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孟说过，男孩子就应该大胆地去闯荡、拼搏，即使失败了也不要后悔，因为我们还很年轻。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孟感情强烈，眼角还有一些红肿。讲台下的我们张着无知的嘴巴，“哦”了一声，然后大家继续忙碌自己的事业：好学生们鸦雀无声地坐在前排写作业，中间的几排坐着看闲书、画漫画的中等生，后进的同学散落在教室的各个角落，讲黄色笑话或者呼呼大睡。大家对老孟说了些什么，并不关心。

　　老孟学识渊博，为人洒脱。这一点让小胖十分地敬佩。他曾经打过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说普通历史老师的知识存储量可以装满一排书架，那么老孟就可以开一个图书馆。虽然这些话在我们看来是溢美之词，但是老孟的学问还是有一些的。老孟毕业于一所普通大学的历史学专业，毕业后分配到Y城四中，教了两年书后，调任到Y城一中。

　　老孟讲课的方式很奇特，几乎不看课本，只拿两页菲薄的讲义，然后就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他的嗓音浑厚，中气十足，听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这使得女生们对老孟的嗓音很痴迷。小胖说老孟其实可以去做播音主持，如果不考虑他满嘴的方言词汇。

　　同样使女生着迷的还包括老孟的着装。老孟外表很帅气，这一点得到了大家的公认。四方的国字脸，浓眉大眼，脸上布满沧桑，大背头掺杂了一些银发。阿基打趣地说老孟鲜明的轮廓，可以去希腊当铸币的人头像。他在夏天依旧衬衫革履，领口一丝不苟地扎着领带；冬天则换了一身黄呢子风衣，衣摆垂过膝盖。老孟的个头很高，据说曾经当过学校篮球队的中锋。

　　几乎没有人记得，那天老孟在晚自习上说了些什么。大家模糊的印象中，老孟浑身酒气，一副伶仃的模样。我们集体失忆了，仿佛醉酒的不是老孟，而是我们。大家七嘴八舌地试图还原那天动人的场景，却发现彼此的故事大相径庭。老孟的形象变成一幅拼图，每个人手中都掌握一小块儿，并认为自己的那部分至关重要。我们为此争论不休。后来我大致梳理了一下，出现了三个版本的故事。

　　首先，是“小胖版”老孟的故事。故事中的老孟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秀才”。秀才这个词在我看来，有待商榷，因为自从晚清废除科举制以后，已经没有秀才了，换成知识分子更好一些。小胖心急火燎地在我脑门上凿了两个粟栗：你不要打断我讲话！

　　那天晚上，老孟喝了很多酒。他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上了讲台（注：阿甘认为人喝醉了，步伐不可能矫健，此处证伪）。老孟斜靠着讲桌，面对着一群没心没肺的学生，开始讲述自己的职业生涯。老孟曾经是村子中方圆百里的好学生，虽然家庭贫困，但是老孟自幼好学，家里有丰富的藏书。这在村子同乡眼里显得突兀而可笑。当一个人鹤立鸡群时，在别人眼中不是天才就是傻瓜。老孟后来高考失利，考入一所普通的大学。乡亲们口耳相传的神话破灭，老孟褪去了神秘的光环，形象也变得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上大学的时候，老孟喜欢上班里的一位女生，但是后来毕业的时候，女生选择了相对发达的沿海地区。老孟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到了Y城。

　　那个年代，大学生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毕业之后，选择的机会很多，不用为就业而烦恼。同学们都以为老孟必将大展宏图，他居然选择当历史老师，而且还要回到Y城。“你去那个破地方干什么？有前途吗？”曾经一同打篮球的兄弟奉劝老孟。“我还是回去吧，毕竟我们那里很缺老师啊。”老孟就这样抱着教书育人的信念，回到了Y城。老孟在Y城四中做了短暂停留，凭借着出色的业绩，调任到Y城一中。老孟在这个岗位奉献了八年，在此期间，老孟的工资有了微薄地上扬。他为人同老云一样耿直，这使得他俩的工资水平一直不相上下。老孟的同学有的进入事业单位，有的下海做了巨贾。

