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植樹不只一次對我們放言：先不說漂亮，我至少要找一個年輕的女人，不能結過婚。怎麼，你們笑我？找不到？那退一萬步講吧！就算結過婚，一定不能有孩子。他說這話時，排列著四道皺紋的額頭上抬，眼光從眼鏡框外露出來。二十年前，唐植樹就公布了擇偶標準。二十年過去了，他還說這話，讓我們這些老知青笑疼肚皮。

　　如果是別的老男人這麼說，我不會感興趣。說就說唄，關我鳥事，這個世界上離奇古怪的事還少嗎？可是唐植樹不一樣，他是1969年3月3日和我坐同一條運煤船，從上海的公平路碼頭出發，到黑龍江下鄉的知青。而且，他是在美國當公務員的人，這是極有含金量的一條。至於他在一幢破樓裡，天天給領救濟、要醫保的黑人、墨西哥人和亞洲人纏得要發瘋，都可忽略不計。

　　話說回來，他的標準也不是一成不變。首先，年輕的槓子上抬了，以前是二十多歲，後來變成三十歲，最近變成四十歲以下了。因為他也老了二十歲，這叫水漲船高。不過，另一條卻沒有改變，就是不能有孩子。唐兄執著地認為，如果有孩子，就是自找麻煩，這是他很不願意的。

　　他來美國這麼些年，吃了不少苦，不亞於另一場北大荒戰天鬥地。好不容易讀出學位，攢了一筆錢，每張綠花花的美金都飽含了他的辛酸苦辣，怎麼肯去撫養別人的孩子呢？而且，底下有潛台詞，潛伏了老唐十丈高的雄心，那就是他還要和年輕的女人生孩子，他要有自己的種，可能還不只一個。如果這個女人已經有孩子了，怎麼會全心全意地和他生蛋、養種呢？講一句不為過的話，這個標準體現了老唐成熟的智慧和透徹的社會閱歷。

　　唐兄，你吃錯藥了啊！四十歲的女人，有幾個沒有孩子的？我在電話裡嘲弄他。四十歲沒有孩子，這個女人不是精神錯亂，就是奇醜無比，還有一個可能，乾脆生不出孩子。唐兄只得在電話裡，呃，呃，呃……

　　現在，他每天的事情十分單純，除了上班、吃飯，就是打拳、游泳。打拳是他少年時就開始的，很有童子功。現在，每天天矇矇亮，他就跑到林子前比劃半個小時；晚上月亮升起，他還要再補半小時。我們都在話筒裡憋住笑。這至少給了我們一個畫面：可敬的唐兄穿著圓領衫，在美利堅長滿青草的大地上出拳劃腿，嘴裡哼哼哈哈。一會，他赤裸著渾圓的上身，在碧波池中劈波斬浪。

　　我知道，他一心要和時光賽跑，讓睪丸裡的精子像蝌蚪一樣活躍，等那個年輕的女人出現，把她摟在懷裡，專心生蛋。

　　又是許多年過去了，我們五個好朋友，至少每人都給他做過一次媒，有的還不只一次。此外，他還回國登過廣告、找過婚介公司。唐植樹有個執拗的念頭，他的另一半肯定不在美利堅，而在生他、養他的九州大地上。然而，我不得不說，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舉幾個例子吧！他去了一家叫紅玫瑰的婚介公司，一個肥腰肢的女人看了他填寫的表格，說：唐先生，你的條件是頂呱呱的，不過年齡大了點，但絕不妨礙你找到你的另一半。

　　他滿懷希望說：都靠你們了。女人說：那自然，你進了我們公司的門，就是一家人了，就是我的哥哥、叔叔。為我的哥哥、叔叔相親，我能不盡心嗎？你在賓館安心等著就是了。

　　當天就過來一個女人，唐植樹一看，氣不打一處來。女的又矮又胖，還是一個朝天鼻！他想：我唐植樹只配這個嗎？

　　哄走了女人，就給公司打電話。肥腰肢女人的聲音像湯圓一樣甜而膩：不滿意不要緊，一定介紹到我哥哥滿意為止。

　　果然，另一個女人出現了，唐植樹眼前頓時一亮。女人白淨淨的，眼睛裡有鉤子，長了一副水蛇的腰，邊說話、邊扭著身子，往他身上黏。唐老夫子暈了，肥腰肢沒有騙他。

　　很快，我們這些身處幾千里外的兄弟都知道了，都為他高興。還真有鐵樹開花的，這些年的苦行，修出正果啦！說不準已經嘗過禁果了。唐植樹也處於亢奮狀態，我估計這些日子他天天在憧憬生蛋的美妙情景。他買鑽戒、買項鏈，買名牌包、名牌手表，什麼都給她買。而他平時是極其節儉的，在超市總買過夜的麵包，一件汗衫穿成網眼了，都捨不得扔。

　　這麼過了半個月，唐植樹要帶她上飛機走了，卻不見女人來。飛機剩三個小時就要起飛了，他急了，跑去問。

　　肥腰肢嘆一口長氣說：照理都是她不對，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也是剛才知道，她父親過世早，只剩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娘要她照顧。現在她跟你去了美國，老娘扔給誰呢？無依無靠，生個病都沒有人端湯端水。

