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爆发之初,小说数量不如诗歌、戏剧丰富,但也出现了不少反映战时新气象、鼓舞军民齐抗日的短篇作品,其中产生过影响的,有丘东平的《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萧乾的《刘粹刚之死》,端木蕻良的《螺蛳谷》等。随着作家对现实认识的加深和生活经验的积累,这类以写正面形象、歌颂新事物为主的作品,也逐渐扩大了题材,并且出现了一批中长篇小说,较为深入地表现出人们在抗日斗争中精神面貌的变化。
丘东平抗战初年在《七月》等刊物上发表的短篇小说,大多写出了浴血苦斗中爱国军民的倔强性格。《暴风雨的一天》用侧面烘托的手法,塑造了狂风暴雨中坚守岗位的少年抗日游击队员形象。《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以真实有力的笔触,正面描绘了连长林青史在日寇强大炮火面前主动出击、英勇歼敌的崇高行动和坚毅性格。作者曾亲身参加上海“八一三”战争,目睹中国军队抗击侵略者的壮烈场面,对实际战斗有较深切的感受,因此,无论是弹火纷飞的战场图景,直插敌阵的曲折遭遇,都在作品里得到逼真的表现,这在当时是颇为难能可贵的。这些短篇小说往往具有悲壮的时代色调,它们一方面反映出战争初期人民奋起抗战、慷慨悲歌的感人情景,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国民党军政当局的腐败无能及其与全民抗战形势的尖锐矛盾。林青史的荣获战功的连队没有被日本侵略者击败,却在上司命令撤退的过程中遭到覆灭,这个悲剧本身就是对国民党当局不抵抗主义的有力暴露。丘东平本时期除与欧阳山、草明、邵子南合写了中篇小说《给予者》(由他执笔)外,还作有长篇小说《茅山下》。这是他根据自己参加新四军以后的战斗生活经验创作的。作品虽然还只完成了前五章,但已经展示了以茅山地区为中心的苏南抗日根据地交织着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广阔的画幅。作品在反映根据地军民对日寇汉奸的斗争的同时,还贯穿着知识分子出身的青年干部周俊与工农干部郭元龙之间的思想性格矛盾。周俊充满革命热情,工作积极,但存在着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和动摇性,缺乏斗争经验;而郭远龙则富有军事斗争经验,工作上有魄力,但他却以此傲视知识分子,有严重的游击习气。他们之间的矛盾冲突客观上提出了人民军队建设和发展中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好知识分子出身的新干部与工农出身的老干部之间的关系问题。作品结合对敌斗争的主线正面描绘了革命队伍的内部矛盾,说明作者已比较深入地接触了人民军队的斗争生活。但在工农干部形象的刻划方面,则有时离开生活的罗辑,显示了较多的弱点。关于郭元龙不分敌我、包庇坏分子的描写,与这个人物的正面品质不很协调,几乎成为刺眼的一笔。在丘东平的作品中,从三十年代初的《通讯员》到这部《茅山下》,往往不同程度上存在着将某种变态心理(实际上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的投影)强加到人物身上,致使工农形象受到损害的缺点。这说明作家与群众结合进行思想感情的改造是要经历一个较长期的艰苦过程的。《茅山下》对周俊思想性格的剖析,表明作者正在努力实现这一过程并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令人无限惋惜的是,作者尚未写完这部小说,就在一九四一年日寇进攻苏北根据地时,为掩护学生撤退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与丘东平抗战初期一些作品题材相似,萧乾发表于《文艺阵地》一卷四期上的小说《刘粹刚之死》,也是写国民党下层爱国军官的抗日事迹的。作品以空军少尉刘粹刚这个真人为主人公,表现他在困难条件下顽强作战、壮烈牺牲的故事。刘粹刚自“八一三”以来接连鏖战七十多天、击落敌机十四架之后,第一次休假回家见到久别的妻子。但在回家的当天,他又毅然接受任务,带领两架友机掩护八路军反攻娘子关,夺回失地。在经过重重艰险飞向太原时,因机场没有灯光设备,夜间无法降落,只好返航。中途飞机油尽,刘粹刚打出最后一颗照明弹帮助飞机下降,自己则为保护飞机而坚持不跳伞,结果保住了机身,本人却英勇献身。刘粹刚的事迹与丘东平笔下林青史等人的英雄行这一样,反映了在全国人民抗日热潮推动下国民党下级军官和士兵的抗日热情,它表明了中华民族不甘做亡国奴的顽强战斗精神。小说题材新颖,事迹感人,洋溢着抗战初期特有的时代气氛。从战前较少关心政治到写出这样有饱满爱国热情的作品,显示了作者的进步。不足的是,萧乾这篇作品对导致刘粹刚牺牲的国民党当局的腐败无能缺少暗示,多少影响了小说反映现实的深度。萧乾还写有其他一些小说和报告文学作品,但都已不如这个短篇影响那么大了。
姚雪垠在抗战初期以成功地运用北方农村口语,写出农民在战争中的觉醒变化而受人注意。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主要写了一个绰号叫“差半车麦秸”(注:意即“不够数儿”,不够聪明)的农民游击队员,非常憨厚、纯朴、善良,却又带着农民的某些落后意识和习气。他抱着“鬼子不打走,庄稼做不成”的朴素认识参加了游击队,但时时惦念着家庭和土地。开始到游击队时,他称呼人不叫“同志”,叫“二哥”;他相信“枪子儿有眼睛的。只要不做亏心事,怕啥呢?”因为爱惜灯油,晚上悄悄熄掉营房的灯,以致造成宿营队伍的混乱;还在一次战斗中偷拿了老百姓一根牛绳。但他终于被共同的艰巨战斗吸引到集体中来了,逐渐习惯于集体生活,成为同志们“最有趣的好同伴”。他勇敢作战,在一次激战中身负重伤,却仍然挣扎着要“留下来换他们几个”,关键时刻表现了不怕牺牲的英勇精神。这篇小说一九三八年在《文艺阵地》上发表后,以反映现实的迅速和刻划人物的真实生动获得了广泛的好评。中篇《牛全德与红萝卜》同样写了农村出身的人物在抗日战争中的变化。牛全德长期在旧军队中当过兵,他爽浪、讲义气,却沾染了严重的流氓无产者习气;外号“红萝卜”的王春富,是他同村的一个老实、胆小的自耕农;两个人在县城沦陷后同时参加了共产党影响下的一支抗日游击队,形成了性格上的鲜明对比和尖锐矛盾。但正如作者所说,这个中篇’决不仅止于刻划性格,它的主题是表现旧时代的江湖义气向新时代的革命责任感的渐渐转移,伟大的同志爱终于淹没了个人的恩仇。”(注:姚雪垠:《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及其他》,见怀正文化社1947年5月出版的《牛全德与红萝卜》第二版)牛全德尽管原先对“红萝卜”积有私怨,但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深明大义,不仅保护了同志,并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小说的人物形象鲜明,语言生动,结构和谐;经修改后,主要人物思想性格的转变过程显得更为细致合理。它与《差半车麦秸》一起,都是作者自觉地实践文艺大众化方向的可喜收获。姚雪垠在这一时期还写有《春暖花开的时候》、《戎马恋》(《金千里》)、《新苗》(《夏光明》)等长篇,大多反映抗战爆发后的青年运动,有的还以少年儿童为主角,表现了民族苦难时代年轻一辈的救国热情。其中《春暖花开的时候》虽然只完成了第一部,却在比较广阔的前景上,写出了台儿庄战役前后大别山下一个青年抗敌工作讲习班的活动,较为真实地表现了国民党军政机构的腐败,地方封建恶势力的猖獗,以及特务统治网的绵密黑暗,这一切扼杀着抗日救国的生机。作品中有不少心理描写和写景抒情颇富匠心。但作者笔黑过多地集中于青年人爱情的生活,有时流于“抗战加恋爱”的俗套,加之“且写且排,病在急就”(注:姚雪垠:《春暖花开的时候》第三分册书前《致读者》,1944年10月),不及细加斟酌,显得过于仓促粗糙。姚雪垠的创作后来有较大的发展。
在反映战时农民生活方面,另一个有显著成绩的作家是艾芜。他对劳动人民的生活比较熟悉,而且感情较深,因此抗战后便很自然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劳动人民这一抗日的主要力量方面。除中篇《江上行》写知识分子在抗战中的变化外,短篇集《秋收》及收在《荒地》中的部分短篇,都热情洋溢地表现了战争在人民生活和性格上所引起的变化。《秋收》与《纺车复活的时候》两个短篇在发表的当时有很大的影响。前者写驻扎在一个村庄中养伤的一队士兵在他们副官的带领下帮助老乡收割稻子的故事。作者没有拔高国民党士兵帮助群众的行动,描写真实,有分寸;而且,抗属姜大嫂一家对这些过去没有好名声的“粮子”看法的转变,也写得具体、细微,富于生活实感。小说生动真切地表现了全国抗日高潮影响下国统区军民关系的某种变化,这是反映了生活真实并具有鼓舞军民团结抗日的作用的。但是,那个国民党军队的副官动员士兵帮助老百姓的原因没有写出来(这在当时可能受发表条件的限制),却容易导致读者产生对国民党军队阶级本质的模糊认识。后者写战时洋货倾销暂时停止后农村手工业一度复兴的情景。小说中一群农村少女,有的心高好胜,有的沉着朴实,各有性格特色,她们共有的勤劳、活泼和来自生产实践的聪明才智,有力地渲染出战时农村某种兴旺景象。但作品没有直接点明战争对农村生活的影响,也没有一点关于阶级矛盾的描写,因此多少有些田园牧歌风味。除了上述两篇较有影响的作品以外,《春天的原野》中在日寇屠刀面前威武不屈的农民游击队员满天星,《受难者》中与投敌丈夫决裂的普通农妇尹七嫂,都表现了劳动人民的崇高的民族气节。这些短篇真实地反映了人民团结抗日的要求和抗战初期社会生活中欣欣向荣的气象,在艺术上保持着作者惯有的人物描写生动、生活气息浓郁、语言风格清新的特色。但因作者过于乐观地估计了抗战形势,笔触未能深入到错综复杂的抗战现实中去。《荒地》集里大部分作品开始转向暴露国统区现实中的种种黑暗现象。作者说:“不幸写这些短篇的时候,无边无际的这种荒凉的景色,总围绕在我的周遭,仿佛自己的影子似的,简直没法叫它退开……我要把周遭的荆棘、茅草、刺藤,尽量拔去。”(注:《荒地》集前《序言》,作于1941年11月12日)从这些叙述可以看到,作者对抗战现实的观察已日趋人面。但这些作品大多停留在一些表面黑暗现象的揭露上,描写也比料琐悄,与这个时期许多以暴露讽刺见长的作家作品比较,有着一定的差距。
在表现农民民族意识觉醒的作品中,比较突出的还有吴组缃的长篇小说《鸭嘴崂》(后改名《山洪》)。这部作品以抗战初期的皖南农村为背景,刻划了青年农民章三官的质朴、倔强、粗野的性格,写出他逐步克服落后意识、投入民族解放斗争的历程。作品开始时,章三官便和在阶级压迫中逆来顺受的他的大哥和奶奶不同,凡事不卖保长的账,对这个地头蛇十分鄙视。在对待日寇侵略是主和还是主战的重大问题上,他反对保长的和平妥协的主张,坚持中国人要“争口气”,是一个主战派。他对保长和日寇的这种态度固然反映出他争强好胜的倔强性格,却更显示了他的自发的阶级意识和朴素的爱国心。但是,章三官由这个思想起点到投入抗战尚有一个不小的距离。他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自己劳动力很强,有多种谋生的技能,经济上并不算最贫苦的。因此在战争中要抛弃这样的生活上前线是不容易的。他曾一度想离家出走躲避抽壮丁,只在后来当战火烧到了他的家乡,不反抗日军侵略便无法保卫家乡和土地的时候,他才经过游击队的政治工作的启发,决定参加抗日队伍。作品深入到章三官的内心世界,通过细密的描写,合乎现实生活和性格逻辑地写出了章三官的转变和成长。小说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人民群众在民族革命战争中的伟大力量,对于地方顽固势力在农民头上作威作福和他们对战争所持的消极态度也作了揭露。由于作者熟悉皖南农村各阶级、阶层人们的的心理、风习和生活,加以成功地运用方言,因而展现出乡土气息浓郁的画面。但作者当时生活在大后方,对于战时皖南农村的变化和游击队的活动情况不够了解,缺乏第一手的生活材料,加以写作后半部分时,因故多次中断,“耽搁日久,情思不属”(注:吴组缃:《赘言》,见1943年3月时与潮印刷所出版的《鸭嘴崂》第一版),因而作品的后半部在揭示人物与环境的关系上不够饱满充分,结构前后不够匀称,尤其是关于游击队政治工作的描写缺乏真实的生活内容,显得比较贫乏、无力。作者本时期还写过几个短篇。(铁闷子)一篇写芦沟桥事变后不久几个在部队中搞宣传工作的文化人乘坐“铁闷子”——一种装货物的车箱撤退途中所遇到的事。在崇高与丑恶,人民群众高涨的抗日热情与军政当局阻碍抗战的种种恶行相交织的图画中,作品写到了各种人物,有憨厚质朴、热心抗战、爱憎分明的勤务兵,有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坚持办报、宣传抗日的知识分子,有忠于职守、为人正直的部队副官等等;其中又着重刻划了一个逃兵粗犷、憨直的性格,揭露了旧军队的恶劣习气对他的腐蚀,突出了他在火车被日寇飞机轰炸的关键时刻拚死抢救列车的英勇事迹。作者称他笔下这些人物是“当时感觉到的腐朽中的‘神奇’”(注:《吴组缃小说散文集·前记》)。正因为作品把这生活中的积极一面表现了出来,所以能够积极鼓舞人们对抗战的信心。
