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到子夜,唐植树才投宿到这个小旅馆。服务员引他上二楼,打开门就走了。一股不好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顾不上了,外衣都不脱,一头倒在床上,他确实累了,加上旅途,25个小时没有休息。同时,他感到一种难言的沮丧。本来他以为,这个越江逃来的弱女子,这个在山林里似幽灵一般游荡,饥肠辘辘的饿鬼,一定对他言听计从,俯首贴耳,没料到还给他难堪。他跟着她在林子中钻来钻去,来到一个山洞,他很惊讶,这么个寒凉,黑暗的山洞,阿姬能用树叶和草把它布置成一个像模像样的窝。他不知道她在这窝里住了多少日子。不过,他还是叫她离开,到县里来住。或许是对他不信任,或许是恐惧外面的世界,她硬是不接受。他磨了一个小时嘴皮都没用。这时的阿姬像兔子一样胆怯,又像大象一样固执。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没有入睡,近拂晓,才入睡,却做了许多乱梦。他好像来到很多年前,满目都是振臂高呼口号的人,押着一些戴高帽子的看上去已经死去的人。那时他身躯瘦小,两腿像两麻杆。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太阳从高空跌落下来,阳光就照在他面前的水门汀上。有个人从高楼跳下来了,就跳在阳光照的地方。脑浆崩裂,鲜血直流,一片腥红。他分不清,那是西下的阳光,还是死人的血?那是母亲吗?不,不,他不是母亲,为什么会觉得是母亲呢?

  唐植树惊醒了,一头冷汗。不断翻身,又入梦了。

  梦又开始了,一个女人,衣衫破了,光着脚,在野地里狂奔,风吹起她的长发,像扬起的拖把布。她是谁,是允惠吗,再看不是,是阿姬。她在起伏的山地上奔跑,背景也是一片腥红,和枯黄的山脉。有东西在追赶她,是狼,是虎,是恶狗?不知道,也可能是坦克,是军警,都看不见。她脸上布满了恐惧,她张大了嘴,却听不见喊声。

  他再次惊醒,不敢再睡,后来又迷迷糊糊。他开着车子,在内华达州的大沙漠上,踩足油门,车子风驰电掣。

  他醒了,拉开窗帘,新鲜的阳光泻进来。他坐在床边沉思,不知道那个叫阿姬的女人此刻如何,还在吃他带去的食品吧,大概不会再噎住了。那么,接下他该怎么做?离开,还是折身再去找她。他无法把她从记忆中扣去,心形的脸,纯净的眼神,非常容易让一个老光棍想入非非。可是,她竟然是那么执拗,让他尴尬。然而,还有致命的一点,他是美国公务员,晓得这里的厉害。她是从江上逃过来的,偷渡国境,怎么说,都是违法,按哪个国家都一样。他是从美国来的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他无奈地摇头,收拾起行装。在汽车上,他闭目沉思,脑子里一直浮现出阿姬,眼睛里是纯净和执拗,她的皮肤已经开始发亮,说不准和允惠一样,也是极薄,随便一划就会滴出血的。他下了汽车,向火车站走去时又犹豫了。他掏出手机,要给在远方的我打个电话,找个人倾吐,再听听我的意见。

  我接到他的电话是在上午9点51分,屋外阳光灿烂,展览馆里热闹隆重,我不时被一群人围住,很快被另外一群人围住。坦白地说,我的个人书法展即将开幕,开幕时间是上午十点。此时,无数的事情拥到我面前,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还没有接到,开幕式上的讲话贵宾有了变动,去艺术院校接学生的面包车在路上堵住了,发放的作品资料少了一大包,我忙得发昏。所以,你们完全可以想象我接唐老夫子电话时的口气和态度。

  “我没有事,什么事都没有!”他毫不掩饰他的失望。

  “喂,喂喂。植树,你别急。”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挂的电话,我不可能再去解释,立即被新的人围住。

  唐老夫子脸上显出坚毅的神情,他流泪了。很难描述这个弯是怎么转过来的,更难判断这个电话有没有刺激作用。他离开了火车站,重新坐上汽车,从原路回来了。

  三个小时之后,他已经坐在山洞边上。洞在半山腰,他看下去,看见似铜镜一样的湖泊,看见像儿童积木一样的城廓。收回目光,不远处一条蜥蜴在爬动,脚底下有许多红褐色的大蚂蚁在忙碌。阿姬坐在洞口靠里的一边,光亮透进来,脸上有网一样的阴影。她的态度比昨天柔和些了,或许他重新找上山来,让她感到意外。

  “你下过山的?碰到什么了?”唐植树先用中国话问,又用结结巴巴的鲜族话说,中间夹杂着中文词汇。

  她愣了好一会,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回答,碰到讲不清的地方,也夹杂着鲜族语。于是,他们的对话变成了两种语言的杂烩,像拧在一起的麻花:“我走到村子里,他们看出了我的身份。有人恶狠狠说,你们的军人过来杀人抢东西,让我走。我没有走,他们就放出狗来,我拼命地跑,差一点就被狗咬了。”

