一放，撂下一句“写作业去了”就上了阁楼。

　　我虽自知凭自己的成绩除了直升本校初中部没有更好的选择，仍异心萌动，想考别的学校。

　　因为张岚。

　　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张柏芝，不是因为她会演莎士比亚喜剧，不是因为她在奥数比赛中拿过二等奖，不是因为她在全市英语演讲中拔得头筹，而是因为她打乒乓时的样子。我们学校乒乓队算得上人才济济，可是女生中没几个打得像样。我承认张岚的学习成绩无人能比，但她在运动方面还欠缺一些天赋。老师当初挑选她进队，我猜是有意将她培养成校队一枝花，拿不下比赛也能撑场面，毕竟身材高瘦，四肢又长的她往那桌旁一站就足以在气势上赢过别人。

　　每到训练的时候，整个地下室里都散播着暧昧的气息。男生的目光聚焦在两点上，球和张岚。我想象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张岚打球时的样子更美好，地下室的闷热逼出她脖颈上水晶般的汗珠，跳跃的马尾仿佛在谱一曲欢乐颂，我想摸她的头发，那感觉一定像穿过课本里的黄果树瀑布，她打出一记好球后发出的笑声能盖过任何人喧马嘶。

　　那天我听到她和同队的女生讨论升学的问题，她说她要放弃直升名额，去考尚思民办中学。

　　

　　3

　　年级大会上，我见到了方正东的妈妈。我见到了很多家长。方正东的妈妈头顶一个巨型花苞，上半身开满彩色花朵，下半身着一条蓝色休闲短裤，黑色丝袜包裹着鼓起的小腿肌肉。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迅速用张岚的模样填满空虚的大脑。班会后，方正东的妈妈是第一个截住班主任问东问西的家长，具体说了些如何向民办中学投递简历的事。

　　本来缠住班主任不放的应该是我妈，但是厂里的工作让她抽不开身，而我爸又一如以往不见了踪影。于是我坐在一群男男女女之间，听着东家长西家短。女人们聊着自家的宝，聊着八卦，男人们低头看着手机一言不发。趁着班主任和家长说话的空档，我溜到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六个影绰绰的篮球架像六个高大的士兵，沉默地站在漆黑里，我走到他们跟前回望从教室传出的灯光，一股难以抑制的躁动击碎了学校上方的月亮。

　　两个月后，张岚就要去尚思民办中学，而方正东也会因为优异的成绩顺利考上尚思民办中学，到时候他们在中学里从莎士比亚喜剧演到悲剧，也不关我的什么事。谨遵妈嘱的我要将未来的四年继续耗在学校的乒乓队里，再看不见她打侧旋球时机灵的眼睛，看不见她微微下蹲时绷紧的腓肠肌。

　　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心越来越荡。为进名校挤破头颅的人都在忙着改简历，寄简历，抓住五月的尾巴为自己的阅历增添平白的传奇，而我依旧叼着7毛钱一根的盐水棒冰随风自由地奔跑，嘴馋的时候低头走路，兴许能在地上发现几角钱买一毛钱一串的小肉吃。方正东曾在买小肉的时候被他妈抓到过，当场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妈说小肉是世界上最不干净的食物，用的是老鼠肉，撒的是会致癌的粉，听到他妈说这话的同学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也吓得我一口气吃了十串。最近，我又一次撞见他被他妈教训，原因是要送去中学的学生手册上体育学科的评分是“合格”。

　　“张尧，你等等。”看来已经缓过来的方正东叫住我。

　　“啥事啊？”我看着他。

　　“关于那个事，你别说出去！”

　　“到底啥事？”

　　“就是学生手册的事，你肯定听到了。”

　　“不就是个合格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呀，我那本子上不是良就是合格。”

　　“你不懂，这个对我来说挺重要的……要是本子不好看，进民办学校就难了。”

　　“你成绩这么好，还怕这个？”

　　“这个决定了能不能获得面试的资格。”

　　我看着方正东着急得发红的脸颊，犹豫道：“那……我也没办法帮你啊。”

　　“你不用帮我什么，你只要不说出去就行了。”

　　“这个简单。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我妈已经在网上帮我买到了新的本子，等公章做好了后会把新本子寄过去。”方正东说这话时仿佛早作准备，倒是听者始料不及。

　　

　　4

　　我穿过黑白两狗的夹击，一个跳跃落入大堂内，白光被褐色木板门粗暴地挡在外头。我望着才通一人的木质楼梯，嗅到公共厨房里的油烟味。顿时感到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