在正面描写抗日游击活动的小说中,端木蕻良的《螺蛳谷》是出现得较早、人物刻划也比较成功的一篇。这个短篇发表于《抗战文艺》二卷九期上。作品通过一支游击队被困于绝境,终于依靠集体智慧歼灭了敌人的故事,写出了几个颇具性格的人物,其中外号“山柴禾”的年轻游击队员马亮的形象,塑造得尤为鲜明可爱。端木蕻良本时期还出版过长篇《科尔沁旗草原》(第一部写成于战前)和短篇集《风陵渡》等。其中《科尔沁旗草原》以“九一八”前十年间东北农民“推地”斗争为题材,表现了农村的阶级对立和人民的抗日要求,有较浓的生活气息和地方色彩。
抗战爆发后来到延安和各抗日民主根据地的小说作家,在创作上同样取得了显著的成绩。除前已叙述的丘东平以外,这些作家中还有丁玲、刘白羽、、杨朔、周而复、欧阳山、草明等。他们生活在抗日民主根据地这个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环境里,参加了各方面的实际工作,获得了真正与工农兵群众接触的机会,因而使自己的创作面貌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他们的作品反映了党领导下抗日军民的斗争生活,充溢着根据地蓬勃的新气象,出现了新的主题和人物。他们在表现农民和士兵民族意识的觉醒时,往往交织着阶级矛盾的线索,作者的阶级观点比较明确,劳动人民的生活、斗争和思想感情,较之国统区同一主题的作品表现得更为真实。但是,他们中间大多数人进入根据地与工农兵接触的时间还不长,文艺工作者必须在与工农兵结合的过程中改造世界观并获得创作源泉的认识还不明确,对于工农兵新人物的思想感情还不很熟悉,因此,一部分作品程度不同地存着缺陷。
这个时期生活在延安的丁玲,她的短篇小说都收在《一颗未出膛的枪弹》和《我在霞村的时候》两个集子中。与三十年代初期作品较多地表现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不同,此时丁玲的艺术视野更开阔了。不仅在《彭德怀速写》里以简练朴素的笔墨,生动地写出了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的战友,中国第一代无产阶级军事专家的威武平易的形象;而且在她的小说中,对工农群众的描写也有了更为真实的生活内容。例如,《夜》表现了一个公道正直的农村干部的优秀品质,写得深刻感人,富有教育意义。《入伍》在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怯弱性格的对照中,歌颂了战士杨明才纯朴、坚强的革命品质。曾被选入《解放区短篇创作选》(周扬编)并列为第一篇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写抗日根据地农村中一个名叫贞贞的姑娘,在被日本侵略者掳走并受到侮辱后仍然坚持送情报的工作。后来她回村时受到组织和同志们的关怀、照顾,她也平复了自己精神上所受到的创作,在组织的安排下离家学习,走现了新的生活。人物刻划生动真实,显示出作者长于细腻的心理描写的特色。除了这两个集子以外,丁玲发表在《谷雨》创刊号上(后由《文艺阵地》转载)的短篇小说《在医院中时》,通过年轻女医生陆萍在一个新建医院中的所见所闻,揭露和批评了根据地某些部门中存在的管理不善以及小产生者的冷漠,自私,愚昧,也显示了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虽然敏感,热情,然而缺少韧性,容易流于孤独和脆弱,强调把希望寄托在知识青年与劳动群众的结合上。小说的客观意义在于,较早提示人们去注意一个经济文化都很落后的国家会在革命过程中遇到怎样的困难和障碍。不足之处在于:前半部分写消极面过多,体现正确方向的老革命战士出现得过晚,结尾过于匆促,因而读来使人稍感压抑。延安文艺座谈会后,丁玲在深入群众过程中逐步克服了创作中这类缺点。
战前写过短篇集《草原上》的刘白羽,进入抗日民主根据地后,写了《五台山下》、《龙烟村纪事》、《幸福》等短篇集。其中大部分作品也以农民的民族意识和阶级意识的觉醒为主题。《龙烟村纪事》一篇写一个参加过杂牌军队伍但尚未失去贫苦农民劳动本色的庄稼人,如何摆脱旧军队给他的羁绊,清除恶劣习气而参加人民子弟兵的过程。《歌声响彻山谷》在抗日反汉奸的斗争中表现了一个农村少女是怎样在党的教育下成长为基层干部的。《枪》一篇在严酷的阶级压迫和民族矛盾的复杂关系中,通过一个贫苦农民由对地主汉奸的个人复仇到具有革命觉悟的成长历程,突出了农民在民族民主革命中掌握枪杆子的重要性这一尖锐主题。《金英》一篇合乎生活逻辑地写了一个曾经被迫在日军中工作、后来被俘的朝鲜女性的觉醒和成长,表现出中朝人民在反帝斗争中的共同立场和战斗友谊。作者在表现新的社会制度下真正觉醒起来的农民时,感情饱满真实,阶级观点鲜明,而且大多注意了人物性格的刻划,思想变化过程写得较为细致,叙述描写中不时辅以抒情笔调,直接抒发对人物的由衷赞美。缺点是用语艰涩,人物动作性不强,心理描写常失之孤立冗长。
杨朔(1913—1968)的中篇《帕米尔高原的流脉》以清除托匪汉奸的斗争为中心情节,反映经过士地革命后边区人民高涨的爱国热情,将党领导下的边区誉为中华民族复兴史的起点。作品常出现优美的抒情笔调,虽未写出成功的新人物形象,但人物的质朴心灵及西北高源自然景色的描写,都能唤起人们对边区生活的向往。
周而复的短篇集《高原短曲》中,写于一九三九、四年的《开荒篇》、《播种篇》、《秋收篇》三个连续性的短篇,速写式地勾勒出边区开荒生产运动的一组画面,描绘了新型的劳动及人们在劳动中的新的精神风貌,题材新颖,格调清新,虽然反映现实的深度不足,但有较为浓郁的生活气息。
本时期写作的长篇小说中,齐同(1902—1950)的《新生代》是出现得较早的一部。作者原计划写三部连续性长篇,“将从‘一二九’到‘七七’北方青年的思想变动忠诚地告诉读者”(注:《新生代第一部“一二·九”发刊小引》,载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新生代》)。当时已经写完两部,只发表了第一部,内容主要写“一二九”、“一二一六”北平学生示威游行和下乡宣传等重大历史事件。作者认识到:造成伟大的“一二九”运动的“奇迹”的,“不是神,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类”,他所要写的“是当时所应的实情”,是“有优点,也有缺点”,“会进步或者落伍”的“平常的人”(注:《新生代第一部“一二·九”发刊小引》,载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新生代》)。从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思想出发,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艺术地再现了“一二九”运动的许多真实的图景,如这个运动发生前北平知识界的思想风貌,运动爆发时示威游行的壮丽场景,都写得真实生动,富有时代气息。在运动逐步壮阔地展开的过程中,作品表现了各种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有“越打击越斗争越有力量”,性格各自迥异的坚强的革命者,有夸夸其谈,害怕实际斗争以至背叛革命事业的“学者”,有积极参加爱国运动,但理论不能联系实际的教授……。主人公陈学海,是个由最初不问政治到后来积极投入斗争的青年学生。小说对他的思想转变过程,写得真实而细密。这个破落地主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一心想通过读书出国留学镀金,但动荡的时代使他无法安心读书;他被抗日救亡的浪潮卷进了斗争的风暴,却间或还有些懦怯、动摇,也还不能丢开对反动政府的幻想。然而,他诚实、坦率,不断地在实际斗争中,从周围同志的身上吸取力量,鉴别各种不同的人物和思潮,也纠正自己的错误,终于经过一步一个脚印的认真探索,成为最早的“民族解放先锋队”的队员之一。陈学海的思想转变历程,对于抗战爆发后知识分子继承革命传统投入抗日民族解放斗争,很有教育意义。因此,这部作品在当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作品的缺点是:后半部写学生下乡与农民接触,因作者缺乏这类生活体验而不够充实有力,艺术上也有以冗长的叙述代替描写和结构粗疏平板的缺点。尽管如此,《新生代》仍是抗战前期较好的长篇之一。
抗战前期的中长篇作品中,从各种不同角度反映了抗日武装斗争的,除前已提及的谷斯范的《新水浒》外,还有碧野写于荆门前线的《乌兰不浪的夜祭》和《三次遗嘱》,于逢、易巩的《伙伴们》,陈瘦竹的《春雷》,程造之的《地下》;写知识青年战时生活历程的,则有田涛的《潮》,严文井的《一个人的烦恼》,碧野的《风砂之恋》等。这些作品的成就和倾向各不一致。从战争进入第二年起,特别是国民党对抗日人民实行高压政策之后,另一类题材——即揭露国统区黑暗的篇什开始增多,并且出现了一批较有成就和影响的作品。小说创作又在别一方面呈现出新的面貌。
第二节:《腐蚀》及其他作品
最早揭露国统区抗日运动阴暗面的,是张天翼的著名小说《华威先生》。这个短篇一九三八年四月发表于《文艺阵地》创刊号上,后来收入作者抗战时期小说集《速写三篇》中。当时,国民党已开始对抗日人民加强控制和防范,就在小说发表的这个月,武汉的国民党政府无理解散了“青救”、“民先”、“蚁社”等进步抗日团体,《新华日报》曾为此发表社论,以示抗议。这篇小说由于比较尖锐地剔发和抨击了隐伏在抗日阵营内部,对救亡工作“包而不办”的国民党当权势力,因而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并引起了文艺界的重视和讨论。
小说作者以他擅长的夸张讽刺手法,突出刻划了华威先生——一个混在抗日文化阵营中的国民党官僚、党棍的形象。作为“抗日工作者的上层分子”,华威先生不得不在人民群众抗日活动蓬勃开展的环境中忙碌地活动着。他包揽一切,“一天要开几十个有关抗战的会”,甚至于叫喊着要“取消晚上的睡觉制度”,其目的是要把各种抗日活动控制在自己手里。作品选取最能表现人物性格特征的几个生活片断,通过生动的细节和个性化的语言,反复地、富于变化的揭示了华威先生自命不凡、刚愎贪婪而又贫乏空虚的内心世界。华威先生适应不同性质的会议和个别谈话的不同对象,变换着嘴脸,露出种种丑态。他极力鼓吹“要认定一个领导中心”,为了维护这个“领导中心”,他处处压制人民的抗日要求,妄图垄断、操纵一切群众性的组织和活动,就连“战时保婴会”这样绝无“危险性”的团体,也不放松“领导”;最为名正言顺的“日本问题座谈会”,也要被他追问“到底是什么背景”。小说正是从人物色厉内荏的性格特点中透视环境,对时代的本质方面进行了开掘。华威先生到处防范人民的抗日活动,然而人民群众是禁锢不住的。人们鄙视华威先生,不听他演讲。他“派人拖几个人去听”,但连去“拖人”的人也不到场。这一切都使他害怕,“嘴唇在颤抖”、“打着寒噤”。作品在运用讽刺手法刻划华威先生的性格时,夸张而不失真实,幽默而不失严肃。辛辣的笔触揭露了华威先生一类人物冠冕堂皇的外表与卑劣虚弱的内心的矛盾,猛烈的讽刺火焰烧毁掉他们身上的抗日的画皮,烛照出这伙鬼蜮的嘴脸,唤起人们的警惕,有力地抨击了他们所奉行的国民党当权派在抗日中竭力防范人民、限制人民、敌视人民的路线。
