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在挣扎着生活。
长到这个年纪,我用我有限的目光看到的这些,足以让我说出这样的话。我是一名电台主持人,每天在深夜放送情绪。很多人着迷于我的声音,然而我并不在意。我的声音完全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天赋。我从未想过要让它为我带来什么。事实上,它也只给我带来了一份微薄的收入,让我可以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有一个狭小的房间,呼吸着,活着。
我与我的房间密谋着,想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计划。我最大的愿望其实是做一个小说家。我的箱子里压满了废弃的稿件。我不满意就会扔掉重写。然而我并没有试着投稿,甚至我也没想要发表。我想做一个伟大的小说家,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相信在我的身体深处隐藏着某种天赋,它在暗中拍打着我,驱使着我往一个看不见光明的地方走。越陷越深,就像一个寒冷的沼泽,插满黑色的树根。我不需要一点光亮,我只享受那种一点一点陷入的快感。
我是一个小说家,我喜欢收集人们的故事,然后再把它们剁碎,混到一起,揉成一团,最后变成一只可口的面包。这是我喜欢“秘密”的原因。我发现,现实往往比小说更精彩,甚至精彩得让我无从下笔。它就像一团暴烈的花火,我可以在极端的复杂之中发现一种奇异的美。
比如一个女孩在上初中的时候就打掉一个孩子,而那个男人最终弃她而去。一个男人离家出走,只因为忍受不了母亲可怕的关心。还有一个男人,欺骗他的家人,装作每天上班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已经失业很久。这些故事都藏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的口袋里。
我遇到的那个女孩,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我很想以她为主角写作一部书,一定会很迷人。虽然我不曾见过她,但是我相信,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虽然她很平静,但我感受得到她在轻微地克制着。
到了我们上次约定的日期,我并不期盼她会来。但我还是早早地去那等她。过去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不着急,我只是在慢慢地等,看着灰暗的黄色灯光在玻璃杯上转动。或许,她早已经忘了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某个下午某个时刻,有个陌生人在等她。这看起来并不奇怪。换做是我,我也有可能忘记。何况是听一个陌生人絮絮叨叨地说自己的故事,这就更加让人厌烦了。
她来了。我听到她软软的小皮鞋踩在黑色地板上的声音。她的裙子铺在皮质沙发上的声音。她开口说话的声音——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说没关系,你还有心情听我的故事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这样我反倒感觉放松和开心。或许,今天回去我就可以写下第一章了。
她说,我只是想搞清楚事情的原因。我觉得我一直生活在一团迷雾之中。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外面的人却可以看到我。这让我觉得很恐惧。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但是面对我的时候,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她并没有带来什么新的故事,只是在语无伦次地说着她心中的愤怒和不解。我可以感受得到。
她问我,为什么一个人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得不到某种东西,或者太热爱某种东西。
脑海中的一些画面飞快地闪过,我几乎没有思考就说出了这句话。
她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她说,那我可以相信你吗,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但是很明显你并不愿意这样做啊。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随机又加了一句,因为你的秘密,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不能背叛我自己。
哪有什么两个人的秘密。总有一个人会被迫卷入另一个人的生活,承担着他不愿承担的一切。她用一种悲观的口吻说道。
说实话我是背叛了她的,因为我利用了她的秘密。但同时我也没有背叛她,因为这些东西永远不会被别人看到。而我也当然不会告诉她。
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想要死。
你想过要试着了解他吗。
我试过,但是失败了。他从来都拒绝任何人与他交流。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让别人进去。即使是我们,他最亲近的人,也不行。
你怎么就肯定,对于他来说,你们就是最亲近的人呢。
她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或许吧我现在不确定了。这些年他对于我来说,就像一个陌生的影子。他不发出声音,却时时刻刻都在笼罩着我。每一次我想要抓住他,结果都是两手空空。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有时候我甚至想,他既然都放弃了自己,那么我也没有力量去挽救他。
或许吧,有些事情就是你改变不了的。
我知道她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并且是急切地期待着。但是我不给她,我也不能够给她,毕竟我不了解她那可怜的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听着你的声音很熟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说不出来从哪里听过。
我心想,她一定是那些在午夜时无聊地摆弄收音机的人之一吧。
陈宁。
她似乎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还以为你会编一个假的名字。
我就像猛地被回忆击中了一样,我甚至开始怀疑坐在对面的是不是那个人。但是过了一秒我马上恢复了平静,并嘲笑刚刚的自己。
所以说,作为交换,你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这最大的秘密。
我叫季葵。季节的季,向日葵的葵。
听起来拗口,但写起来很漂亮的名字。
这是我父亲给我起的。好像是因为我出生的季节,向日葵正在盛开。
你父亲,还挺有文采的。他是做什么的?
他管理档案,还有各种复杂的资料。
听起来有点无趣。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喜欢。但是他一直在做这个工作,也从来没抱怨过什么。
她的语气似乎松动了些。我想,她大概开始回忆以前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可以见面吗。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刚才发生的事情。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我不撑伞,只是戴着帽子。路人总是行色匆匆,光在他们脸上一闪而过,他们的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移动。这个城市里装满了独自行走、独自居住的人,以及独自藏着秘密的人。
我路过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面播放着某位歌手最新的mv。人群在十字路口聚拢又散开。霓虹的喧嚣和雨的寂静掺杂在一起,在夜的深处崩裂。我想我不会和季葵见面,因为她总让我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人已经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很久了。
确切地说,是已经消失在这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