　　那天的正午，老孟与一位同学偶遇，两人遂把酒言欢。同学瞅着老孟淡灰色的西装布满尘土，叹了口气说：“你呆在Y城这个地方有什么意思？”老孟微微一笑，抿了一口白酒。“那个XX在深圳创办了公司，邀请我去合伙，你要不要去试一试？”同学询问老孟的意见。“我还有学生呢，我走了，谁管他们？”老孟叹了口气说。同学无奈地祝老孟工作顺利，然后一口白酒下肚了。

　　老孟骑着自行车，着急赶回学校。天已经黑了下来，霓虹灯下，交警在抽查，醉酒的司机。老孟很头痛，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只能苦笑着走回教室。

　　小胖的故事截止到此，在他的叙述中，老孟跟我们有很深的交情，至少他不会为了飞黄腾达而抛弃我们。这个故事让大家感动不已，但是里面饱含酸腐气。这一点小胖也不可否认，所以称老孟为背运的“秀才”。

　　其次，是“阿基版”老孟的故事。那天的正午，老孟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老孟的儿子在寄宿学校上学，老婆在工厂上班。他很少做午饭，通常在楼下的小饭店，点一份肉包子和一碗紫菜蛋花汤。老孟刚刚拐过两个路口，发现路边围了一群人，里面传来了一阵叫骂和哭喊。“这是怎么了？”老孟听见哭喊声很像自己的学生，于是扒开人群，挤了进来。

　　一名男生，衣衫不整地趴在地上，自行车横躺在旁边。一个青年人戴着金边眼镜，不断地抚摸自己轿车上的刮痕，厉声谩骂，不时地想踹两脚地上的学生解气，被众人劝了回来。

　　学生瞧见老孟，泪眼朦胧地喊道：“孟老师，你可来了！他欺负人！”他说完，拍拍胸脯上的泥土。

　　“你把人家的车给刮了？”老孟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小心，蹭了一下。”那个男生撇了撇嘴说。

　　“喷漆需要多少钱，我先替他垫付，不要为难一个孩子。”老孟和颜悦色地说。

　　“你知道我这车有多贵吗？喷漆你都付不起！”青年人不屑地哼了一声，瞪着老孟说。

　　“是这样啊，好吧。”老孟叹了口气，拍拍那个学生的肩膀说：“帮老师去捡几块儿砖头来，然后把这辆车砸了。”老孟面色冷峻地瞅了瞅那个青年，只见他张大嘴巴，活像 一只戴着眼镜的蛤蟆。老孟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径直摔在汽车的机箱盖上。

　　学生掂量着手里的砖头，侧脸瞧着车主。青年开始带着哭腔央求：“孟老师，我错了，有眼不识泰山，您就不要砸车了行么？”

　　老孟依旧面无表情，周围的人开始起哄。青年最后一咬牙，说：“孟老师，这事儿算我倒霉！我认栽了。”在一片欢呼声中，老孟付给车主六百块钱，作为修车费用。然后揪着学生耳朵，走出人群。

　　这件事情到了下午开始发酵，老孟对此一无所知。那个青年据说在Y城有一点儿背景，一时间无法咽下这口恶气，便暗地里指使五六个小混混去收拾老孟。这些家伙礼貌地将老孟请到了一家酒楼，然后掩好屋门。他们从背包里掏出钢管的一刹那，有的人脸上狠狠地挨了两个巴掌。老孟双目圆睁，怒吼道：“年纪轻轻的就不学好！”

　　小伙子愣了一分钟，红着脸，要同老孟拼命，结果又挨了一肘击，捂着嘴巴，躺在了地板上。老孟整理一下袖口，然后迈开大步走了出去。晚上，据说是Y城的一位大哥出面，请老孟去鸿宾楼吃饭赔罪。在酒桌上，他们才知道老孟居然是隐退江湖的前辈。

　　阿基的故事到此结束。男生们非常喜欢故事里的老孟，觉得他惩恶扬善，很有大侠风范。对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深表怀疑。在我的印象中，老孟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即使喝醉酒，也不会在自习课上胡说八道，讲述自己浪迹江湖的过往。尽管那只是一些浮光掠影。

　　最后是“焦胖子版”老孟的故事。这个版本的老孟是一个顾家、心细的中年人，他深受全班女生们的仰慕，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男人。