在《速写三篇》中,比《华威先生》早写几个月的还有一个短篇《谭九先生的工作》。这篇作品的主要人物谭九先生是一个混得了大学毕业文凭的地主分子。他借抗战机会进行牟利争权活动,如囤积居奇,扩大权势,打击抗日积极分子,插手抗日活动,追问抗日活动“由哪个来领衔”等。作品真实揭露了地方封建势力对抗战的危害,但艺术上稍嫌拖沓,人物性格也欠鲜明。与上述两个短篇揭露抗日阵营中隐伏着的敌对分子不同,收在《速写三篇》中的另一篇《新生》,则转为表现抗日阵营中人民生活中内在的问题。作品在赞扬那些为抗日孜孜不倦工作的中学教师的同时,着重揭示了一个生活富裕、脱离政治的艺术家由追求新生到逐渐沉沦的历程,严肃地提出了剥削阶级知识分子在抗战烽火中思想改造的课题。张天翼是抗战时期暴露国统区黑暗面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但后来终因贫病交迫,除长篇童话《金鸭帝国》外,未能创作更多的作品。
继张天翼的《华威先生》之后,沙汀的《防空——在堪察加的一角》,黄药眠的《陈国瑞先生的一群》,黑丁的《臃》等短篇,尽管艺术成就不一,却都通过反面人物形象的真实刻划,揭发了抗战痼疾,尽了讽刺暴露的战斗作用。
如果说,张天翼等人的作品,由于抗战初期的特定历史条件的限制,还只能写出国民党顽固派既要抓住抗战旗号、表现出抗日的积极性,又害怕人民、防范人民的矛盾惶遽状态;那么,到了抗战进入相持阶级以后,随着国民党分裂、倒退、投降阴谋的日益暴露和法西斯统治的日益强化,直接揭露国民党反共反人民、卖国投敌的罪行就成为抗战文艺十分迫切的战斗任务了。
茅盾于一九四一年夏天写的长篇小说《腐蚀》(最初在香港《大众生活》上连载)就是适应这种战斗要求而产生的。这部日记体的长篇小说以“皖南事变”前后国民党政府“陪都”重庆为背景,斗争锋芒直指国民党法西斯特务统治和他们反共反人民、卖国投敌的政治路线。作品的主人公——女特务赵惠明,出身于封建官僚家庭,曾参加过学生运动和救亡工作。但由于阶级出身和社会生活带来的性格:严重的利己主义、爱好虚荣和不明大义,使她无法抵制特务头子的威逼利诱,堕入了特务组织的罗网,成为替反动统治卖命效劳的走卒。由于她在特务系统中不是嫡系,受到排挤,还遭到高级特务的侮辱和玩弄,她的尚未完全腐蚀的灵魂中,多少保留着一点“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因此她感到矛盾痛苦而又无处可以申诉。这部作品是赵惠明的一束日记,作者采取了最能揭示人物内心隐秘的日记体裁。充分发挥了善于深刻细腻地刻划人物心理活动的特长。作品在特定的处境中多方面地揭示了赵惠明的复杂的内心世界,越惠明受骗、犯罪而又不甘于堕落所引起的矛盾和痛苦,她的“自讼、自嘲、自辩护”,以及在觉醒自新过程中所经历的决裂、斗争,写得细腻真切,深深地感染打动着读者,激发着人们对于在精神上和肉体上戕害、摧残青年的国民党法西斯特务统治的仇恨,暴露了特务统治阴森恐怖的内幕。作品写赵惠明的内心活动,不是孤立的和静止的,而是尽可能将现实中的重大事件和围绕这些事件而展开的各种社会矛盾,反映和投射到人物的思想性格和感情活动中。这部作品虽然因为日记体的限制,不可能在广阔的社会背景上展开错综复杂的关系,但仍然保留着茅盾小说中与现实斗争密切相关,选材富于时代性和社会性的特色。作品中汪蒋合流反共卖国和国民党顽固派发动“皖南事变”两个重大事件,就如投石入水,激化了众多的矛盾,它们通过赵惠明的观感生动地展现出来,又有力地推动了赵惠明内心矛盾的发展。与人物性格的刻划胶结在一起,作品对典型环境进行了深入的描绘,例如“以皖南事变”为中心,揭示了国民党勾结汪伪、卖国投敌的反共反人民罪行。正象赵惠明所说,“在这个地方,人人笑里藏刀,撺人上楼拔了梯子,做就圈套诱你自己往里钻——全套法门,还不是当作功课来讨论。”这里,有对付共产党和进步青年的种种卑劣手段,也有特务内部五花八门的勾心斗角的会俩。“皖南事变”前夕,国民党特务象粪坑里的“金头苍蝇,终天嗡嗡的,没头没脑乱撞”,各处都在大规模“检举”,被
“检举”的人,“光是一个市,一下就是两百多”。国民党反动派发动“皖南事变”,就是要把这作为与汪伪勾结、投入日本帝国主义怀抱的进见礼。作品中写汪伪特务在蒋管区自由出入,“工作顺利”,陈胖、周经理等国民党政客在“义愤填胸的高唱爱国”的背后,与松生、舜英等汪伪特务密谋实现“分久必合”的卖国阴谋。书中许多描写正是这一卖国阴谋的形象的再现。
《腐蚀》的现实主义成就,不仅表现在作品通过赵惠明典型形象的刻划,尖锐地抨击了国民党特条统治的政治黑暗,而且还按照现实生活和人物性格本身的特点,真实地揭示了赵惠明逐步觉醒、走向自新之路的过程。按照这部作品原来的“结构计划”,只准备写到小昭被害就结束的。但当作品边写边发表时,许多读者却给《大众生活》编辑部写信要求给赵惠明一条自新之路。读者的这种要求,很大程度上表明了赵惠明这一艺术形象本身所具有的生动力量:当赵惠明的性格在作者笔下逐渐鲜明,和它周围的生活环境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且在形象和形象之间逐渐有了基本真实的关系的时候,她的性格便产生出一种活跃的力量,要求作者按照她的性格发展的生动逻辑写了去。越惠明在奉命对她过去的爱人小昭进行劝降时,本来已经对“狐鬼满路”的特务统治产生了不满和憎恨,她正为摆脱这种生活而苦苦挣扎着。在这个时候,小昭对她的爱、信任和规劝,革命者K和萍对小昭的营救活动和对她的帮助,使她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于绝望中产生了希望,而小照的死更促使她对那毁灭一切美好事物的环境由憎恶而至于决裂。这样,便有了赵惠明在小昭被害后终于决心充暗投明,救出了即将陷入魔掌的女学生N的情节。人物结局的这种处理,不是硬插上去的“光明的尾巴”,而是形象本身的生动性和丰富性所必然导致的结果。赵惠明的觉醒和自新反映了法西斯特务统治的反动腐朽,这样写有利于特务组织的分化和瓦解,因而进一步增强了作品的现实战斗的意义。
《腐蚀》通过特定环境中赵惠明这一典型形象的塑造,概括了长期以来特别是抗战以后作者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深刻观察和认识。这部小说是抗战时期文学中以现实题材揭露国统区政治黑暗的最重要的作品。它在思想和艺术上取得的独特成就,使它在茅盾所有的作品中也占着仅次于《子夜》的显著地位。
茅盾本时期在写作《腐蚀》的前后,还创作了《第一阶段的故事》和《霜叶红似二月花》两部长篇。前者写于一九三八年,小说以上海“八·一三”抗战为题材,从各个角度描写了抗战爆发到上海陷落这四个月中人民生活和思想的剧烈、复杂的变化,表现了各阶层人民对这场战事的不同态度;同时也揭露了国民党统治的腐朽以及由此而来的抗战中的种种黑暗现象,正确地揭示了上海失陷的原因。但作品未能对生活作深入的发掘,结构散漫,人物形象也不够鲜明突出。后者是以“五四”前夕社会生活为题材的多卷集长篇的第一部。小说的中心情节是,在江南河水猛涨的雨季,惠利轮船公司的轮船在航行中使河水溢出两岸,严重地损害了农田,遭到两岸地主和农民群众的反对。围绕这个事件,作品在真实描绘“五四”前夕地主、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的生活风习、世态人情的背景上,展开了轮船公司经理王伯申、地主阶级顽固派赵守义和具有改良主义色彩的青年地主钱良材等三种势力之间的复杂的纠葛。矛盾的解决是以恶势力的相互妥协,改良主张的碰壁和农民的无辜受害为结局的。作品善于用细腻多彩的笔墨来渲染气氛,刻划人物心理,且多用人物性格和生活场景的对比来突现人物,展开艺术画幅。众多的人物中,婉姑与钱良材两个人物写得最为鲜明生动。可惜作品在完成第一部以后,没有继续写下去。
上面叙及的茅盾、张天翼等作家,在国民党顽固派对日妥协投降、对内加紧反共反人民的政治高压下,发扬了“五四”“左联”以来文学的战斗传统,坚持暴露国统区的政治黑暗,写出了一些艺术性强又紧密为现实斗争服务的作品;而另外一些作家则在憎恶、不满现实黑暗的同时,由于生活范围和政治视野的限制,题材的选择、处理和艺术个性的不同而表现出不同的创作面貌。有的从现实中选材、立意,对战时种种丑恶现象进行了剖析、鞭挞,但尚未能从国民党顽固派及其所推行的方针政策的反动实质上对现实黑暗进行揭露;有的则选取自己熟悉的题材,写了一些过去的经历回忆或平凡的生活琐事,但也再现了某种特定历史时期的真实生活,并寄寓着作者对现实的苦闷、不满和呻吟,从中透露出令人窒息的时代气氛。
在三十年代曾经积极从事文学杂志编辑工作并写过大量短篇小说的作家靳以(1909—1959),这个时期及以后一段时间写的短篇大多收在《洪流》、《遥远的城》、《众神》、《生存》等集子中。他的短篇小说与上一时期大多写男女生活和爱情题材不同,这时期着重在揭露现实的黑暗,并且在艺术上注意探索多种表现手法。《乱离》一篇于朴素、细腻的描绘中流露出作者的激情,通过一对积极从事抗战工作,却因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捕的青年男女的遭遇,对不民主的政治环境进地了控诉。《众神》以浪漫主义手法,借一个百万富翁死后灵魂在天堂与众神会晤的场面,揭露了抗战中官僚资本家囤积居奇、武装走私、荒淫无耻等罪恶行径。《晚宴》借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在筵席上的话,对抗战中形形色色的“蛀虫”进行了痛快淋漓的指斥。但这一类作品的揭露较为浅露,运用夸张的手法有时也使人感到不够真实。靳以的另一篇小说《生存》却是艺术感染力较强的短篇。这篇作品充满着作者对现实憎恶的感情,又有着丰富的生活实感。它写一个从事美术工作的教授,在极端清寒困苦的境遇中不愿同流合污、始终忠于艺术的正直品格。这位教授不愿为了解除生活困境而出卖自己的名画《母亲的肖像》,他为自己的儿子画像时“用尽残余的生命力画孩子的饥饿”,画孩子瞪着桌上面包的眼光——那“饥饿的光,饥饿的火……”,他要给画中的孩子以“生命”,“要他在全人类面前控诉”:这些典型情节的提炼具有鲜明的艺术表现力,加以抒情议论的笔调运用得适当,因而颇能动人心弦。靳以本时期还写过一部八十万字的长篇《前夕》,作品以日帝侵入中国后一系列重大的政治事件为背景,通过一个大家庭众多成员不同的经历遭遇,反映了抗战爆发前三年内动荡的社会生活。在这个大家庭中,朝气蓬勃、在救亡运动中迅速成长的女青年黄静玲,以及她的虽然思想偏于保守后来却保持了民族气节的父亲黄俭之等人,代表了生活的积极力量;而在唯心论哲学严重影响下的个人主义者静纯,和抱着游戏人间的享乐观念的静珠,则代表着时代的落伍者。这部作品以巨大的篇幅留下了时代的面貌,具有一定的认识和教育作用。但缺少经过精心构思而提炼的典型情节,不注意人物性格的刻划,没有塑造出成功的人物形象,反映生活比较浮面,艺术上缺乏感染力量。
