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们去县城的路上走得非常小心,唐植树在前面走,阿姬离他有三步左右,她把丝巾遮到额头底下,路人看不清她眼睛。进城了,他让她坐街心花园等。他找了当地一家最豪华的酒店,登记好了,才走来把她领进去。

  他用卡片打开房门,开亮灯,闪身让阿姬进来。房内顿时大放光明,里边的所有的摆设一下跳到眼前,仿佛经过了魔术师的手。她眼睛睁大了,惊呆了,甚至带着恐惧。唐老夫子却有几分得意,他用手机上网搜来的,当地最好的酒店就是这家了,标四星级,虽说还有点不够格,但已经把她吓着了。

  阿姬倒退两步。他说:“进来呀。”她还是止步不前。他一把拉她进屋,顺手把门关上。她还是缩手缩脚,明亮的长镜子,温暖的大床,宽敞的沙发,厚实的地毯,让她眩目,她喃喃说:“这是给我住的?”

  他说:“当然了。我付钱的,你大胆地住。”她依然胆怯。他抓住她两肩,把她推进盥洗间。亮堂堂的镜子中出现了他和她,她不矮,到他眉毛高。他说:“你看看你自己,脏成什么样了,今天,你什么都不干,就是把自己洗干净。”说完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

  他坐在沙发上,却不听见里边有动静。正纳闷,门开了,阿姬伸出手,手上拿着牙刷牙膏,说:“这我能用吗?”他说:“能用。”一会,手又伸出来,拿了一瓶沐浴液:“这我也能用吗?”他说;“能用!这里所有的你都能用。”过一会,还是没有动静。他忍不住了,走过去,推开门。见她坐在地下,脑袋伏在臂弯里,身子有微微的抖动。他想,她犯病了?忙捧起她的脸,没有,她神色正常,眼里却在不停地流泪。

  “你怎么啦?”

  她哽咽了,不停地说:“这真是给我用的?给我用的?”

  他把盆子上的水笼头打开,把浴缸里的也打开,开到最大,水哗哗流淌。又从箱柜里取出雪白的浴衣,扔进她的怀里。他大声地热烈地说:“给你用的!你一个人用,今天你就是这里的公主!”

  接下来一个多小时,唐植树在卧室里静静地坐着,开了电视,他根本不知道放了什么。他把电视调成了静音,听见盥洗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他想象着她的身子,婀娜的体形,幽幽的乳沟,细腻的腰窝,非常迷人。洗吧,好好地洗,用蓝瓶里的沐浴露,一瓶全用光也没有关系,好好地洗洗,彻底地洗,把那个国家的污垢全部洗干净,把它打下的印痕,把它染上的气味全都洗去!一点都不留,一丝一毫都不留。

  他斜躺下来,由着自己的思绪流淌,他觉得自己的思绪成了一条河流,任性地流淌,一会在神州大地上,两旁是峻峭叠障的山恋。一会似乎流动在美利坚大地,被汽车大军夹裹着奔跑。一会流动在陌生的土地上,见到的是陌生的不堪入目的景象,他知道就是阿姬的国家了。

  不知过了多久,盥洗室的门开了,阿姬出现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欣喜,冲动地站起。她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诱人的女性气味。他想她肯定用水和沐浴露反复清洗,脸上的尘埃污垢已经消失,皮肤果然和永景的一样,极薄,半透明的,新鲜的血就在皮肤后伏着,随时准备滴出。她修长的身躯裹在长长的浴衣里,他看不见,但可以想象,想象有时比本身更加刺激,更有诱惑力。他颤抖起来,身子一阵发冷,一阵发热。

  “我给你跳个舞,好吗?”她惊醒了他。他说:“好啊,太好了。”