  他又问了些问题,关于她的身世,和逃过来的经历。但她的回答却越来越简短,到后来只剩一两个单词。

  唐老夫子长吐一口气,他知道,对于一个流落异国他乡、被无尽的恐惧笼罩的弱女子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了。他舒展一下腰,说:“好吧,我讲个我的故事。”

  “你的故事?”阿姬有些新奇。

  “是的,我的故事,我很少和人讲起,但现在要讲给你听。”她听懂了,流露出浓厚的兴趣。

  “那是我15岁的时候,我们的国家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恐怖的灾难。我的父亲在前朝做过一个税收小官,解放第二年他就死了。我的母亲以前当老师的,因为男人的污点,她被迫离开了学校。为了生活,为了抚养我,她从里弄生产组拿回一些纸盒来糊,整整糊一天,糊到两眼昏花天发黑,才拿到两角五分钱。”

  唐植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心里一阵一阵发热,他已经二十年没和人谈这事了,为什么他要在这个寒冷的山洞里,和一个偷渡的女人谈自己的母亲?他知道有潜在理由,可是他不想厘清。

  “大革命开始了,我被人扇过耳光,被人叫作狗崽子,勒令我揭发我的母亲。我那时非常瘦弱,摇摇晃晃在街上走,巨大的恐惧像石头压在我后背上。我回到家中,母亲从桌上抬起昏花的眼睛,说,啊呀,儿子都回来了,我还没有烧饭。说着匆匆忙忙跑到炉子边上去。我一句话不说。母亲烧好饭了,盛了叫我吃。我看着碗中没有油水的青菜,突然爆发了,我把碗砰的往桌上一砸,大声喝道,你老实交代,你们对人民犯过什么罪?母亲惊呆了,她的脸像纸一样灰白,眼睛像死鱼的珠子,她绝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对她如此凶恶。她捂着脸跑开了。”

  热泪涌了上来,唐植树用手掌抹掉,他看见阿姬也在抹眼睛。“第二天早晨我醒过来,家中只有我一个人,母亲不在了。桌上有一张纸,我扑过去拿起看,母亲用铅笔写道,儿子,我和你爸爸从来没有对人民做过一件坏事。接着写道,这里有三十元钱,缸里还有米,你要好好生活下去,妈妈祝福你。我浑身发冷,像掉进了冰窟窿。我奔出门,去找妈妈。”

  他又一次抹去泪水,阿姬也在流泪,发出不可克制的悲恸的声音。

  “我到处找我妈妈,心里在喊,妈妈,回来呀,你在哪里啊?听到有人喊跳楼了,我一定要挤进去看。边上有人骂,小赤佬,挤什么挤,死人有什么好看的!等看清跳下的不是母亲,我就跑掉了。听人说,黄浦江里经常捞起死尸,我就跑到江边,看到小船把浮尸拖过来,我发疯一样跑过去,谁都拦不住,一定要看清楚脸,是不是我可怜的母亲。”

  阿姬的哭声更响了:“你找到妈妈了吗?”

  “十二年以后,我才知道妈妈没有死,她跳进黄浦江,被一只船救起来了,船夫问她话,她闭了眼什么都不说。他们就把她带到江西去了。灾难过后,她找回来了,抱住我哭成个泪人。”

  阿姬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能听见她起伏的呼吸。他说:“现在,中国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不会再来了。你们的国家也会翻过去的。”他怕她没有听懂,最后一句话用汉语和鲜族语连说了几遍。

  “我们的国家也会翻过去?会吗?”她的目光聚小,紧紧盯住他的眼睛:“会吗?”

  他肯定地点头:“会的。”

  “不会,一定不会的!”阿姬迸发似的说,她的头抬起来,又折下去,慢慢变成痛苦的呻吟,“不会的,不会的!那座宫殿那么高大,那么辉煌,人们都跪下看它,怎么会呢?永远不会的。”

  唐植树的声音也含糊了,其实他也没有把握。“好吧,”他站了起来“你跟我走,不要再住在山洞里。”

  阿姬用疑惑和信任交融的眼神看他。他拿过旅行袋,从里面拿出女式的衣服和裤子,还有彩色丝巾,塞进她的怀里,这是他刚才来的路上,进一家商场去买的。他用命令式的口气说:“换上。”

  唐植树走到洞外来,心头一涌一涌的,或许是母亲的故事重新触发了他,或许因为他说服了这个越境的女人。太阳已经当头,阳光落在身上,却没有多少热量。林子里有鸟叫,有树枝断裂的声响。阿姬走出洞来了,他上下打量她,不错,她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藕色的衣服她穿挺合适,裤子略嫌短,问题不大。现在,人们不会一眼认出她是越江过来的了。她的脸形和和允惠像,但身子不像,她是修长的,允惠要矮不少,但比她丰满。那年在奶牛棚,他替她抱草的时候,曾经不留意按在她乳房上,鼓鼓的,很有弹性,吓了他一跳。阿姬应该没有这样的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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