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包工头是我们的地理老师。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地理老师姓赵，包工头只是他的绰号，就像《水浒传》中的豹子头、花和尚一样。

　　老赵身高一米八三，方脸尖下巴，小眼睛，紫檀色的皮肤，头发倔强地根根挺立，像是鲁迅的模样。平日里，老赵上身着深蓝色衬衣，外罩浅灰色西装；下身穿一条涤纶裤子，脚上是一双皱巴巴的皮鞋，走路大摇大摆。Y城的包工头都是这样的装束，胳膊还得再夹一个黑色的皮包。

　　包工头虽然穿着土气，面色苍老，却是Y城一中的青年教师。他在这里执教了三年的地理课，论资排辈，还当属年轻才俊。包工头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上课的时候脸颊肌肉僵硬，语调平缓。这种表情看起来十分滑稽，会让人产生想要调戏的冲动。于是，我们经常在课堂上露出一副白痴般的笑容，默默地看他在讲台上抓狂。

　　我们畏惧老云，却乐于调戏包工头。包工头的脾气很好，虽然平日里对我们吹胡子瞪眼，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但是他并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不愿意向老云告大家的“黑状”。小胖说我们这是欺软怕硬，一种很没出息的做法。我反驳道：这不能算欺负，至多是一种善意的玩笑罢了。直至我们将年轻的英语老师气哭以后，我们才知道自己的做法多么的愚蠢。

　　包工头讲课十分地拖沓，以至于一堂地理课磨磨蹭蹭地维持了五十分钟。下一堂课的任课老师，站在门外不停地转悠。地理课是一门十分奇特的科学，理论上属于自然科学，但是却被划分到了文科课程。这使得地理老师肩负着巨大的压力。譬如，包工头曾经费尽心机地教我们如何辨识晨昏线、国际日期变更线以及本初子午线；实际状况则是根本分辨不出，大家只能瞪着黑板上曲面投影图发呆。

　　虽然我地理学得一塌糊涂，但是我不可否认它是一门十分重要的科学。中国自古就有地理学，尽管它与堪舆之学混杂在一起。地理学在实际生活中也有很多用处，例如在荒野求生中，可以依靠手表来辨认方向。这是一项复杂而精准的活动，远远超过我的认知能力。所以在户外活动时，我总是随身携带指南针。况且我很少出去远足。

　　包工头在讲课的时候，会遇到平卷舌音不分的状况。这时，一些很普通的词汇听起来就异常可笑。其中最有趣的是俄罗斯的典故。包工头在讲述俄罗斯寒带针叶林植被的时候，错误地在韵母前添加了声母“n”，使得“俄”的发音变成了“呐”。我们在讲台下捂着嘴巴偷乐，他只能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从此，包工头在私底下又被我们称作是“俄罗斯”。

　　包工头在地理课上讲述的理论知识，高考之后全部被扔进了垃圾堆。最明显的例子是，高考之前，我能看懂卫星云图，可以判断锋面雨区；高考之后，我看纸质的地图都十分费劲儿。在漫长而炎热的假期里，我们不会考虑太阳直射的纬度，大气环流的圈层，地壳的运动轨迹和城市发展规划问题，大家只是疯狂地玩耍、发泄，以此来弥补自己失去的快乐。这种做法在我看来并不是亡羊补牢，反而带有很强的悲剧色彩。譬如，一个男孩子在小的时候很喜欢玩具汽车，渴望而不可得；长大以后，即使赠送他一辆真的轿车，他也未必会获得那种快乐。

　　不过，还是有一些知识，被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头脑里，挥之不去。生物入侵，是我回想起的第一个词汇，并由此联想到一张鄙夷的面孔。包工头说过，一个地区的生物物种在总体上保持平衡，而外来物种的闯入，会打破这种平衡，这就是生物入侵。他列举了中国的淡水鲤鱼在美国五大湖泛滥成灾的故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草鲤鱼被“意外”携带到了五大湖流域。由于水草丰美，没有天敌，这些不速之客遂将浮游生物、水草等掠夺一空，体型也变得十分壮硕，有的甚至身长两米，俨然水中恶霸。当地的环保部门为此忙碌得焦头烂额。通过这件事情，我们可以知晓中餐对维护地区生态平衡的重要性。试想如果当地中餐馆林立，鲤鱼等物种就不会泛滥成灾，最多变成一盆盆的酸菜鱼、水煮鱼和剁椒鱼头。这种事情在多年以后，再次上演：中国的大闸蟹在伏尔加河下游泛滥成灾。这在国人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

　　包工头讲完生物入侵以后，对我们进行了指桑骂槐式的批评。虽然言辞恳切，但是让大家心情十分不爽。包工头这样告诫我们：Y城一中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名校（注：阿甘认为Y城一中建校至多不过六十年左右，算不上历史悠久，更不是名校），能够来到这里就读的学生，都是拔尖儿的人才。但是，自从我们这批学生到来之后，就将这里搅和得乌烟瘴气，一代不如一代了。包工头说到这儿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他列举了大量的事实，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例如Y城一中的学生从来都对老师彬彬有礼，而我们却对他不闻不问；Y城一中的学生上课应该认真听讲，下课还要积极提问；而我们连作业都收缴不齐。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在Y城一中斜对角的马路边，居然新开了一家罪恶的网吧。以至于有人逃地理课去打网络游戏。我们看着包工头义愤填膺的样子，由衷地为他感到难过。同时很不满他将网吧开业这件事归罪到我们头上。那家网吧迟早是要开张的，与我们在与不在，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尽管我们同那家网吧的老板关系很熟。

　　第二个词汇是区域规划。这个词带有很强的学术色彩，换成通俗语言就是位置选址。包工头说过，选择恰当的位置对于工厂、居民住宅和整座城市的发展至关重要。例如，我们不能将自来水厂建在河流的下游；在城市的上风向，修建火力发电厂；在居民区里盖垃圾填埋场等。道理虽然简单，但是在实际操作中难免要头脑发热：例如在居民区里盖加油站，在水库的泄洪区建游乐园，甚至将住宅楼安插进爆炸物仓库的夹缝里。这些匪夷所思的规划，让我深刻地质疑地理这门学科的应用前景。不过，包工头教授的知识，以另一种方式被延续下来，并且发扬光大。

　　那是一款模拟经营类的单机游戏，玩家拥有一座漂亮的热带岛屿，有高耸的活火山和宁静的淡水湖，有色金属矿藏深埋地下，金黄色的沙滩，遍布椰子树。当地居民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穿得花里胡哨。在这款游戏中，我深刻地体会到区域规划的精髓：采掘业、种植园等资源密集型企业，需要靠近原料产地；钢材、汽车制造等资金密集型企业，需要靠近码头，并且要有完善的产业链条；服装加工和玩具制造，需要大量的劳动力，附近应该建造居民区和职工宿舍；将软件开发、精密仪器制造和制药厂等散布在高校附近。甚至，在考虑新建住宅小区的时候，不能遗漏基础设施、交通、娱乐、宗教信仰等因素。我不由得对这款游戏开发者的敬业精神深表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