骆宾基在战前写的长篇小说《边陲线上》和抗战爆发之初写的报告文学《东战场别动队》,曾以迅速反映抗日武装斗争而产生过较大的影响。后来他写了收在《北望园的春天》集中的大部分小说和长篇《混沌》(《姜步畏家史》第一部)等作品。这些小说对现实和历史的反映虽然不够全面,但却显露了作者独特的艺术才华。其中《北望园的春天》是最能代表作者艺术风格的一个短篇小说。作品以战时后方的桂林为背景,写了一群蛰居在北望园的各色知识分子的庸俗、孤寂的生活,展示了他们的晦暗、颓唐的心境。在这些知识分子中,有绅士风度十足却对妻子怀着畏惧心理、背地里又以对妇女评头品足为乐趣的政论家,有自卑而又自尊,终日沉湎在无法实现的艺术构思中的画家,有安于家庭的琐碎事务、对丈夫“顺从得完全失去了她自己的特质”的少妇,……透过这些知识分子生活琐事的描写,作者细腻的笔触深入到人物精神世界的深处,向读者打开人物心灵的窗扉,揭示出他们在特定处境中的思想感情和精神风貌,使人从中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沉重的时代气氛。与这种知识分子的灰色生活成为鲜明对照的,是作者在短篇《乡亲——康天刚》中对一个执着地追求美好理想的农民倔强性格的描写。故事发生在清代初年。小说的主人公康天刚远离故乡,从山东渡海经海参威到关外,历时二十年踏遍千山万岭寻访人参,终于在临死时达到了目的,以生命殉了自己的理想。作品在离奇的情节中仍然重视人物性格的刻划。关东林海雪原雄浑瑰丽的景色,与人物的富于传奇性的经历、豪放倔强的性格特色融合在一起,具有动人的力量。《一九四四年的事件》一篇写一个小公务员由于生活逼迫沦为盗贼终于被判死刑的悲惨遭遇,对战时国民党政府的法律制度进行了鞭挞和控诉,这是骆宾基短篇小说中揭露现实黑暗较为尖锐的一篇。长篇小说《混沌》是一部自传体形式的作品。故事以一九一八——一九二一年间的社会生活为背景,写一个地主商人家庭中的少年儿童姜步畏的生活。作品通过姜步畏儿时的观感、心理活动,展示了临近苏联、朝鲜的中国东北边界城市的富有特色的自然风物、社会习俗和人情世态。收入作品画幅中的,一方面有中国的地主商人、朝鲜富户、白俄分子的富裕闲适、投机钻营、尔虞我诈的腐朽生活,另一方面也有中国劳苦人民、朝鲜佃户和俄罗斯苦力的含辛茹苦、劳碌奔波的生活图景。作品写景状物,体察入微;心理刻划,细腻逼真。在日常生活琐事的描绘中时时出现新鲜的意象,显示出生活本身的吸引人的魅力。缺点是由于作者生活范围狭窄,站得不高,对社会生活的描写仅仅停留在儿童的混沌的眼光里,不能从更高的角度反映出社会的阶级矛盾,作者的爱憎也没有得到明显的表露,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消弱了作品思想教育的意义。
本时期出现的写经历回忆的小说,比较重要的还有萧红反映东北某小城人们在古老观念束缚下愚昧保守生活的长篇《呼兰河传》,师陀写中原一城镇在衰落过程中各色小人物命运的《果园城记》等。这些作品各有艺术特色:或者在色彩浓郁的描绘中寄寓着深沉的乡思,或者于人情世态的摹写中表露出对往昔的缅怀,笔黑细腻,感情真挚,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上述这些作家在小说创作上大多经历了由紧密结合现实斗争到离开现实,由反映进代的重大事件到拘泥于狭小生活圈子的历程。这种情况表明了作者在政治高压下生活上受到的限制和思想上的苦闷。但是,在作品所涉及到的题材范围内,作家们写自己所熟悉并深受感动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历史的真实面貌,从不同的方面留下了时代的记录。而且,有的作家艺术技巧圆熟,具有独特的个人风格,因此也能给人艺术的感染和启迪,对后人的创作有着一定的借鉴作用。
第三节:沙汀的小说
上一时期发表了不少短篇小说的作家沙汀,在抗日战争时期,继续以现实主义的笔触写他熟悉的四川农村和小城镇的生活,着重暴露国统区农村的政治黑暗,在小说创作上获得了重大的发展。他不仅写了后来收入《播种者》、《堪察加小景》等集子中的短篇小说,还写了中篇小说《闯关》和长篇小说《淘金记》、《困兽记》。
一九三八年武汉失守后,国统区的政治形势逆转。部分作家对抗战的乐观幻觉一经破灭便转化为悲观失望。在小说创作上,他们中一些人或是醉心于经历回忆以及身边琐事的描写,或是将小市民的时尚凑进“抗战”的主题中,编织一些以抗战为点缀的绯色恋爱故事。较多的作家则逐步认识到顽固派的妥协投降阴谋及抗战的艰苦持久性,从而写出了许多反映国统区主要矛盾斗争的暴露讽刺作品。沙汀就是与茅盾、张天翼等一起,同属有成就的战斗的现实主义作家。
沙汀原名杨朝熙、杨子青,一九四年出生于四川安县一个破落的封建家庭。他从小随舅父(一个袍哥组织的首领、开明士绅)经常出入四川农村和小市镇之间,对于地方军阀在四川农村的基层统治和豪绅集团的腐败情形非常熟悉。他在中学时期接受了“五四”新思潮的影响并开始爱好新文艺。大革命失败后在四川参加过党所领导的革命活动。三十年人初他在上海开始创作时,曾得到鲁迅的指导。沙汀根据自己对鲁迅《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的理解,在早期创作中力图反映“现时代潮流中击圈”内的生活,表现土地革命运动的影响和多方面的动荡不安的社会现状,写出了一些较有意义的作品;但由于未能深入到斗争生活中去,大都凭借一些间接得来的材料进行写作,因此出现了某些印象式的写法和概念化的倾向。这时候,沙汀从自己创作实践中,逐步体会到鲁迅在给他和艾芜的通信中所指出的“能写什么,就写什么”和“选材要严,开掘要深”(注:《二心集·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的重要;同时,接受了茅盾指出的要避免“那种印象式的写法”(注:转引自沙汀的《感谢》,载《文哨》第1卷第3期,1945年10月1日)的意见。在提高了对现实主义真实性的认识的基础上,从一九三五年开始,他把笔锋转向自己所熟悉的四川农村和小城镇的生活,克服了自己早期创作中“凭一时的印象以及若干报纸通信拼制成”(注:沙汀:《兽道·题记》)和“单用一些情节、一个故事来表现一种观念、一种题旨”(注:沙汀:《这三年来我的创作活动》,《抗战文艺》第7卷第1期,1941年1月1日)的缺点,重视人物性格的刻划,对生活的本质进行深入开掘,真实地描写现实关系,创作上出现了新的面貌。
抗战爆发后,沙汀从上海回到四川,本想凭着他对故乡生活的熟悉,反映抗战中欣欣向荣的气象。但是,在落后的四川,他看到的所谓新事物,“表面上是为了抗战,而在实质上,它们的作用却不过是一种新的手段,或者是一批批新的供人们你争我夺的饭碗”,他认识到,“我们的抗战,在其本质上无疑的是一个民族自身的改造运动,它的最终目的是在创立一个适合人民居住的国家,若是本身不求进步,那不仅将失掉战争的最根本的意义,便单就把敌人从我们的国土上赶出去一事来说,也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决心要将一切“新的和旧的痼疾,一切阻碍抗战,阻碍改革的不良现象指明出来。”(注:沙汀:《这三年来我的创作活动》,《抗战文艺》第7卷第1期,1941年1月1日)由此可见,沙汀对国民党反动统治下中国黑暗的暴露,是出于争取人民民主和民族解放的自觉要求。沙汀在民族解放战争中这种明确的革命观点和清醒的现实主义态度,使他的作品深刻地“表现出了旧的社会制度的丑恶本质和它的日益腐烂”(注:《沙汀短篇小说集·后记》)。如果说,战前沙汀的大部分作品还是对现实黑暗作一般揭露的话,那么,他在揭露战时种种新旧痼疾时,则把矛头指向了国民党反动政权机构,指向了他们所推行的一系列反动政策,揭示了国统区黑暗、丑恶现象的根源。
他这个时期的小说针对那些借抗战以营私、大发国难财的国民党基层官吏和土豪劣绅,撕下他们的冠冕堂皇的“抗战”外衣,揭露出他们把丑恶扮为美好、将残忍装成人道的底面不符的矛盾现象,将其可憎、可笑、可鄙之处发掘出来,投以毁灭性的笑,写下了许多有讽刺喜剧色彩的短篇作品。
写于武汉失守前夕的《防空——在堪察加的一角》,表现了某县城的上层分子为争夺防空协会主任的头衔而演出的一场丑剧。参加这场争夺的,有进过防空训练班,却在任职后仍然每天“吃茶打麻将”,甚至被一枚搁置在会址门前的炸弹吓得不敢上班的“防空专家”;有“用钱漂亮”,竟把防空协会当成练习嗓子的场所的绸缎铺小老板。而那位决定人员任用的县长本人之所以“热心”防空事业,是因为这样做可以飞黄腾达,获得一个“专员录用的资格”。这篇作品在《文艺阵地》上发表后,杂志主编茅盾曾在《编后记》中说,它“寄沉痛于幽默”,“愈咀嚼其味愈苦”。如果说这篇作品在辛辣的笑声中,还可以看出作者的“不能抑制的显然的愤怒”,那么稍后写的一些短篇,在作者更多地看到现实黑暗的情况下,感情趋于冷静,批判、讽刺的锋芒更严密地隐藏在现实画面之中。不同于漫画式的夸张和突出刻划的手法,这些短篇长于白描,把一些平平常常容易为人们忽略的东西通过精练含蓄的笔黑勾画出来,放在显眼的位置上,借助艺术形象的发展逻辑显示作者的倾向,以收到讽刺的效果。以兵役问题为题材的《在其香居茶馆里》(写于一九四年下半年),就是具有这种讽刺特色的著名短篇。小说写联保主任方治国因为新县长扬言要整顿兵役,所以匆忙地向县里告密,致使土豪邢幺吵吵的已经缓役四次的第二个儿子被抓了壮丁,于是方、邢二人之间矛盾尖锐化,在茶馆里公开争吵,而且愈演愈烈,终至于当场出彩,打得鼻青眼肿。小说揭示了邢幺吵吵和方治国这两个人物形象的社会本质和性格特征,展开了他们之间真实的性格冲突;还借助各个有个性的次要人物的烘托和整个茶馆环境氛围的渲染,把一台“讲茶”写得有声有色,别开生面。这一个众目睽睽的场面,使争吵双方的劣迹公之于众,而邢幺吵吵的大哥与新县长的勾结则作为“暗场”处理。两条线索,一虚一实,相辅相成,有力地暴露了抗战中国统区基层政权的腐烂。这场冲突不仅使镇上的头面人物失去了体面,而且通过冲突的喜剧结局,暗示出继前任县长被撤职之后,新任县长的整顿兵役也不过是一个骗局。正是这位高喊要“整顿兵役”的新县长,在接受贿赂之后,借一个可笑的理由,即壮丁排队报错了数,然后加上“没有资格打国仗”的名目,将邢幺吵吵的儿子“开革”出来。这画龙点睛的一笔,将作品的锋芒指向兵役问题上弊政产生的根源——国民党政府,从而使小说有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
在沙汀的短篇小说中,象上述这种完全以反面事物作描写对象的作品,为数不少。如果说《在其香居茶馆里》一篇中联保主任方治国“两眼墨黑,见钱就拿”的种种劣迹是通过争吵双方的互相揭露从侧面表现出来的,那么,《联保主任的消遣》则选取了联保主任彭痰在坐酒店、逛公园谈笑游乐中,凭自己个人好恶摊派救国公债的几个片段,从正面色画了一个任意鱼肉人民、腐蚀抗战的国民党基层统治者的形象。《在其香居茶馆里》还提出了一个问题:邢幺吵吵们的子女亲戚既被免役,壮丁的数目由什么人补充呢?短篇《替身》通过生动的形象,回答了这个问题。它从另一个角度揭开了兵役制的内幕:保长李天心正为凑不足最后一名壮丁而焦急,因为“没有一个他好下手!他们不是他的亲戚,就是他的亲戚的亲戚,有的还同那些地位比他高得多的人有瓜葛。”于是,一个过路的老盐商就被胡里胡涂地“铲去头发胡子”充作了壮丁,兵役制的受难者就是这些无辜的人!沙汀的这些作品,将尖锐的政治揭露与对社会黑暗的剖析结合起来,从不同的侧面表现出现实斗争中的迫切主题,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性。而作品的这种倾向性,即对于反面事物的揭露、鞭挞和嘲笑,又是通过人物真实关系的描绘自然地流露出来的。沙汀刻划反面人物,不是将他们脸谱化、漫画化,而是按照生活本身的生动和复杂的内容,表现出人物性格的多样性。沙汀小说这种不露声色的客观描绘和在真实的现实画面里隐含讽刺喜剧因素的特点,深受我国古典小说《儒林外史》等作品的影响,也从俄国作家果戈理、契诃夫小说的艺术经验中得到借鉴。鲁迅的小说如《肥皂》、《高老夫子》运用“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的白描手法塑造反面形象,更使沙汀直接从中得到教益。
沙汀的另一些从被迫害者角度揭露现实政治黑暗的短篇,则明显地表露出作者对强暴者的愤怒和对弱者的同情。《老烟的故事》一篇,在国民党顽固派发动反共高潮所造成的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写一个“生活在空隙中的人”,因为害怕突然加在头上的政治迫害,惶惶不可终日,终于神经过敏,生病致死。作者对这个怯弱的知识分子虽然也有同情,但更多的是批判。小说以丝丝入扣的心理刻划,通过被迫害者的敏锐而令人颤栗的感受,揭露和控诉了国统区魑魅横行、狐鼠成群的特务统治,也鞭挞了在绞架、陷阱面前畏缩、懦怯的灵魂。《小城风波》、《两兄弟》、《春潮》等篇则在暴露罪恶的特务制度的同时,写出了被迫害者的不屈和反抗的情绪。