  阿姬在地毯上跳起来了,可能是一个庆祝丰收的舞。可以说,她的舞跳得并不是太好,他以前看过许多中国和美国的顶尖舞蹈,比起来,她差得不少。然而,她那种从恐惧中解脱出的,带着感恩之心的原始热情,却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而且,第一次有人为他单独跳舞。鲜族舞的舞姿比较简单,旋转比较多,可是她转得真好,真快,真稳,光说旋转她绝对是高水平。他禁不住喝起彩。她受到了鼓励,脸上泛出欣喜的光亮,转得更快了,浴衣竟也舞动起来,像一把半撑开的伞。她的小腿露出来了,闪着玉一般的光泽,她的两手也随之舞动,袖管滑落,她依然旋转。她的小腿和手臂像在播种,把扰人的性气息洒得纷纷扬扬,洒遍了整个屋子。

  唐老夫子看呆了,体内的液体在膨胀,但他在挣扎,试图用理性来抑制。她停下了,在离他三步之外的地方,剧烈地喘气。他多么想上前,猛地脱掉浴衣,细细看她的身躯,细细地咀嚼,是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他手抬起来,却又落下了。

  她还在喘气,领子底下却豁开了,他突然看见一条伤痕,就在锁骨这儿。他说:“让我看,这是什么?”阿姬垂下头,忙用浴衣蒙住。

  “让我看,让我看。”唐植树上前,要拉开她的手。

  “不,不嘛。”她低低地叫。

  “不行。”他用了力气,左手抓了她的右手,右手抓住她的左手,用牙齿咬住衣领,往下扯。看见了,他倒吸一口冷气,她不挣扎了,闭上眼睛。一条伤痕,爬上她的锁骨下,很深,很丑陋,早已结疤了,暗红色的,凸起,像一条死了的大蚯蚓。

  他想问,却说不出话,刚才的欢乐、欣喜,刚才的诱惑和激情,都冷却、凝固了。她脸上却有一种负罪似的自卑表情。

  还有吗,我要看,都要看。

  他去脱她的浴衣,他用了力气,显得粗暴和蛮横。“不,不!”阿姬柔软的身子一刹那变得坚硬起来,她抓紧浴衣,死命去遮掩自己的躯体,仿佛是要抵抗一个行暴的歹徒。她挡开他乱挥的手,紧紧抓住了浴衣,像是恨不得浴衣能无限变大,把她身体全部裹住。她脸上早没有了欣喜,却有了另一种恐惧,她还尖叫起来,好像一头无路可逃的小母兽。

  唐老夫子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企图,他怕动静太大,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意识到她还惊魂未定,不能操之过急。

  他说:“好吧,我不看了。睡觉吧,我累了。”

  阿姬有点困惑,屋里只有一张豪华的大床。不知道她该睡在哪里。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毛毯,在地毯上铺开,又从床上拿了一条被子,一个枕头,扔到毛毯上。随后他解了外衣,钻进被子。

  阿姬张开两手,一直在边上看,直到他钻进被窝,她才看懂。她焦急地说:“不不,你睡床上。”

  唐植树已经用被子把自己裹住了:“别多说了,关灯睡觉。”

  她没有动。他生气似的大声说:“听见没有,睡觉,关灯!”

  一会,灯灭了,他听到低低的抽泣声,他不睬她,一路坐飞机坐汽车过来,又这么穷忙唬,他太累了。

  不知睡了有多久,他醒了,是被一种奇怪、特殊的声音惊醒的。那声音是如此地恐怖、惊悚,绝望,乍一听,不像是人的声音,却像是厉鬼的凄叫。而且声音富有层次。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仿佛是瓶子迸裂,玉浆四溅。又像被人扼住了颈子,割破喉管,鲜血如喷泉一般飞出,血气在屋内弥漫,他似乎沉浸在血水中,气都透不过来。接着,声音跌落,变得羸弱低微,似是匍伏于地,在苦苦哀求。复又起来,尤如狰狞的岩石高高耸起,突然崩裂,裂成无数锋利的石头,砸向一具具赤裸、柔弱的躯体,发出惨绝人寰的哭叫。

