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不能大意了,由他们押著去了宾馆,拿出蓝封皮印著老鹰的护照。他们的头凑到一起,开始研究。
等他们把唐老夫子放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了。现在的警察是讲人道的,他们带他去吃了宵夜,说「委屈你了」。他胃裡有一隻手伸出来,把一碗云吞、两客肠粉全都抓进去。
夜裡坐在宾馆的床上,他一下子难以入睡。警察没有说错呀,现在骗子多如过江之鲫,你一个老家伙居然也出来贴广告,还说两个蛋。嘿嘿,一颗珍珠混在鱼目中,能分得清吗?还是对你客气的。你他妈的太荒唐了、太搞笑了!他禁不住格格笑起来,眼泪都喷出来了。不过,明天是一定要走人了。
这麽想,又有点悲伤。很快转过念头,他想好了一个去处。
唐植树坐的是上午的飞机,所以飞到延吉是上午。这是一个朝鲜族自治州,是他一生中的第二次光顾。他捋了头髮,擦过蒙了许多灰的皮鞋,搭上了一班客车。我完全可以想像唐老夫子内心的酸甜苦辣,刚才在飞机上,他始终坐在舱口边,看著机外翻卷滚腾的云朵,时而雪白、时而镶上金边,等到太阳落下去,又像是染了墨汁。他想,这就犹如他的人生啊!而他现在要去寻找的,就是当年雪白的云朵。
已经许多年了,还是在黑龙江农场,他的初恋就是崔允惠,那个朝鲜族女人。她面孔白淨,活脱似个贺卡上的心的形状,皮肤极薄,近于透明的,似乎用指甲一划就会剖开,滴出血来。
我来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你。几十年没见了,就是想看你,就这麽简单。唐植树在心裡翻来覆去刀念这几句话。他不想提前告诉她,不想她有任何准备。
我不说,什麽都不说。但是真要吐出腔来,如汩汩泉水,还能挡得住吗?因为失去了初恋,所以注定他几十年都要当光棍?因为吃够了苦头,所以要到初恋这来倾吐、来诉苦、来洩愤?
他迢望过去,过去像虹一般发出奇幻的光彩,把现在的日子也稍稍映亮,指引著他远涉时空找来。然而,他不能不承认,对现在他怀揣一种无状的恐惧。现在的女孩还有一点纯淨单纯吗?她们像鱼渴望水一样,渴望金钱、渴望物质。这我都懂,可是,为什麽我什麽都甘愿献出来,却得不到一颗真诚的心?
不像你,不像我们当时。一点都不像。
汽车转过一座大山,钻进一片丛林,就到一个山庄了。他下车,眼前的街景变了不少,多了一些新房子。
十五年前他去美国之前来过,有她的地址。他穿过水泥路、石板路,歪歪斜斜走上泥地,来到村子的远端。还是那栋两层楼的房子,却破败了许多。
门「吱啦」一响,出来一个女人,脸上长著横肉。没有等他把来意说完,她就说:没有,没有这人。旋即,转身就关门。
唐植树说:等等。一隻脚已经插进门,
可是那女人毫不犹豫,门狠狠压上来。他痛苦地叫声「啊呀」,门就鬆了一点。他抽回脚,门就重重地閤上了。
唐植树蹲下来,抚著脚面。门重新开了,一个皮肤黧黑、豁牙的老头出现了。
他不作声走到他跟前,站下了。唐植树抬起头看老人,在他皱纹密如沟壑的脸上,依稀辨出了熟悉的影子,莫非他就是十五年前见到崔允惠的父亲?
老头转过身,木木地向外走。唐植树看著他黯淡、拘偻的背影,感觉似乎向他昭示著什麽。他也起身,跛著脚跟上去。没有风,有一股烟直直地升入空中。树干略略有点泛青,大地还是枯黄,北国的春天还没有从地下钻出来。地势慢慢高了,他们走进山裡来了,转过几个弯,一洼湖水兀然出现在眼前。
老头在湖边站住了,唐植树也走到湖的跟前。湖水是铁青色的,透出森森的寒气。
老头说:十二年了,允惠走了,她跳进湖裡了。
唐植树的心骤然收紧了,血液全部压出去了,空了。庞大的山影猛地跌进了湖裡,湖面上一片乌黑。为什麽她跳湖,为了什麽?