沙汀的短篇中,展现了生活的积极一面并在当时产生了较大影响的,有《磁力》。作品表现了国统区进步青年“充满了热诚和信心”,向往并奔向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情景。那时常闪耀在袁小奇心目中的“一片广阔无垠的雪地”、“络绎不绝的跋涉者”、“所梦想的目的地”,与国统区’无声无臭”、“卑俗灰暗”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篇小说在收入短篇集中时,即经作者修改,删掉了袁小奇被逮回的提示(注:《磁力》最被发表于《抗战文艺》第7卷第2、3期合刊。1942年9月出版小小说集《磁力》时,作者作了修改),以奔向新的目的地结尾,更增强了对生活积极面的描写。《堪察加小景》(后改名《一个秋天的晚上》)写一个阿哥被抓壮丁、家庭生活无着因而沦为流娼的少妇,她在流落到一个城镇时又遭到乡长老婆的迫害,被当众侮辱并带上“脚柞”示众,但她却得了憨直的所丁和因躲壮丁而当了班长的小粮户的儿子的同情。作品在揭露“天下老鸦一般黑”的阶级压榨的同时,表现了底层人民如“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互关心和友爱的动人情景,在晦暗、沉闷的现实中闪耀着“对于生活的信赖”(注:《沙汀短篇小说集·后记》)的光辉。
一九三八至三九年,沙汀还在敌后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从四川到延安,并随军去过晋西北和华北抗日民主根据地。作为这一段经历在创作上的收获,是写了著名的传记性的报告文学《随军散记》和散文集《敌后琐记》。后来,又写了表现根据地斗争生活的中篇小说《闯关》(后曾改名《奇异的旅程》、《封锁线前后》)。这篇小说写一支在少数战斗队员护卫下的文化工作者的小队伍,经过艰难的历程终于胜利地通过敌人铁路封锁线的故事。围绕着通过封锁线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作者以对比的手法,着重表现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左嘉和农民出身的革命军事干部余明的不同态度和性格。小说真实生动地刻划了左嘉的冲动的热情、浓厚的虚荣心和懦怯、脆弱的性格特征。余明的形象虽然不及左嘉写得细腻,但他的直率粗鲁而坚定有力的性格气质,却把握得比较准确。这个比较真实的抗日根据地军人形象在抗战初期的文学中出现,是难能可贵的。
沙汀对抗战中四川农村和小城镇现实黑暗的讽刺和暴露,还通过他这个时期写的长篇小说反映出来。长篇《淘金记》写于作者从抗日根据地回到四川后的一九四一至四二年,最初曾以《烧箕背》和《北斗镇》为名发表在期刊上(注:《烧箕背》,《文艺阵地》第7卷第2、3期;《北斗镇》,《文学创作》第1卷第5期)。小说以开采烧箕背金矿的事件作为线索,写地主劣绅们为发国难财而掀起的内讧,刻划和展示了各有性格特色的地主阶级的群丑图。在北斗镇上互相争夺的势力中,有“在野派”哥老会流氓头子林幺长子,依附于地方上怪势力的恶霸白酱丹和渐趋没落的女地主何寡母等。其中白酱丹的形象写得最为成功。作为现任联保主任龙哥的“智囊”与“神经”,白酱丹的刻毒和凶狠隐藏在“斯文迟缓”、“和蔼可亲”的外表下。他不仅为了自己的私利苦心钻营,夺得了烧箕背的开采权,而且自觉地充当反动腐朽制度的维护者,想方设法“增强力量”,“维持后方治安”。这一性格鲜明的人物概括了深刻的社会内容:他是国民党反动、腐朽统治所培植和养育出来的最凶残、丑恶、无耻的政治流氓,同时又是这个腐烂、崩坏的社会制度赖以维护、支撑下去的支柱。作品另一塑造得成功的人物是国民党农村基层政权的代表人物——联保主任龙哥。从这个人物身上可以看到作者许多短篇小说中联保主任的影子,同时又进行了新的艺术概括和创造。这个“有点名士气”的统治者,“心直口快”,粗野无忌,干坏事也似乎出自内心的真诚。“他可以毫无恶意,毫无打算,和毫无愧色地获取任何自己高兴的物事。”他做起囤积生意来也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凭直觉采取断然行动,竟然与精密的打算不相上下,因而屡获暴利,这说明他的一举一动与这个腐烂社会的脉搏是何等合拍!由于他代表着政权的力量,因而在烧箕背开发权的争夺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与农村豪绅集团狼狈为奸,充分说明了抗日战争中国民党基层政权的反动本质。与人物性格的刻划和情节的发展结合在一起,作品还对抗战时期四川农村的特定环境进行了开掘:抗战中阶级矛盾存在的事实有所表现;国民党政府发布的“生产”、“救国”、“禁政”等法令、措施和保甲制度、袍哥组织的反动性、欺骗性,关于国民党中央迁都重庆后给四川农村带来的影响以及作品结尾抗战蛀虫们由金矿开发转向更易获利的粮食投机等描写,也进一步点染了战时国统区的时代气氛,增强了作品的现实战斗意义。《淘金记》是沙汀所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它充分显示出作者生活积累的丰富和艺术技巧的圆熟。由于作者对四川农村的生活和历史,各阶层人物的心理状态和地方风俗习惯相当熟悉,加以冷静的观察、细密的剖析,真实精细地描绘现实关系,成功地运用四川方言土语。因而绘制出一幅幅乡土气息十分浓郁的四川农村风俗画。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较之短篇小说中的同类人物,概括的社会历史内容更为丰富深刻,人物怀格也更为完整鲜明。这部小说的矛盾冲突完全遵循人物自身所处的社会地位、性格的内在逻辑来展开,因而真切自然,充满生活实感。情节单纯集中,不枝不蔓,同时又波澜起伏,引人入胜。描写洗炼,针线缜密,一丝不苟。人物语言个性化,而且特别注意具体的语言环境,一个断句,一个反问,一种语气的强调,都经过安排,耐人寻味。小说的不足之处在于,对生活中的正面力量缺少表现,所写的劳动群众大多愚昧无知,连一点愤怒、反抗的情绪都没有,整个作品没有一点关于出路的暗示,致使画面显得过于阴森和晦暗。这是作者受生活实践的限制以及由此引起的政治视野不够开阔和艺术构思上的缺陷造成的。
写于一九四三年至四四年的另一长篇《困兽记》,表现的是四川某小城镇中一群知识分子在时局逆转后陷于无法自拔的苦闷生活。一位从前线归来的旧友唤起了他们在抗战初期宣传抗日的热情。但他们重新筹备的暑期演剧活动,终因不容于反动当局而归于失败。小说以这个情节为主线,穿插着因苦闷生活而发生的爱情纠葛的描写,真实地反映了国统区进步知识分子共同的抑郁、愤怒、苦闷和追求。作品还写了从前线归来的章桐的再次出走和老教师中作“切切实实致力于一种平凡寂寞的工作”的情节,预示着一种新的希望。但是,整个作品笼罩着抗战后期国统区知识界沉重苦闷的气氛,艺术描写上有繁琐拖沓的缺点。
一九四四年,沙汀在重庆通过学习毛泽东同志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理论上进一步认识到“一切危害人民群众的黑暗势力必须暴露之,一切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必须歌颂之”这一原则的重要;同时,抗战胜利前后和人民解放战争时期四川农民的自觉斗争或自发反抗日益蓬勃开展,城市的民主运动也冲破国民党反动派的严重压迫而高涨起来;这些都为他在作品中更好地表现人民的民主要求和反抗斗争生活提供了现实根据。在抗战时期,沙汀的小说主要是从统治阶级的腐朽、反动及其内部的矛盾纠葛上来暴露政治黑暗的。而在他解放战争时期写的小说中,农民和其他底层人民的形象成了作品的主人公。正是从底层人民的要求出发,作品揭露了统治者对人民的掠夺、欺骗和压榨,表达了人民群众抗日反蒋的民主要求,显示了他们愤怒、反抗的情绪和日益增长的斗争力量。
长篇小说《还乡记》写于一九四六年。作品一开始就展现了抗战时期四川农村尖锐的阶级矛盾的画面。林檎沟——这个具有农民自发斗争传统的山村,自从三十年前一场农民暴动被镇压以后,贫苦农民长期饱受剥削、压迫,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冯大生的被迫卖壮丁,他在国民党军队中所过的非人的生活,以及他的作为“抗属”的家人遭到保甲长的欺凌,充分说明在抗日战争中,国民党政权不仅不能满足贫苦农民最低限度的民主要求,而且以抗战为口实对他们肆意荼毒。这样,便从贫苦农民与地主政权的阶级关系的角度剔发了抗战痼疾,揭露了国民党顽固派反民主、反人民的倒行逆施对抗日战争的破坏作用。作者坚持从人物性格出发展开情节,细致深刻地揭示了冯大生由个人反抗战投入集体斗争的思想发展历程:外表沉闷老实而实则倔强、火爆的冯大生在提起斧头与霸占他妻子的保队副徐烂狗拚命未遂以后,由于个人复仇心切,加以对反动政权缺乏认识,曾经不听老农民的劝阻,企图通过乡保长的公断迅速击败他的直接对手。只有在多次碰壁以后,他才丢掉了幻想,从切身经验中认清了反动政权的真面目。而当他投入到山民反对恶霸地主合谋掠夺农民“笋子”利益的斗争中时,他的倔强、反抗的性格便迸发出新的光彩。最后,冯大生的再次逃亡已与上一次出走不同,他为自己能在这场获得初步胜利的斗争中作出贡献而感到兴奋。围绕这场斗争,作品还在敌我双方刻划了老谋深算的保长的父亲敦五和沉着、老练、富有斗争经验的老农民张大爷的形象,进一步显示出斗争的复杂性和深刻性。《还乡记》虽然由于作家生活视野的限制,未能写出农民自发斗争的出路,但过去作品中某些低沉情绪已扫除干净,在深刻精细地描写农民的生活和斗争的同时,如火如荼的气势分明可见。作品避免了国统区反映农村斗争生活的革命文学作品常有的工农形象苍白、人物转变突然或硬加上一个光明尾马的公式化、概念化缺点。比较起来,《还乡记》虽然在人物塑造的丰满程度和艺术表现的完美方面不如《淘金记》,但这部小说毕竟表现了新的主题和人物,而且艺术上仍能与思想内容达到基本统一。生活实感较强,乡土气息浓郁,人物刻划真实,仍然是这部作品的特色。
抗战胜利前后及解放战争时期的短篇集《呼嚎》和《医生》,从不同的角度、运用多种艺术手法迅速反映了抗战胜利后国统区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表达了城乡人民在民主运动中的战斗要求。有的作品通过人物对某种件态度的集中描绘,鲜明地刻划了性格特征并表现了尖锐的主题。如《范老老师》和《呼嚎》,由于突出地刻划了范老师的诚实、认真和廖二嫂的耿直、倔强的性格,强调了他们的单纯而牢固的信念,揭示了矛盾的深刻、激烈,因而充分地表达了人民群众反对蒋介石集团发动反革命内战的强烈愿望。有的短篇在精心选取的生活片段中,通过一两个典型情节,对反动事物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如《医生》一篇象一个绝妙的独幕讽刺喜剧。它写四川解放前夕一个老中医在物价飞涨、金元券贬值的情况下,愤怒地咒骂蒋介石是“瘟牛脑壳”,而且由他所熟悉的种种“疮症”联想到已经无用的钞票上那张“突颧骨丑脸”,因而决定用钞票来摊膏药,于是满怀恶趣和愤恨地将膏药往那张“丑脸”上涂。作品以毁灭性的笑为武器,揭示出违背民意的将介石反动政权的必然崩溃。此外,写国民党内部分崩离析的《炮手》,讽刺伪国大选举的虚伪性的《选灾》,揭示反动分子色厉内荏、本性难移的《酒后》等,都表明作者对于短篇体裁愈益运用自如,得心应手,技巧更趋圆熟。综观沙汀的短篇小说,大多选材精严,构思巧妙,善于截取表现力强的侧面,提炼不落俗套的故事情节,从小见大,以部分暗示全体。情节单纯而丰满,描写精炼而从容;在最能表现性格特征的环境中突现人物,在一个片段里提出现实中发人深省的迫切问题,因而能使人在短小篇幅中得到思想启示和艺术感染。但也有某些短篇,或者失于冗长繁琐,或者偏于曲折晦涩,妨碍了读者对作品内容的理解。