  他的睡意一下消失殆净。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是从窗外,从床底下,从屋内的某个地方?很快他发现是从床上发出的。他跳起来,打开灯。

  阿姬还没有醒,被子掀了一半,她的四肢在抽搐,牙齿咬得格格响,心形的脸已经被汗水浸湿。你醒醒,醒醒!唐老夫子扑上去,抓住她的两肩,用力摇动。她的眼睛睁开了,看着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好久才意识回流,然而眼里依然布满恐怖的血丝,仿佛刚从地狱归来。

  你做恶梦了?梦见什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说出口了,还是用眼神传递了声音。

  她睁大眼睛,对着天花板上光亮璀璨的吊灯,不说话。他说:“你叫得太可怕了,把我吓醒了。”

  她有些歉意,还是没说话。他拿来了毛巾,擦去她脸上的汗水,说:“睡吧,不要多想。”他关了灯,睡回地上去。不到一分钟,她叫起来:“开灯!”

  他只得爬起,再次开灯:“怎么啦?”

  她说:“我怕。”

  他干脆不睡了,坐上床,在她的对面盘起腿。阿姬也坐起身。在璀璨华丽的灯光下,两人面对面。

  讲吧,他在等待。阿姬还是犹豫,然而,唐老夫子眼里的热情融化了她心中的冰块,她说:“我梦见弟弟了,他被折磨死了。”她时而用汉语,时而用他们的语言来讲述,她结结巴巴,半生不熟的语言被哭泣打湿。

  于是,唐植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血腥的画面。

  

  等天色暗下来,三个人从山上偷偷溜下来,往江边走。江边有枯萎的芦苇,有低矮的灌木丛,现在已被伐尽,烧掉,为的是不让叛逃者躲藏。他们下了山就停住了,趴伏在还盖着积雪的土地上。苍莽的图们江就在眼前,约有300米。

  我们在这等。永浩在她耳边说。他趴在她的左边。永浩个子挺高的,比她大两岁,从小他们就是邻居。她和弟弟从劳改营出来后,永浩就常过来帮助她们,送一小袋面,拿他姐姐旧衣服给她穿。她非常信任他。他是他们叛逃的组织者。

  姐姐,我饿。弟弟在另一边扯着她的衣角说。阿姬回头看,弟弟还没有脱尽稚气的脸上留着饥饿的深深的阴影。她肚子里也饿得发疼,她侧过脸抹去泪水,朝弟弟勉强一笑,说:“跑过江就好了,那边有玉米棒,有白面馒头,有好多你喜欢吃的东西。等一会我们往江上跑的时候,你要跟紧姐姐,千万不能拉下。”弟弟点头,应了好几声。

  黑幕降临了,天上有隐隐的月光。他们紧张地看着前方。江水蜿蜒曲折,像一条褐色的大蟒。几个漆黑的人影出现了,沿着江边走,手里有发亮的,是长枪,皮鞋踩在雪地里,发出卡嚓卡嚓的声音。他们走了一个来回,不见了。

  他们静静地趴着,脚冻僵了,都不敢动一动,眼里渗出的是细碎的冰碴。

  漆黑的人又出现了,走一个来回,不见了。

  永浩贴着阿姬的耳朵说:“我掐算过了,他们半个小时巡逻一次,等他们下一次过去,我们就往江上冲。”阿姬说,听你的。

  他们又伏了很久,那队人再次过去了,皮鞋声也消失了。永浩从雪地里拉起了她,拉起了弟弟,说,冲啊。

  阿姬跨开大步奔跑,寒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这么疯狂。地下坑坑洼洼,她跌跌掸撞撞,险些摔倒。永浩在她身前几步,弟弟落下了一段,她放慢脚步,等他跑上来,又一起跑。大蟒越来越近了,它泛起一层白光。跑啊,快跑。

  就这时,可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人逃跑了!狼一般的嗥叫掠过荒野,射进她的心里,还响起尖利的哨子声。她没命地狂奔。追赶者迫近了,喊叫声也越来越近了,站住,开枪了!