老头豁牙的嘴又动:跟她男人闹的,想不开。
水中的寒气渗入他的骨髓,他一阵发抖。一路上他想过许多场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的初恋、他的虹一般的过去就在这深深的湖底。唐老夫子站不住了,双手捂住了脸,手掌裡都是他的泪水。慢慢的,眼光从指缝裡露出来,青铁色的湖水缓缓淌动,隐隐的水草纵横交错,有个水泡冒起。允惠,你在哪裡,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老头接著说:也有人说,她没有死,被人救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的心动了一下,也就是说,她还可能活著,还在某个地方隐匿地生活著。难道她一直不出现,就是为了等他今日寻来吗?血回流了,他的心又被充满了。
他沿著湖边走,枯败的枝叶和黑褐色的沼泽泥在他鞋底下发响。他眼前迷糊糊的,恍然看见她出现了,从湖水的波漪中升起了,袅袅的,披一件藕色的衣衫,心形的脸上挂著甜甜的笑容。你果然没有死啊,他从心底里呼喊。她还和当年在黑龙江时一个模样,她在奶牛房里喂牛,他在菜园里种菜。西红柿红了,像个小红灯笼,这是他和刘队长实验的成果,以前北大荒没有西红柿。他看没人注意,偷偷摘了一个,藏进了怀里。休息时溜进了奶牛棚,塞在允惠的手心里,吃呀,就这么吃。她捏著就是不吃。他说,吃呀,没人知道。她看看西红柿,又看看他,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逼她往水中跳一样。忽然她扭头走开,一会端来一个杯子,里面装著刚挤出的鲜奶。她把杯口塞到他嘴边,说,你也喝。
唐植树毫不客气,接过来猛喝一口,馨香!他多久没喝过鲜奶了。
允惠用贝壳一般白的牙齿咬开西红柿的皮,却伸出粉嫩的舌头,去舔里面的汁水,他清清楚楚记得她就是那么吃的,
晕眩过去了,铁青色的湖水中只有纵横的水草。再看周围,老头也不见了,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活物,和苍莽的山岭,和铁青色的陷阱一样的湖水。他还是走,不知自己要走到哪里去。裤子被扯住了,原来早偏离了山路,走进荆棘丛来了。一根树枝叉出,绊了他一跤,手撑在地下,被石头尖戳出了血。他定定地看著腥红的血,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初恋沉在冰冷的湖底,虹的光亮熄灭了,他再没有牵挂了,什么择偶标准,什么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是遥不可及,竹篮打水。
他依旧走,西坠的太阳把光亮打在桦树松树的树梢上,又像沙子一样抖落。唐植树忽然惊住了,他看见了一个人,哦,一个女人,就在五十米开外,披落的长发遮住了半个脸,灰褐色的衣服裹住了修长的身子,沙子一样洒落的阳光把她弄得明明灭灭。女人,这里怎么会有女人?那女人也一定看见了他,脸朝著他的方向不动。不是幻觉吗?他使劲揉揉眼睛,女人还站在那里,他喊道:“你是谁?”声音在林子里发出空荡的回音。没有回答。他跨著大步走过去,瞬间女人不见了,那地方空无一人。
他心里也虚空了,急急地找,一棵一棵大树背后找,他张开双手,磕磕绊绊地绕著圈子找,都没有。他是眼花了?是想崔允惠昏头了?不不,他分明看见一个女人。披落的长发,青衣裹住的身子。难道是鸟从天上飞过,不留一丝印痕?真有一个女人吗,还是允惠的幽魂?他的心一阵颤抖。他是从来不相信神鬼的,却也感到莫名的恐惧。他再次环顾四周,太阳急速地向西边坠去,杂七杂八的树杆如剑一般刺向空中。他站不住了,倒了下去,干脆叉开手脚,躺成一个大字。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他似乎觉得身边有异样,急速地坐起来,他的眼珠凸出来了。那个女人出现了,不过十来步远,躲在一棵树后,斜露出半个脸,那句诗怎么说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过是琵琶换了大树。
他又喊:“嘿,你是谁?”