从上面概略的叙述中可以看到,沙汀的小说比较深刻地反映了抗战以来国统区农村的生活和斗争,艺术上也形成了独特的风格。虽然由于生活面和政治视野不够开阔,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现实主义的深度和广度;但在作品所写到的题材范围内,他的小说对时代的本质进行了开掘,从讽刺、暴露的角度反映了现实的主要矛盾斗争,在深入揭露国民党农村反动统治基础——保甲、帮会制度和地主豪绅势力方面;在写出个性鲜明而又有概括意义的人物方面;在短篇小说体裁的运用和富有特色的四川农村风俗画的绘制方面;在坚持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力求思想、生活和艺术三者的统一方面;在战斗的、讽刺的艺术风格的探索和实践方面:他的小说都取得了较高的成就。
第四节:报告文学、杂文、散文
报告文学在抗战初期异常发达,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令人注目的现象。当时,几乎所有的文艺刊物都用相当多的篇幅发表通讯、报告一类作品。以本时期影响较大的两个刊物《抗战文艺》和《文艺阵地》为例,从一九三八至三九年,每期发表的通讯、报告少则二三篇,多至五六篇。报告文学丛书也大量出版,如以群主编的《战地生活丛刊》,第一辑就出版了八种;胡风主编的《七月文丛》,也出版了许多报告文学集。其它如《战地报告丛刊》、《战地小丛刊》、《抗战文艺丛刊》、《抗战报告文学选辑》、《抗战中的中国》丛刊等,也都纷纷出版。“文协”研究部一九三八年秋在重庆文化座谈会上一个报告中说:“我们从前方的通讯来看,就可以看出报告文学正开始尽着一个伟大的任务,这任务就是给战士们传递战斗经验和教训。”又说:抗战以来,“结构极为庞大的作品渐不多见了,已大抵属于短小精悍,富有煽动性的速写和随感——即所谓报告文学和杂文一类。”(注:《抗战以来的中国文艺界》,《抗战文艺》第2卷第6期,1938年10月15日)可见报告文学在抗战初期的活跃。从作者队伍来说,除了坚信“文艺与抗战无关”的梁实秋们以外,很少作家没有写过这类作品,如郁达夫、台静农、适夷、夏衍、丁玲、沙汀、东平、周文、何其芳、卞之琳、萧乾、刘白羽、荒煤、曹白、姚雪垠、吴伯箫、罗荪、以群、骆宾基、碧野、黑丁等,他们虽然是在战前不同历史时期出现的,流派和创作思想不尽相同,但这时候都为神圣的抗日民族解放战争所鼓舞,或多或少写了一些通讯报告作品,以自己的笔为救亡图存的急迫任务服务。他们与原来不知名的许多青年实际工作者一道,形成了一支相当可观的通讯、报告文学的作者队伍。除前面已作为小型作品提到的一些散篇报告之外,这里着重介绍几位较有影响的报告文学作者和他们的作品。
将上海“八·一三”战争血与火的战斗实况呈献在读者面前并且产生了较大影响的作家,首先要推丘东平。他发表在当时抗战刊物上的许多篇战地特写(注:丘东平遇难后,这些战地特写曾由胡风作为短篇小说编入《东平短篇小说集》(后改称《第七连》)中,因而常被人误作小说看待)和通讯,有力地抨击敌人的罪恶,赞颂军民同仇敌忾的抗日热情。《我认识了这样的敌人》借一个女难民之口,揭露了日本侵略军屠杀上海市民的令人发指的罪行,也表现了上海市民不甘屈服,在敌人屠刀下奋起自卫反抗的壮烈图景。《第七连》和《我们在那里打了败仗》两篇则在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背景上表现了国民党抗日军队下层军官和士兵的爱国精神和顽强的战斗意志,同时也暴露了国民党当局在对日作战中仓促应战、武器装备恶劣、士兵缺乏军事训练等导致战争失败的不良现象,揭示了国民党长期对日妥协退让政策的恶果。由于国民党军队的本质所致,这些作品中弥漫着战争失败的浓重的悲剧气氛。《叶挺印象记》(注:载《七月》第3期,1937年11月16日出版)一篇,则记叙了刚从国外归来、即将担任新四军军长的叶挺将军的刚毅、朴实、平易可亲的性格。一九三八年春丘东平参加新四军以后,积累了许多新的生活素材,写了一些迅速反映人民军队抗击日寇、开展人民战争的报告作品。这些作品扫除了过去那些战地报告中过于沉重阴暗的气氛,充满着战斗的乐观主义和胜利的信念。《王凌冈的小战斗》显示出新四军迥然不同于国民党军队的战斗本色:与农民群众结成的鱼水关系,使他们在对敌作战中不是被动挨打,而是机动灵活,充分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友军宫长》和《溧武路上的故事》,通过新四军与国民党军队不同本质的对比,歌颂了抗日民主根据地军民新的斗争生活。《逃出了顽固分子的毒手》一篇,则以我方特务营营长及其全家被汉奸、反共分子杀害的真实事件,揭发和控诉了国民党在发动第一次反共高潮前夕破坏抗日、分裂倒退的罪行。
在抗战初期许多报告文学作品只拘泥于事件的单纯记录而忽略人物刻划的情况下,丘东平的战地报告由于注意写人,揭示人物的思想性格和精神风貌而引人注目。他表现国民党前方将士时,能从实际生活出发,着笔较有分寸,不是一味歌颂。这些作品大多运用第一人称手法,但不是由作者直接出面,而是借助作品主人公(如军官、难民等)的自述,在紧张剧烈的战斗中凸现人物,写出事件的进展。笔锋刚健,描绘真切而又倾注着作者的感情,有浓烈的战争气氛。
带来上海战争的战火硝烟的,还有写作报告文学很活跃的作家骆宾基。他不仅写了收有《救护车里的血》、《在夜的交通线上》、《难民船》、《一星期零一天》等七篇报道上海军民英勇抗日、列为《烽火丛书》第五种的《大上海的一日》,并且发表过著名中篇战地报告作品《东战场别动队》。这篇报告写作者亲自参加过的上海郊区一支由工人与学生自愿组成的别动队的故事。队伍刚刚组成就仓促地投入了战斗。激烈的征战,严峻的考验,战争的炉火把钢与渣区分得清清楚楚。平时军纪不严的一些工人队员在生死关头表现得坚定果敢,而平时夸夸其谈的个别知识分子,关键时刻有的胆小怕死,有的临阵叛逃。作品通过对比的手法来表现战争对人的锻炼,显示出多数人在战火中愈战愈有经验,终于取得了一场战斗的胜利。作品写得很有战争气氛。但游击队活动的特定环境没有清晰的表现,人物也缺乏性格刻划。
不同于丘东平、骆宾基笔下上海市区与近郊阵地战的惨烈战况,作家碧野的战地报告则描绘了北方农村广袤原野上游击健儿在八路军影响下开展游击战和运动战的壮丽图景,展示了以农民为主的群众自发抗日斗争风起云涌的画幅。在抗战爆发后,碧野有六个月跟随部队转战于滹沱河畔、太行山麓。战争的实际感受促使他写下了两部报告文学集:《太行山边》与《北方的原野》。它们各包括一组彼此可以独立,又互相连贯的短篇。这些作品显示了自己的风格特色:笔力雄健,气势奔放,人物的紧张的战斗行动与雄浑壮观的自然景物交融在一起,渲染出浓郁的战场气氛。《太行山边》主要写部队的作战场面,其中《滹沱河夜战》一篇,记述并描写了激烈多变的战场景况,艺术感梁力较强,在刊物单独发表时得到了好评。《北方的原野》是把部队的战斗生活与农民自发的抗日武装斗争(如自卫组织红枪会等)交织起来写的;主要不是直接写战斗场面,而是着重写行军见闻。作者善于利用紧张战斗的空隙,从容地揭示人物的精神境界。在众多的人物中,青年农民黑虎、农家孩子桂儿和河北河南两省红枪会的总头领朱司令写得颇有声色。整个作品的笔触明快、奔放,其间穿插着诗情画意的片断,更增加感人的力量。如描写远望着原野上的城池:那“闪耀着武安城的雉堞,一条银白色的小河在城旁飘泻过,象一个钢盔旁边摆着一支剑。……”形象贴切,从生活中得来,与整个作品的战争气氛非常协调。
上一时期发表过短篇小说和散文通讯的萧乾,抗战爆发后作为《大公报》的记者,曾在国内外进行广泛采访,写了大量通讯报告,最初结集的是一九三九年出版、列为《烽火丛书》第十种的《见闻》,以后又将这些报告收入《人生采访》。对于国内的抗战现实,他“褒善贬恶,为受蹂躏者呼喊,向黑暗进攻”(注:《人生采访·题记》),一方面赞颂了国民党军队下层军官士兵在极端艰苦条件下支撑抗战局面的爱国热情;另一方面则揭露了“这个古国在种种现代花样下,蕴藏着怎样根深蒂固的腐朽卑污”(注:《人生采访·题记》)。《血肉筑成的滇缅路》一篇,以动人心魄的笔墨,描绘了二千五百万民工“铺士、铺石,也铺血肉”的事迹,对修路民工唱出了热情的赞歌,表现了人民群众无比的创造力;同时作品还揭露了国民党当局不顾筑路民工的生计和死活,使他们在过着几乎乞讨的艰苦生活和不安全的施工条件下成千上万地死亡的罪行。萧乾也有赞颂人民军队和人民战争的作品。一九三八年秋天写的《一个爆破大队长的独白》,用八路军爆破队长自述的口吻,写出了敌后游击战的威力。作者本时期曾到过英、美、印度、印度支那等地。在英国写的《矛盾交响曲》、《血红的九月》、《银风筝下的伦敦》等篇较有特色。这些报告文学作品以绚丽多彩的笔墨,展示了战时英国伦敦“善与恶”“好或是坏”相交织的五花八门的景象。作品还多次表现了英国和世界许多国家的人民对中国抗日战争的关注和支持,如在伦郭上演的一个名叫《雷岩》的戏剧中,两个美国青年对话时说:“生命?在中国才有生命,因为善恶在交搏哪!”这里表达了世界人民对中国抗战的热烈的向往。萧乾的通讯报告新闻性强,材料丰富,善用典型事例,文字活泼洒脱,手法富于变化,因而既有较强的说服力,又能给人以艺术感染。
在报告文学中较早、较深刻地暴露了国统区抗战中的阴暗面的是曹白。曹白的报告、散文集《呼吸》写于一九三七至四一年,分上下两集。上集“呼吸之什”主要写作者在上海“八·一三”战争爆发后参加难民收容所管理工作时的见闻和感受。这些作品对于那些“任意宰割”中国人民的吃人生番——日本侵略者进行了揭露,对于收容、管理难民工作上的种种黑暗现象进行了剔发,从而为沐浴着血和泪的难民的悲惨遭遇提出了强烈的控诉。下集“转战之什”则记叙和抒写了作者在上海失陷后参加部队在江南游击区转战的经历和感受,展示了当时游击区错综复杂的政治、军事的斗争面貌。贯穿整部《呼吸》的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深刻表现和热情赞扬了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的革命青年和在新四军影响下游击队的艰苦、英勇的抗日斗争。
曹白的报告、散文的特点是对人物和事件的记述、描写,于平淡中见功力,从平凡的琐事中着力发掘与时代精神息息相通的思想意义;并且常常辅以抒情和议论,感情沉郁、浓烈。《这里,生命也在呼吸》一篇将开口猪猡、闭口猪猡的电影院业主对难民的苛刻无情与难民们不愿“光是吃吃睡睡”、要求上前线的行动作了对照。《在死神底黑影下面》记叙了敌机的轰炸、困苦的环境如何使难民们终日处于朝不保夕的惊惶生活中。《在明天……》抒写了难民收容所里纪念“九·一八”六周年的富有特色的场面。《“活灵魂”的夺取》揭露和抨击了一些人争夺难民收容所管理权、把难民当作获利的手段来对待的可耻行径。这些作品情节很简单,有时只有几个片断的生活场景,似乎信手写来,却饱和着作者强烈的爱憎,感人至深。《杨可中》与《纪念王嘉音》是两篇出色的人物纪念性质的报告文学作品。杨可中与王嘉音都是曹白在难民收容所共同工作过的战友,又都经历过社会底层艰苦生活的磨炼。在作者笔下,他们各自有着独特的生活遭遇和性格特征。年轻的杨可中,在他那“阴冷”“傲岸”的表情下包藏着一颗热烈的心。他背叛官僚地主家庭,因为带头叫乡下人起来抗捐而流亡出走,又在北平经历过“一面读书一面斗争”的生涯,这种革命经历使他在抗战爆发后参加别动队时受到国民党的报复。别动队队长说他和他的伙伴是共产党,让他们在侵略者飞机、大炮轰炸下“去挡头阵,做日本的炮灰”。这个狠毒的阴谋使他的心灵受到创伤。当他愤怒地退出别动队在难民收容所工作时,又遭人忌恨,收到恶毒辱骂的匿名信,最后因为冻饿,由患肺炎转为“脓胸”而病死,死时“身上还穿着难民的衣服”。王嘉音原是印刷所的“跑街”,他本来不叫王嘉音,是顶了这个预先报上去的名字而参加难民收容所的工作的。他穷困寒酸,但工作干在实处而又具有坚韧的斗争精神。当曹白受到谣言的诽谤时,是他的“坚定的目光”、“猛烈的握手”和“脉脉的温情”鼓舞了作者。“人是从战斗中成长的”,王嘉音常常这样与战友共勉。后来他自愿参加游击队,在战斗中牺牲。曹白满怀深情为这两个平凡、质朴而又有着崇高心灵的人物写下自己的纪念,以生动清新的文笔回忆、追叙,娓娓而谈,平易朴实,感情沉痛真挚。这些都使人物心灵的美熠熠生辉,具有较强的感染力量。