  她一阵狂跑,跑进江了,冰在脚下打滑,她摔了个跟斗,忙爬起,月光隐隐地落到江上,捡白色的地方跑,那是积雪,不滑。追赶人也上江面了,突然,他们扑倒了什么,传来一阵哭叫。啊,弟弟!

  她回头看,就在江的边沿,有黑影扭在一起,传来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叫。她的心刹那间停止了跳动,只顾自己跑,把弟弟丢下了。

  她转过身,大声喊着,阿吉!

  弟弟也在喊她,却因为正遭受殴打,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姐姐,给我拿……拿玉米棒……白面馒头……”声音消失了。

  快跑,你不要命啦。永浩跑回来,攥住她手,死命往前跑。他们又跑得与风一样快,阿姬觉得她所有的力气都要在此时使尽。

  呯,呯呯呯!他们开枪了,子弹在他们脚底下炸开,她一脚踩进击碎的冰窟窿,半条脚都掉进去了。永浩用力把她提起来,一起跑。忽然,永浩一头栽倒在冰上,把她也拽倒了。你怎么啦,她摸到他背后的血窟窿,血像泉水一样涌出。她听到他冒着血泡的声音:“你跑……过江……”

  他松开了她的手,她大概只迟疑了两秒钟,就疯狂地奔跑起来,向着江对面黑呼呼的树林。子弹像嗡嗡叫的黄蜂,和她一起跳舞,但没有一颗击中她。

  阿姬垂下头,仿佛这段叙述耗尽了她的精力,她脸上又像蒙了一层蜡黄的干纸,眼里黯淡失色。

  他说:“你从地狱里逃出来,太不容易。”

  “永浩死了,弟弟也生死不明,可是我还活着。”她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起死?为什么我没有死?”

  “他们死了,是刽子手犯下的罪,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应该自责。”

  “那时永浩和我说,我们跑过来要一起到南方去。可是他死了,我一个人跑过江来了……”她痛不欲生地说。

  唐植树抓住她的手,放进自己掌心,轻轻捏摸,又揽住她的肩,缓缓拉向自己。他想,此刻,一个男人必须给她温暖和力量。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不要这么想,不要。”

  她由着他动,靠在他身上。他心里陡然生出了感觉,他不是一直在找么,年轻的,小二十岁以上,没有生过蛋的,都符合啊,现在就靠在他身上,他不是孔老二,不可能坐怀不乱。他把嘴凑上去,用唇轻轻吻她的耳朵,吻她薄薄的耳轮,吻她耳朵后光润的地方。他心里湿湿地发热。吻过后伸出舌头,把那些部位重新舔一遍,舔得温存而柔软。我知道,这个老家伙虽说是光棍,什么都懂,比我们结过婚的都懂。阿姬闭上眼睛,没有反应。

  他抓住她双肩,把她身子转过来,想有进一步的作为。这时,他看了她脸,十分平静,一点冲动都没有,像是一杯白水,淡得出奇,倏忽飘过一丝表情,却是鄙夷。他正不知怎么才好,却听她问:“您有多大了?”

  他一下噎住了,她是明知故问,他的岁数都在脸上写着呢。他明白了,她之所以听他摆布,仅仅是把这当作回报,对他提供的豪华的大床、奢华的洗浴的回报,对玉米棒、白馒头、红薯、火腿肠、八宝粥等等的回报。而他呢,也不过是性的冲动和需要,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是趁人之危。

  他心里冷下来了,收回双臂,放开了她。她脸上依然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睡吧,天不早了。”他钻进地铺上的被窝。

  “我要去找一个人。”她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张陈旧的纸。

  “这是地址吗,给我看。”他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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