　　老孟在Y城四中教书的时候，就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据说那是一位漂亮的音乐老师。她对老孟一见倾心，发誓要非老孟不嫁（注：阿甘认为，虽然老孟现在瞅着很沧桑，但是年轻的时候应该是很俊秀的）。这位年轻的音乐老师，经常隔三岔五地请老孟去看电影、吃刨冰以及去迪厅蹦迪。我对于老孟是否会蹦迪提出质疑，焦胖子摸着肥厚的肚皮说：那个年代人人都是迈克尔•杰克逊，老孟当然会蹦迪啦。虽然姑娘一直对老孟穷追猛打，但是他的心思并不在姑娘身上。老孟的心早已随着南下的列车，一口气跑到了上海。

　　老孟的木讷，使得姑娘有些沮丧，却又无可奈何。直到有一天，老孟收到了来自上海的一封请柬，初恋的姑娘，邀请他参加自己的婚礼。这无疑对老孟产生巨大的打击，以至于他在课堂上不小心搞错了第二次工业革命发生的年代。老孟心灰意冷地坐在办公室里，瞪着窗外的榆树发呆。

　　音乐老师听闻这一“喜讯”，便开始虚情假意地安慰老孟。老孟一时间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两人稀里糊涂地成为了情侣。那位音乐老师身材有一点微胖，怀孕之后更像一口水缸。老孟一直都很爱他的妻子。

　　老孟的妻子得了产后抑郁症，脾气变得很暴躁。老孟的生活也由原来的花前月下，变成了狂风暴雨。老孟的处理态度是不温不火，不卑不亢，尽量不去招惹那枚炸药桶。孩子长大以后，上了幼儿园，妻子重新变得温柔贤淑，老孟也“刑满释放”，从地狱里解脱了出来。老孟的妻子觉得愧对丈夫，就每天在家里为老孟做好吃的，一年过后，老孟坚实的腹肌，变成一小坨赘肉。

　　老孟的生活原本风平浪静，但是英语老师的出现，使得家中再掀波澜。老孟的老婆，觉得英语老师年轻漂亮，对自己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强烈的嫉妒心，使得她在饭桌上不停地试探老孟。老孟一回家感觉自己像在受审一般。

　　那天正午，老孟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回家吃饭。老婆还特意叮嘱，回来的时候捎带买两块儿卤水豆腐。老孟偶遇了自己的同学，然后两人去饭店喝了一杯，醉醺醺地回家，将买豆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老孟毋庸置疑，遭受到妻子的谩骂，以至于各种无端的猜忌。这种近乎诽谤的言论，使得他很恼火，索性摔门而出，一个人在街上溜达。老孟搞不懂女人的脑子在琢磨些什么。直至傍晚，老孟从书店回家，发现妻子带着孩子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娘家。他此时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恳求妻子不要离开，在百般劝说下，妻子终于抵消了怨气， 两人重归于好。晚餐很丰盛，老孟喝得晕晕乎乎，然后就在讲台上给我们讲述人生的大道理。

　　焦胖子的故事到此结束。说实话，我并不喜欢故事中的老孟。他被家庭生活中磨蚀掉应有的尊严，变得唯唯诺诺，使得我内心很不好受。虽然我不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但是总被老婆欺负，心怀怨气还是应该的。焦胖子对我说：女人总认为自己是对的，虽然她们对有些事情一无所知。为了维护社会的和谐，男人吃亏是一种必然，否则就会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对于这种谬论，我竟然无力反驳，只能嘿嘿地付之一哂。

　　在那天的晚自习上，老孟究竟说了什么，我无从知晓。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我也很难判断。我不能囫囵吞枣地说：这些故事全部都是真的。那样我的历史老师就会变成酸秀才、黑社会以及居家的废柴大叔。也许，老孟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喝醉了酒，趴在讲桌上睡着了。讲台下是一群胡乱编故事的倒霉孩子。

　　我原想真实地描绘生活，但是却不自觉地讲述着故事。虽然生活也是由繁杂琐碎的故事组成。生活一旦错位，它的真实性就值得我们怀疑，而我所说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故事发生的背景也许不在Y城，而是在德国的慕尼黑；讲述故事的人也许不是阿甘，而是叫做冯•德里西•布莱恩的家伙。所以，我说的一切并不一定就是真正的生活，它只是一种叙述而已。这样说就不会有人拿铁钎来拍我的脑袋，而我也可以继续往下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