暴露抗战现实中痼疾的报告文学作品,还有许多出自一些不很知名的作者。如野渠的长篇报告《伤兵未到以前的一个后方医院》(注:《文艺阵地》第1卷第5期)写四川某地的一个伤兵医院如同一个“后方家庭医院”,从官长到伙夫大多是院长的亲属,官长中有十分之五、六是抽鸦片的瘾君子,看护也有九个是吸毒者。文章在《文艺阵地》上发表时,茅盾说其中所反映的情况“是政治机构不健全”的“小小的‘标本’”。落繁的《保长的本领》(注:《文艺阵地》第1卷第5期)写积极热情、“善良而简单”的某民训中队长被保长“地头蛇”陷害、摆布的情形。茅盾也称赞“这位不相识的作者写得多么真切细腻,实为难得的佳作。”
展示了国统区后方抗战生活新题材的,有以改造日本俘虏为主题的沈起予的长篇报告《人性的恢复》。它在当时同类题材的作品中,是规模较大、写得较好的一部。作品重点记述了重庆近郊“博爱村”俘虏收容所里一批日本俘虏转变立场的过程。这些俘虏最终参加了“在华日本人民反战同盟”,成为抗日的助力。作品表现了各个俘虏不同的生活经历,细致地、合乎情理地揭示了他们思想转变的历程,强调地表明了在俘虏管理、改造工作中进行思想教育的重要意义。由于作者在亲身实践中建立了对俘虏改造工作的深厚感情,加以早年曾留学日本,熟悉日本的民情风俗,所以俘虏的改造过程写得具体真实,血肉丰满;而且展示了许多富于日本民族特色的场景,生活气息浓郁。作者注意从性格出发展开情节,几个主要人物写得个性鲜明。作品笔墨酣畅,读来饶有兴味。
抗战爆发后陆续进入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民主根据地的作家,他们看到了工农群众在民族斗争中已经显示出来的伟大力量,领略到人民民主政治的优越性,乐于将自己新鲜而有意义的感受,通过真实的记载和描述告诉全国人民,促进抗日运动的开展;因此,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曾致力于通讯、报告文学的写作。
沙汀于一九三八年与何其芳一道到延安,同年十一月即去前线,随贺龙到一二师工作,先后,在晋西北和冀中生活过一段时间。他的传记性报告文学作品《我所见之H将军》(又名《随军散记》,解放后改名《记贺龙》)写于一九三九年。这部作品选取了贺龙在一九三八至三九年的一段经历,历史地具体地表现了这个特定环境中贺龙的真实性格和崇高品质。作品生动地刻划了贺龙阔大不羁、豪迈爽直的性格特色,表现了他在民族战争和阶级斗争中的鲜明的爱憎——他的坚定的原则精神,对民族敌人、阶级敌人烈火般的憎恨,而对于自己的领袖和战友,对党,对干部和群众,则具有真挚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作品写了贺龙对毛主席由衷热爱,记述了贺龙真诚推崇毛主席的话语:“毛主席在政治上军事上的天才要有些人来比呢”,“你怕毛主席当真是孔明么!政略一定,战略自然清楚”;还生动地追述了在“西安事变”中毛主席劝说一些同志联蒋抗日时候的情景。作品告诉人们,在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眼里,革命领袖不是神,而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人物。在揭示贺龙的精神境界时,作者还善于在特定的境遇中从人物的言谈举止上精细准确地把握和表现出人物思想感情的变化。贺龙有一次忽然一连两天内变得和平日不同,困顿而沉默,心不在焉,吃不下饭。原来两天前他在卫生处看到白求恩大夫为伤员动大手术,伤员们在手术中被割断脚或手的惨痛情景强烈地触动了他,他说:“脚呀,手呀,堆了一大堆。同志!这就是我们共产党的肉,共产党的血呢。”书中这类具有鲜明特色、能够体现生活本质与人物精神世界的典型事例和生动细节时时可见。贺龙平易近人的作风,他的建立人民共和国的理想,他的朝气蓬勃、激情洋溢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他那种从实际斗争中得来的广博的社会知识,他的传奇式的斗争经历,他的革命的人情味等等,都表现得富有特色而不一般化。沙汀以后还将他在敌后根据地的见闻,写成《同志间》、《小鬼》、《老乡们》、《通过封锁线》等十几篇报告,发表于《抗战文艺》、《文学月报》等刊物,运用典型的人和事,反映了抗日民主根据地不同于国统区的崭新面貌,显示了作者深刻的思想和善于把捉事物本质的才能。
和沙汀一样,在抗日民主根据地生活一段时间,以后又回到大后方发表报告文学的,尚有诗人卞之琳和小说家楼建南(适夷)。卞之琳写于一九三九年的《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于次年在昆明出版后,以其内容的真实可信,记叙的朴素无华,引起大后方文艺界的深切注意。不同于《随军散记》直接记述贺龙师长《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以七七二团为中心,写了团级和营、连级干部乃至士兵的斗争与生活,虽然旅长陈赓曾几次出现,也间接涉及师长刘伯承,但作者的笔触始终围绕着士兵和下层干部,围绕着部队的战斗和成长,写了军民之间的鱼水关系——“没有八路军,山西早就完了”、“没有老百姓,八路军还厉害吗?”写了军民协力要使山西省成为侵略者坟墓的决心,就象民谣唱的——“日出东海落西山,救国西来军。”全书笔墨简洁,不事修饰,完全象生活素材一样,为历史留下了斗争的具体的史迹。其中如“彭城遇袭”、“后峪伏击”等几次战斗,写得生动活泼,虎虎有生气。作者目说:“我在设法于叙述中使事实多少保留一点活气的时候,并不曾利用小说家的自由,只顾文学上的真实性。”(注:《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前言》)说明他严格地遵守真事真人的原则,处处于朴素中见匠心。适夷的《四明山杂记》写得稍晚一点,作者从自己进入浙东游击区写起,到日本投降后撤至苏北根据地为止,在并不太长的时间里,写出新四军第三纵队在“周围八百余里,雄据五个县境”的四明山区的活动。全书收十三个短篇,每篇独立,读起来又有内在的连贯性。作者从进入游击区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支队伍的一分子,存亡与共,因而写得血肉丰满。虽然事态变幻,情节错综,象《误会》、《王鼎三和小白脸》等篇,大有传奇味道;但作者写的是人,是活跃在抗日游击战线上各式各样不同性格的人物。向革命队伍投诚的土匪大王王鼎三,妻女被伪军霸占的石狮子李宝友,父亲是国民党宣传工作头头的革命报纸校对员吕明,多次被俘的和平军伪大队长童灿,这些人各有自己的命运,他们都在翻腾的生活中显示其鲜明的性格;这些性格经过时代洪炉的铸冶,不断变化,不断发展,因此,作者决不是为写人物而写人物,而是在人物性格的变化和发展中,深刻而多样地反映了这个苦难民族在激烈动荡年代里的史诗一样的生活。
周立波的报告文学集有《晋察冀边区印象记》,共收报告、通讯二十六篇。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底至第二年二月,作者和一位同情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美国军事观察家伊凡斯一道,从晋中出发,经晋北、冀北、晋西再返晋中,历时五十余天,印象记写的就是这次长途旅行的经历。它记述细密,质朴,又明白畅晓。由于作者深入战地生活,选取的材料生动、新颖,许多篇章能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北冶里夜谈》通过作者、伊凡斯与一位八路军支队长的夜谈,揭露了日寇用香烟中放毒的手段,破坏中国和英美友人的关系。夜谈的地点恰好是三十八年前入侵的八国联军到过的地方,一个侵略兵在方桌上刻下的名字还隐约可见,而现在,中国人民与世界各国人民已经结成了反法西斯的强大统一战线,显示了国际关系的重大变化。《徐海东将军》是几篇人物特写中较好的一篇,它记述了从“普通的湖北孝感窑工”到“使敌人胆战的名将”徐海东的事迹,对他的“工人的坦白、纯厚、和穆”的性格和“抗日高于一切”的革命情怀,刻划得相当真实、深刻。用邓拓同志的话当作题目的《“他们出了家,但并没有出国”》,以深入采访的事实,澄清了关于五台山和尚和喇嘛在抗战中通敌的种种谣传,记述了这些“出家人”迫切要求抗日的积极行动,表明团结不同宗教信仰者,尽可能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阵营的重要性。书中曾引用法国朋友古久列的话:“民族的精神,我们的英勇的中国同志多年以来所号召的联合战线的精神,在侵略者之前突然奋张起来,成为一道新的、近代中国的长城。”作者深入长城附近地区所写的这本“印象记”,就显示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边区军民所构成的“新的长城”的伟大作用。
何其芳去延安后所写的收集在《星火集》中的近十篇报告和散文随笔,在风格上不同于上述作品。他将自己的诗人和抒情散文家的气质和风格带到了报告文学作品中,抒情性很强,又有着他过去作品特有的深沉的思索意味。他的记述和描写,伴随着鲜明生动的形象,笔锋常带感情,一些平常的事情,一经点染,往往发出新鲜感人的艺术力量。加以他善于从事实的切实认识中引申和概括出朴素的生活真理,因而能发人深思。《日本人的悲剧》一文从日本侵略军的屠杀欺骗不能停止中国人民的反抗和他们的严酷控制无法制止内部的瓦解两个方面,揭示了日本军阀侵华的必然失败的命运。《老百姓和军队》以大量事实的记述,反映了八路军与人民群众的密切关系,表明了群众的发动和支持是人民战争胜利的根本原因。作者叙及自己由笼统地憎恶战争、军队,到明白正义战争的必要性和无比热爱争取解放的八路军战士,这个认识过程写得新鲜、生动、具体,一个追求进步、探索真理的革命知识分子的激情溢于言表。在《七一五团和大青山》中,作者以崇敬的感情叙述和回忆了七一五团和它的干部战士们,记述了他们建立和巩固大青山根据地的斗争事迹,绘出了许多转战敌后的英雄人物的风貌。《歌唱延安》报导了延安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下发生的巨大变化,特别突出地歌颂了延安的“自由的空气,宽大的空气,快活的空气”,真实地表达了革命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初到延安的新鲜感受和历史性的喜悦感情。这类作品中,读者仿佛可以触摸到字里行间跃动着的作者那颗“赤子之心”。
反映敌后抗日民主根据地生活和斗争的作品数量还很多。报告集《八路军七将领》的作者刘白羽、王余杞率领救亡流动演剧第一队在八路军总部等地演剧的过程中,谒见了朱德、任弼时、彭德怀、贺龙等八路军将领,写下了这部记述和赞美人民抗日领袖的报告。刘白羽的《游击中间》包括《八个壮士》、《抢枪》等五篇报告,大多记述我北方游击健儿英勇抗战的事迹。丁玲的《一颗未出膛的枪弹》包括《警卫团生活一斑》等短篇报告,留下了八路军指战员在前线的风采。黄钢的《我看见了八路军》、《雨——陈赓的兵团是怎样作战的》两篇报告文学,热情地歌颂了艰苦抗日的人民军队,也赢得了社会的好评。此外,天虚的中篇报告《两个俘虏》是八路军改造日本战俘的忠实记载,奚如的《阳明堡火战》记述了振奋全国的八路军火烧敌军飞机场的战斗,陈克寒的《八路军学兵队》描述了八路军中一批知识分子学习军队生活的有趣经历,舒群的《西线随征记》记述了八路军中男女军事指挥员和政治工作者的艰苦卓绝的斗争事迹。所有这些报告文学作品,都从不同的方面反映了根据地军民崭新的斗争生活。