　　這麼說，她也是一個孝女呢！罷罷，這事就算了。

　　唐植樹急了，說：怎麼能算？肥腰肢說：哥，我們另找。他說：我不要另找。她說：那有什麼辦法呢？

　　其實辦法是有的，肥腰肢也早準備下了。辦法是：唐植樹又掏了三萬美金，做為老娘三年的養老費。

　　唐老夫子重新回到賓館等，還是不見水蛇腰來。有人敲門了，來的是警察。警察說：你掉進局了。他憤憤地抗議：怎麼可能！

　　警察說，肥腰肢要開溜了，警方早掌握了證據，及時逮住了她們。唐植樹還是不肯相信。警察把他請去，依次讓肥腰肢和水蛇腰出場，分別說清原委；也用了技巧，先介紹一個醜的，再來一個美的。掌握了老光棍的心理，一步步誘他入局，已經騙過五個人了。

　　唐植樹臉色灰白，半晌無話，但他一開口卻讓警察吃驚。他說：能不能放了她？只要她肯改，我還是要她。

　　警察笑了：你這個美國呆子，她要坐牢的。如果你情願，她也樂意，可以！十年、八年，你等她。

　　當然，這沒有一點可能，我們兄弟們也不會同意。然而，唐植樹卻受了不小的刺激，他想：難道我注定一條路走到黑？不，先賢告訴我們，有志者事竟成。他跑回美國，請了兩個月長假。這要冒巨大的風險，州政府都在裁人，可是為了另一半，他豁出去了。

　　女上司是個虔誠的基督徒，聽了他的陳述，差點掉下眼淚。她准了他假，送他出門，用誦詩的聲音說：Good?luck！

　　他又飛回中國，來到廣東的一個中等城市，這裡不是打工妹特別多嘛！這次他不找任何仲介，什麼真愛網、《有緣來相會》電視節目，什麼鵲橋會婚介所，等等，統統不相干。

　　他自己動手，寫了一份擇偶傳單，印了好多份，貼到女工特別多的工廠大門外。我照抄一份：

　　擇偶廣告

　　本人誠心誠意尋找相愛的性夥伴。本人係美國名牌大學人文學博士畢業，現在德克薩斯州當公務員。本人現在天天打拳、游泳、跑步（底下兩個蛋硬得像驢蛋）。本人享有二十八萬美金的住宅，雖然是按揭，但已經還清了一大半貸款。

　　本人性夥伴的標準是：年輕、漂亮，最好沒有結過婚。如果不幸有婚史（本人為此掉眼淚），那一定不能有孩子。

　　聯繫方式：虹港賓館三○二房間，手機

　　號：（詳細號碼）。

　　本廣告五日內有效。

　　我一字不差抄下來，唐老夫子就是這麼幽默。我記得有人說過，你知曉了人世的殘酷之後，不可能不幽默。

　　第一天沒有人登門，第二天開始就有人上門了。是一個姑娘，從她進門到她離

　　開，始終沒有把蝦蟆眼鏡摘下。

　　接著又來了兩個女的、一個男的，繞著圈子看他 。 離 開時，男人點上一支菸，把菸圈吐在他臉上。

　　最後，來了一個中年婦女，她把遮陽帽放在桌子上，坐得安安穩穩的，看著他的眼睛說：你願意帶她到美國去、願意供養她，她什麼都不幹，你不在意？

　　唐植樹說：不在意。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來。中年婦女打斷他，說：現在中國人實在得很，我把話也說到底。她比你小，這是明的，大概率就是你死在她前面。如果你死了，而人家還好好的，那怎麼辦？他說：財產當然全是她的。她說：你不會說，女孩只是圖你的錢嗎？

　　他心裡一酸，眼淚都湧上來了。他強忍著，說：我在世的時候，她對我真心好。圖我錢也認了。

　　中年婦女站起來說：可以了，你等著，我去轉告。

　　唐植樹等了兩天，卻沒見那婦女再出現。他坐不住了，就轉到貼布告的地方，卻見上面被人用墨筆畫了大叉，心裡憤憤的。

　　有人在後面拍了他肩膀。他回過頭來，是三個男人，兩個年輕、一個中年。中年人說：你不要站在這裡。唐植樹心裡有氣，說：憑什麼我不能站在這？

　　一個年輕的說：要你走，你就走。說著就來推他，差點推個跟斗。唐植樹不幹了，仗著他天天打拳、游泳，也來推那人。那人連連後退，哪裡肯服，又踏進。

　　推來推去，終是唐植樹占上風。另兩個看不過去了，一窩蜂上。唐植樹也來勁了，高接低擋，忙碌好一會，就是不被制服。正在得意，頭上挨了一棒，眼前一黑，昏過去了。醒過來，唐植樹發現換了地方，仔細看，他坐在囚椅裡。

　　正堂上坐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中年人，他厲聲發話：現在騙子的膽子越來越大了，什麼花招都使得出，幸虧群眾的覺悟提高了。你老實交代，你們把婦女騙來了，要販到哪裡去？同夥是誰、你們有幾個人？現在都潛伏在哪裡？你們是從哪裡竄來的？

　　唐植樹一下矇了，這是哪對哪呀？我不過是要找年輕的女人生蛋，我是真心實意的，販賣她幹什麼？他連聲叫：搞錯了、搞錯了！

　　堂上的人把桌子拍得震天響：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以為你老奸巨猾，就能混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