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一早就出发了,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又打了出租车,找到那地方已经是下午了。一路上阿姬系着丝巾,遮住半个脸。有人用猜忌的目光打量他俩,弄不清她是他的女人,还是儿媳妇。
那是一栋青灰色的砖瓦房,有年代了,屋顶裂开了,用油苫子和木棍压着。唐植树上前敲门,敲了好几下,门开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个头不高,脸色黑红,很憨厚的样子。“你们找谁?”他问唐植树,又把目光转向他身后的阿姬。
阿姬讲了一个名字。那人说:“是我,你们找我干什么?”
“老舅!您是我老舅呀。”阿姬上前,紧紧拉住他手,哭出声来。
“这,这是怎么啦?你是……”那人有点慌神。
唐植树说:“到屋里去,我们到屋里说。”
那人把他们引进屋,坐在原木做的椅子上,面前有个铁炉,炉子中有微弱的火。那人不坐,互握着两手,站在他们面前。
她说:“我是金卓儿的女儿。”
“金卓儿?”那人像被导入遥远的时代,“你真是金卓儿的女儿?你们不是在江那边么?”
“是啊,我们一直在北方。”
老舅说:“嗯嗯。金卓儿,30多年没见了,那时候她过江来看我们,带着自己酿的米酒,好喝哩。那时还没有你。”
阿姬说:“妈妈死了,她生前对我说,要我带着弟弟来找两个表舅,给了我地址。”
嗯嗯嗯,听说了,你们那边过得苦。老舅显得十分伤心,厚厚的眼皮垂下来,盖住半个眼球。
大家都沉默了。唐植树趁机打量四周,锅盖开着,吃过的碗还没洗,里屋的床上被子凌乱,但有冰箱和洗衣机,有彩电。
阿姬说:“我要到韩国去!不留在这里,我的两个姑妈在那里。老舅,你要帮我啊!”
老舅说:“跑过江来的,以前有去成韩国的,现在跑来的多了,很难了。”
阿姬就有点焦急。老舅想了想说,我们村里有个能人,大伙叫他袁大头,以前做木材生意的,都说他路子广,上些年,有那边跑过来的,都是他给弄韩国去的,要不找他来问问。说着他拿出一个翻盖的手机,走到一边去,拨通了电话,讲了一段话。
结束了通话,老舅想起来了,拿出粗口杯子,倒了两杯茶。唐植树喝了一口,是大麦茶,却有一种捂过头的霉味。他皱了皱眉头,阿姬用询问的目光看他,他宽慰地笑了笑,心里说,就看瞎了眼的命运,给我们派个什么样的使者。
屋外响起汽车的声音,大舅去开门,走进来一个男人,穿着黑皮夹克,果然头大,眼睛却小小的,透出尖利的光亮。他看过阿姬,就来看唐植树,从头顶看到脚底。唐植树很不自在,仿佛已经被人搜了身。
袁大头问阿姬:“就是你?”她点头。
袁大头说:“你在那边还有什么人?”
阿姬说:“没有人了。我妈在劳改营死了。弟弟在过江的时候被抓了。”
袁大头哼了一声,意思是,这类事听得耳朵起茧了,早不新鲜了。他把目光转过来,问唐老夫子:“你是什么人,和她什么关系?”
他说:“我是一个本来不相干,现在却有几分相干的人。”
“有意思,和我玩起饶口令来了。你是中国人吗?”
唐植树说:“以前是,现在也还是。”他想他没说瞎话。
“靠,你还是跟我饶口令!算了。”袁大头一副世事洞明样子,“现在这个社会,什么坏人没有?什么怪事不出?别以为我看不透你,你肚里几斤坏水我都有数,你也就能骗骗没有见识的女人!”
阿姬听明白了,急忙说:“不,大叔,他不是坏人,他帮助我,给我很多吃的,带我来找你们。”
袁大头说:“你以前认识他吗?”阿姬摇摇头。
他说:“这妞长得不难看,你动过她了?”
阿姬说:“没有,他是好人。”
袁大头的小眼睛盯紧了唐植树:“你要贩人?现在的狼都披着羊皮。”
唐老夫子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他冷笑一声:“不为这,不为那,那你到底为什么?”
他说:“为了使她获得自由,做一个有尊严的人。”
袁大头格格笑起来:“好啊,原来是个大英雄!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当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要帮助她,要拯救她,就要负责到底。money! 你有吗?money。”
唐植树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他小看了这个鬼精的生意人,他能把谬论圆得比真理还圆。
“你以为我是要敲诈你,不是的!现在办什么都要钱,把人弄到韩国去,是天大的事,要过多少道卡,难度相当大,现在风声很紧。大英雄,舍不得了?还是没有money?”
唐植树忽然有了冲动,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皮夹,往外掏钱。袁大头眼尖,看进皮夹里头,“美金!美金更好。”
他抽了一叠美元,数了数,递给他。袁大头用手指估了估厚薄,说:“少了,我要接上线,要打通许多关节。这些不够。”
唐植树又拿了些给他。他说:“好吧,就这样了,现在社会嘛,有钱能使鬼推磨。”
袁大头把美元压紧了,放进皮夹克的内衣袋,那个地方就有点鼓。他对阿姬说:“你老老实实躲着,千万不能乱走,要是给抓住遣返回去,你就完了。以前有个女演员,给遣送回去,那边拿了个锤子等着,上来就把她的膝盖骨敲碎。”阿姬就有惊恐的神色,点了点头。
袁大头把右手伸向唐植树,唐植树犹豫一下,伸出手去。袁大头一把握住,用力摇动,说:“听我的消息。”他出门,上了小汽车,一溜烟走了。
两个小时后,唐植树领着阿姬,乘车回到了宾馆附近。他刚要跨过马路,发现电线杆子上贴着一张纸。他上前看,纸上的字是用打印机打的,说的是办证,承诺什么样的证都能办,可以说囊括一切,结婚证、学历证、身份证、工作证、医疗证、社保卡、独生子女证等等。下边留了两个手机号。
他心里一动,如果阿姬有一个身份证,行动可能方便多了。他没有作声,和阿姬回到屋里,然后他独自走出来,拨了其中一个手机号。铃响了一会,接电话的是个中年人,声音沙哑:“你要办什么?”
他说:“身份证。一张女性的身份证。”
对方很干脆:“可以。一千块。”
他说:“太贵了,便宜些。”
“不行,成本太高,你要知道,这要冒很大的风险。”沙哑声音一点不肯让,“办还是不办?不办就挂了。”
唐植树咬牙说:“办。”
他在街上站着,起风了,吹起一片纸,贴在他的裤腿上。看出去,房子车子都灰呼呼的。
回到屋里,他打开所有的灯,替阿姬拍了一张标准照。然后按网址发了过去,还打了一千元钱。
有成为大V的潜力啊!
文笔棒,质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