他看得分明,她脸上抽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受了惊吓,她掉头就跑。唐植树也跳了起来,仿佛有鬼神附体,猛地生出勃勃的力量。他跨开大步追了上去。
她跑得飞快,撒开腿一路狂奔,长发也随之飘飞,树木在她面前急忙躲闪。他拼足了全力追,像一匹悍马。他要知道她是谁,为什么崔允惠消失的时候,她会突然出现。可是她癫狂过度了,就在唐植树以为注定要失败的时候,她突然颓了,倒下了。
他冲过头了,也摔倒了,他用臂撑著地,向她爬起来。女人侧卧著,浑身抽搐,一口一口地喘粗气。他说:“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女人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发出来。
唐植树细细打量她,这个女人的岁数不会大,至多不会超过25岁,可是她的脸是土灰的,失了血色,像是蒙了一层蜡黄的干纸,没有一点年轻人应该有的新鲜气息。她的嘴唇发黑干裂,像是大旱之年干涸的河床,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滴落,似乎是人们企求的星点的雨。她用一只干瘦的手挡在脸前,仿佛要挡住可能对她的打击。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活像一个蒙难者。他不由往后退缩,然而,一种怜悯之心从心底升起,他去捏她的手。她连忙缩回。她的手冷得如同一块冰,他奇怪了,她这么狂奔,手怎么就一点不热?
你是谁?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他再次问。
她说话了:“我饿,饿!”
她的中文说得不好,把饿的第四声,说成了第三声,甚至有点滑稽。可是。饿饿饿,一声接一声,像是锥子扎进他的心脏。他知道饿的滋味,也知道饿的内容和全部含义。他也挨过饿,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饥饿早已离他远去。然而,他发觉这个女人的饿,似乎要比他过去最饿的时候还要饿十倍。或许她的脸像蒙了一层蜡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化成了起伏的呼吸。
唐植树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他觉得她似乎并没明白他的意思,或者饥饿已经让她暂时丧失了思维。他就蹲下,用手指朝地面戳了三下,又用右臂甩开,重新收拢。
他看了四周,确信能够找回来,就离开了。他往山下走,他在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如果他迷信,很可能以为就是崔允惠的怨魂,如果不是,那她又是谁呢?为什么她饿得似鬼一样,为什么要远离山庄,在森林里游荡?他百思不得其解,不去想它了。现在,解决饥饿最要紧。
他起先是走,后来跑起来,再后来,速度都不亚于刚才的追逐。他跑到街上时,已经精疲力竭。他来到一家小卖店的门口,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惹得老板娘斜眼看他。缓过气来,他就上柜台买食品,面包、饼干、方便面、鸡蛋糕、玉米棒、红薯、火腿肠、八宝粥罐头,所有能吃能饱肚子的,他都买了,拎了满满两袋。
在他付了钱,转身要走的时候,老板娘说:“看你样子,像是一个逃过来的人。”
他把身子转回去:“什么?逃过来的人?”
老板娘说:“听你口音不是。”
唐植树还是问:“什么逃过来的人?哪里逃过来的?”