与报告文学一起被称作“文学轻骑”的杂文、随笔,虽然在抗战初年不如通讯、报告那样活跃,随着形势的发展也发挥了很大的战斗作用。许多杂文作者继承了左翼文艺运动以来杂文写作的战斗传统,针砭时弊,揭露侵略者的残暴与不义,揭露国统区现实的黑暗,歌颂进步的、革命的力量,展示了历史发展的趋势,为团结抗战尽了历史的责任。尤其在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之后,无论在“孤岛”的上海,还是在大后方的桂林、重庆,杂文的写作一度曾出现颇为繁荣的局面。各个作者在艺术上也发挥了各自的特长,呈现出不同的风格。
在大后方,以桂林出的期刊《野草》,重庆《新华日报》的《新华副刊》,《新蜀报》的《蜀道》等为阵地,发表了大量杂文。《野草》由夏衍、宋云彬、聂绀弩、孟超、秦似等五人合编(第三卷第五期起由秦似个人编辑),一九四年八月在桂林创刊,出至一九四三年六月第五卷第五期止,历时三年,解放战争时期又在香港复刊,续出十一集,另有新集二本。这是一个专登杂文的小型刊物,每期文章篇幅短小,笔锋犀利,不仅原来擅长杂文的作家为它写稿,南社领袖柳亚子,国际问题专家胡愈之,还有郭沫若、茅盾、田汉等,也都经常向《野草》投寄杂文。刊物不仅动员了老作家,还培养了一批年轻的杂文作者,在反对法西斯、反对投降,在批判陶希圣、周作人、“战国策”派方面,发表了较为集中、较有系统的文章,和《群众》、《新华副刊》等相呼应,产生了相当广泛的影响。刊物还出版了《野草丛书》,计初集十种,二集三种。
《野草》的重要作家之一是夏衍。夏衍这一时期写有杂文两册,即《此时此地集》和《长途》,均收入《野草丛书》。作者擅长政论。自《救亡日报》内迁,由上海而广州而桂林,夏衍一直主持笔政,写了不少政论文章,同时又发表一些杂文和短评,《此时此地集》就是这类文章的结集。作者谈的仍是政治,却往往以个人的感受和经历出之,所以能够小中见大,不落窠臼。如《旧家的火葬》,对老家旧屋被游击队烧毁发表感想,暗示旧中国也有在炮火中求得新生的必要;《送绥靖公之辞》,是为英国首相张伯伦“在唐宁街十号的最后一次讲话”而写的,作者向“全世界的大众”指出了这个“残酷的历史”和“深刻的教训”。其它如《问题要分清楚》、《学英国》、《残忍的根源》、《论“晚娘”作风》,或就一种现象,深挖社会根源,或据某个特征,分析内在因缘。至如《忆聂耳》、《少了一个说真话的人(悼孙寒冰)》、《悼念西苓》等篇,虽不过是对个人的哀悼和怀念,而即景生情,言之有物,又莫不和抗战息息相关。《长途》分两辑,第一辑为议论文字,收包括《于伶小论》、《论上海现阶段的剧运》等文章十二篇,内容以关于戏剧方面为多;第二辑收通讯随笔,计《长途》、《粤北的春天》、《广州湾通讯》、《上海见闻别记》、《走险记》等五篇,全是旅途见闻,却又为极难得的战时风景画,民族苦雄,历历在目。夏衍文笔澹远蕴藉,识见深厚广博,读来如旧友重逢,西窗闲话,使人觉得娓娓动听,异常亲切。在杂文中别树一帜。
和夏衍一样,同为《野草》重要作家,在这个时期内着重于杂文写作的,为聂绀弩。聂绀弩用萧今度、耳耶等笔名,为《野草》写稿,每期一篇至两三篇。他在这时除写有散文集《沉吟》外,结集的杂文有《历史的奥秘》、《蛇与塔》、《草醒记》等。前两本均为《野草丛书》。《历史的奥秘》内分四栏,共收文章十五篇。其中《历史的奥秘》一篇,以比较手法,合论托洛茨基与汪精卫,对那些“借敌国的力量打击祖国,剪除异己,削弱祖国对敌国的抵抗”的邪恶势力,鞭挞严厉;特别是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批判了所谓“讲和也是一种政治主张”的言论,作者指出:“古人说,卖箭的难道比卖盾牌的心眼儿坏些么?一个惟恐不伤人,一个惟恐伤人。这就不是是不是一种政治主张的问题,而是那政治主张对不对,以及能不能觉悟自己的政治主张或斗争方式不对,就马上悬崖勒马,痛改前非的问题。”态度诚恳,说理透彻。这和另一篇《记周佛海》一样,通过人物议论时事,主要是在给汪精卫、周佛海以外的人以教育。此外如《莎士比亚应该后悔》、《失掉南京得到无穷》,一看题目,已从诙谐中体现讥刺。作者行文恣肆,用笔酣鬯,反复驳难,淋漓尽致,恍如湖海波涛,读来浩瀚跌宕,在雄辩中时时显出俏皮。《蛇与塔》收杂文十三篇,其中《蛇与塔》一篇,谈的是法海借雷峰塔镇压白蛇的故事,作者解释书名时指出:“一面固然是因为里面有一篇文章,用的是这题目;一面也因为这题目,实在可概括这本书;……”(注:蛇与塔·题记)这是因为全书各篇文章,正如他稍后编的《女权论辩》一样,谈的都是妇女或者与妇女有关的问题。《早醒记》收《给鼠辈》、《拥护〈忠王李秀成〉》、《关于〈拥护忠王李秀成〉》、《知父莫若女》等长短文字十五篇,较多的是与人论辩商讨的文章。其中两篇涉及李秀成,第二篇即系与人通信讨论,作者旁征博引,洋洋洒洒,批驳了自来“以太平天国为‘长毛’,以满清为‘我大清’,而满口‘曾文正’、‘左文襄’、‘胡文忠’”之类“不明是非,不知顺逆,不辩邪正”的错误观点,指出抗战时期,大敌当前,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同胞的民族国家观念”必须十分清楚,十分鲜明,因此为李秀成加上“忠王”称号,使“是非善恶分明”,“是以正人心,息邪说,距波行,放淫词”。这篇文章针砭时事,有为而发。其它如《早醒记》、《论封神榜》、《魔鬼的括弧》等篇,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同时与夏衍、聂绀弩等主持《野草》,而在杂文写作上取得丰硕成果的,尚有宋云彬、孟超、秦似等人。宋云彬于一九四年出版《破戒草》,四二年又在《野草丛书》中出了《骨鲠集》。作者在《破戒草》序文里说:“偶而得到某人变节或某公消极等消息,总是愤恨与感慨交并,想写些短文来发泄一下;有时看到一些倒退与落后的现象,更是腐心切齿,觉得有话要说。”(注:《破戒草·序》)这就说明作者的杂文是不平则鸣,言之有物的。《破戒草》收《从学鲜卑俗讲起》、《章太炎与鲁迅》、《没落了的策士》等杂文十四篇,《骨鲠集》分量更多一些,收《奴隶篇》、《读史杂感》、《陶希圣目中的契丹政客》、《元佑党人碑》、《关于陶渊明》等杂文二十四篇。作者用笔谨饬,文字平易,引伸史乘,考订周详,聂绀驽论述他的杂文是:“常常是用心平气和、不动声色、轻描淡写、有时甚至与世无涉等外衣裹着,里面却是火是刺。”(注:《早醒记·回信》)确是切中肯綮的评论。风格和宋云彬显著不同的是孟超。孟超写有《长夜集》、《未偃草》杂文两本,他在谈到杂文的时候说:“自己是以爱小草的心情,爱着杂文;但临到自己笔底下写起杂文来的时候,就不免杂草蓬生,毫无条理了,有许多朋友很友情的忠告过我,以为蔓藤似的常常不知牵扯到那里去了,有时且不免过分一些。”(注:《未偃草·题记》)这里包含着一点自谦的成分,但他的杂文写起来确实是上下古今,海阔天空,笔意纵横,浮想联翩,例如《长夜集》里的《略谈宋代的“奸臣”与“叛臣”》、《梁山伯与知识分子》、《焦大与屈原》,《未偃草》里的《略谈文人作风与武人作风》、《“婢”与“夫人”》、《历史的窗纸》等,都是构思奇突、文笔放恣之作。秦似著有《感觉的音响》一册,收短文三十二篇,多为三十年代“花边文学”的继续。此外尚有林林的《崇高的忧郁》、欧阳凡海的《长年短辑》、何家槐的《冒烟集》等。
较《野草》稍早,在“孤岛”上海,一九三九年就创办了名为《鲁迅风》的刊物,顾名思义,《鲁迅风》虽非专登杂文的刊物,却也发表了不少短小精悍的文字;此外如《奔流文艺丛刊》、《奔流新集》、《新文丛》、《述林》、《宇宙风》乙刊以及《文汇报》副刊《世纪风》、《译报》副刊《大家谈》、《爝火》,《导报》副刊《晨钟》,《大美晚报》副刊《浅草》等,也都刊登杂文。作家们在较之国统区言论更不自由的困难环境中,纷纷以比较隐晦曲折的方式进行了战斗,陆续出版的尚有以《鱼藏》、《干将》、《莫邪》、《湛卢》等宝剑为名的《杂文丛刊》九集。巴人(王任叔)、唐涛、柯录、周木斋等六人曾合出《边鼓集》,以示为抗战敲边鼓助威之意。以后加上孔另境,又出七人合集《横眉集》。杂文写得最多的当推巴人,先后印有《生活·思索与学习》、《窄门集》和在国统区大后方出版的《边风录》,作者思想敏捷,风格泼刺;唐涛也写有《投影集》、《短长书》和在大后方出版的《劳薪辑》。此外,孔另境出有《秋窗集》,北社并出有杂文丛书一套,收有周木斋《消长集》、柯灵《市楼独唱》、列车《浪淘沙》等。
抗战前期的抒情散文,相对来说不算发达。除本书有关章节中已经写到的茅盾的《见闻杂记》、《时间的记录》,陆蠡的《囚绿记》,何其芳的《星火集》等外,著名的还有巴金、李广田的散文作品。
巴金在上海沦陷之初,曾以散文《控诉》(烽火小丛书之一)激动过许多青年。以后又写了大量散文和随笔,集结成集的有《梦与醉》、《无题》、《黑土》、《龙·虎·狗》、《废园外》、《怀念》、《旅途通讯》、《旅途杂记》等。这些散文集有的写敌机轰炸时的惨痛景况和战乱中旅途的种种社会相的(如《无题》、《旅途通讯》等集);有的抒写作者寂寥落寞的情怀和对光明的继续追求的(如《梦与醉》、《黑土》、《龙·虎·狗》、《废园外》等集中的许多篇章);有的是怀念为战火阻隔的友人的(如《怀念》)。关于这些散文的共同特点。作者在《无题》的《前记》中说:“我从来不会将就题目做文章,过去所作虽然不免效法前辈在篇前也每每加一个标题,其实我只是信笔直书,随便发抒个人浅见,且往往越出题目的限制,更没有依照作文法规。”信笔直书,抒发个人情怀,使他的散文具有鲜明的形象性和真情实感。如《忆范兄》、《纪念憾翁》等篇,作者对自己过去友人的忆念,不是概念地诉说他们的品质和美德,而是将澎湃的感情熔铸在凭借记忆和想象所展示的形象中,真切具体,感人至深。《龙》写作者梦境中一个类似寓言的故事。通过梦中顽强地追求丰富充实的生命的“我”与同样因追求有光彩的生命而被困泥潭许多万年的龙的对话和龙终于飞升的情节,表达了作者对实现光明前途的信念。通篇形象新颖、炫丽,感情浓烈。《伤害》一篇则质朴,深刻地表现了一个“黑脸小乞丐”的痛苦而麻木的精神境界。作者对这个小气丐多次的关怀和同情,唤醒了他的悲痛的感情,而实际上又不能改变他的处境。这无异于是对小乞丐感情上的折磨和伤害。在作者为自己的“过失”而悔恨时,使人们更深地激起对现实社会的痛恨。
李广田抗战时期出版了散文集《雀蓑记》、《圈外》和《回声》。《雀蓑记》中写于抗战前夕的作品,制作精致,感情深沉,而人细读。有的熔状物、抒情、写人于一炉,写得峰回路转,引人入胜,而又亲切自然,不落痕迹,堪称散文中的佳作。《圈外》集则记叙抗战初期随校撤退到大后方途中的流亡生活,作者在《序》中谈到“从湖北郧阳沿汉水而至汉中一段”的经历时说:贫穷,“毒害,匪患,以及政治、教育、一般文化之不合理现象,每走一步都有令人踏入‘圈外’之感”;其中不少篇(如《警备》、《养鸡的县官》、《江边夜话》等)都从侧面真实反映了社会现实状况。《回声》集所收作于一九四一年前后的随笔体散文,大多的抒写一个艰辛地生活在大后方的爱国知识分子的“小小的悲欢”:他的寂寞,苦恼,与下层人民相濡以沫,以及对光明的不倦憧憬与追求;在恳切的自我解剖中,常常显露出作者朴厚、诚实的性格。如《两种念头》于感叹团结抗战局面“瞬息即逝”之余,提出了自己在国难当头的时候,究竟“想工作得好一点”还是“想生活得好一点”这个严肃的问题。《礼物》一篇主张要为抗战作贡献,理应各尽所能地“现在就拿出”“哪怕是最微末的东西”,同样显示了作者脚踏实地、诚恳切实的态度。作者坚信我们古老的民族在抗战中将“变得年青起来,强壮起来”(《民族的颔首》)。如果说这类作品有时境界还不免狭窄的话,那么,《一个画家》结尾处“要为这时代留一些痕迹,为这时代尽一些力”那段意味深长的话语,已经预示了作者今后思想上的重要发展。这些散文风格依然朴素沉郁,但有时可能由于锤炼不够,缺少战前作品那种精致与厚实。
上述抗战前期报告文学、杂文、抒情散文不完全平衡地发展的状况,显然有着时代的原因,与特定的现实环境密切相关。但从总的方向和主流来看,它们都继承和发扬了“五四”、“左联”以来进步文学的战斗传统。这些不同体式的作品应抗日战争错综复杂、尖锐剧烈的斗争而产生,又紧密地为全民族团结抗日的斗争服务。尽管上面提到的作家作品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的统一上成就不一,艺术风格各异,但他们都为抗日时期的文学画廊增添了画幅,作出了贡献。
非常好。效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