这回轮到老板娘惊诧了:“你是真不知道?从那边,江那边过来的。”她用下颏朝那方向点了点。
他心里突如一道电光闪过,黑暗中的一切瞬间照得雪亮。他缓缓朝店外走去,浑身颤抖,如寒风中的一片叶子。我们说过,唐植树是一个聪慧的人,他之所以始终是个光棍,和他的智商情商无关,是因为社会,因为那个无法泯灭的初恋。几年后,当我和他在上海的外滩见面时,他对我说,这一刹那,我被雷电击中了,这是我的宿命。
唐植树很快找回去了。女人还躺在潮湿的枯枝上,细长的颈子往后折去,仿佛正在等待一把利剑劈去,她的脸更显蜡黄,目光散乱,可以说奄奄一息。他连忙跪下,扶住她的颈子,同时,拿出一个八宝粥罐子,用力拉开铝盖片,舀了一小勺,喂进她干涸枯燥的嘴唇里。
林子里极为宁静,一声鸟叫,让他惊心。他听见她喉咙里有咕咕的声音,眼睑动了一下。他又慢慢喂,她咽食物的声音舒长而优扬,他心里放松开来,他想,这肯定是人间一曲美妙动听的音乐。她眼睛徐徐睁开了,眼里闪著泪花盈盈的光亮。他又拿了面包给她吃,她吃了一口,又吃一口,她眼里渐渐透出神来。忽然,她从他的手臂上挣脱开,用力坐了起来,从他手中夺过面包,猛咬一口,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面包光了,她又去抓玉米棒,抓红薯。唐植树眼睛也湿了,他把火腿肠的皮撕了,递过去。她一把接过来,慌不择路往嘴里捅。
唐植树静静地看,他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欣赏。他发现女人的脸在变化,原来是蜡黄的,接著就浅黄了,一会显出白润来,再后来就有红晕了,仿佛是泉水在汩汩流经一块干涸的土地。她的唇似乎也在改变颜色,那层黑褐色像是桑蚕的壳,在慢慢褪去。他简直不敢相信,生命的返青竟是如此快速。就是因为这些八宝粥、面包、玉米棒、红薯、火腿肠,进入了她的身体,变成了燃料,把行将熄灭的生命之火燃得熠熠生辉。唐植树第一次感受到物质转换成生命竟是如此神奇!
他发现,这个女人很好看啊!她的眉宇清秀,眼里的光亮和允惠很像,纯净、质朴、带著一点倔强。汉族女人也有纯净的,可是,和她们比起来,朝鲜的女人似乎更收敛,更简单。还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女人的脸庞也是心脏的形状,难道这个民族的女人都是这样?皮肤还是灰灰的,不好看,可是已经有点透亮了。
他正在忘情地欣赏,突然,女人的身子剧烈地颤动起来,胸脯上下起伏,她的腮帮子鼓了,像个被风吹得鼓鼓的帆。她要咳嗽,却咳不出来,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她倒下地,手里还抓著面包和玉米棒,她在地下打滚,还是咳不出完整的声音。
他忽然意识到了,她会噎死的。他扑上去,按住了她的脑袋,不让她乱动,扳开她的嘴,用拇指和食指伸进去,使劲把食物往外抠,整整抠出一小堆。女人长长吐出来一口气,胸脯也平静了,躺在地下,不动。
他有点气愤,说:“有你这么吃的吗,不要命啦!”
女人把头抬起,说“谢谢你,两次救了我命。”她用鲜族语说,又用不流畅的中文说。在北大荒的时候,唐植树向崔永景学过她们的语言,能够勉强听懂。
他说:“你什么时候跑过来的?”
她慌张了,说:“不是,不是……”
他说:“说真话。”
她沉默了一会,说:“一个多月了。”
“从江上过来的?”
“是的。那时冰还没有化。我踩碎一个窟窿,险些掉进江里去。”
他觉得她有些文化,低头看她脚上,一双蓝胶鞋已经破裂,能够看到脚丫。两个裤管撕成了布条。
“你一直在山上?”
“我下过山,又跑回来了。”
“这些日子,你都吃什么?”
“松子,榛子,山果子。找到什么,吃什么。”
他转过身,走出几步,他不知道和这个女人邂逅,是好,还是不好。来中国寻亲之前,他什么情况都设想过,偏偏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尴尬事。不过,他不是一个对意外情况惊惶失措的人。
他走回去,说:“你叫什么名字?”
“阿姬。”
有成为大V的潜力啊!
文笔棒,质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