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每分每秒总是我最难熬的时刻。我望着父亲,他好像在望着我,又好像没有。他似乎在想别的事情。我又看窗外,下起了雨。灰色的鸽子在雨中飞翔,越过灰色的屋顶,冲向灰色的天空。我突然觉得疲倦。
转眼就到了中午,我问父亲你想吃什么,他不说话。我又问他你要吃苹果吗,他依然一言不发。他一直盯着墙上,仿佛那里有一幅画。我看着他,觉得他与那个曾经疼爱我的父亲简直不是一个人。我很想质问他为什要这样对我自己,对我和母亲,但是我知道换来的只会是沉默。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母亲。她说让我下楼,她在下面等我,有东西给我。我下楼的时候,经过大伯的办公室,门开着。里面没有人。我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走进去。他的桌子很干净,就像他的人一样,一丝不苟。我看着他压在玻璃板下的表格,信件,突然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隐隐露出的照片的一角。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照片抽出来。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梳着精致的头发。好像时间很久了,有些模糊。但是我依旧辨认出了年轻的母亲的面容。
我从他的窗户看出去,看到他和母亲在楼下说着什么。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或许我早已感觉到。我可以看到母亲低着头,大伯在旁边说着什么。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们像是一家人,而那个画面之外,有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以及在暗中默默窥视的我。我突然觉得莫名的愤怒,以及悲哀。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它一下一下贴着我的身体振动。我知道是母亲,于是我急忙跑下楼去,却碰到他们跑上来,神色慌张。
你爸他又自杀了。
我只觉得轰的一声,于是也跟着他们一起跑。父亲正被几个医生按在床上,他看到我,就死死地盯住我。听说当时父亲趁病房里没有人,就走下地,打开窗户,试图往外爬,但是被路过的医生发现了,于是他的计划没有实现。我看着他的脸,心中充满了不安和绝望,还有巨大的困惑。这种困惑实际上已经困扰了我多年。
母亲又开始哭泣。我只能像从前那样,默默地揽住她的肩膀。
这时我穿过厚厚的人群,看到父亲的目光。那是一种带着怨恨的目光,他在看着大伯和母亲。大伯则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他渐渐走远了,白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母亲的眼睛红红的,一副伤心过度之后木然的样子,让我看了十分心疼。我突然又开始怨恨躺在床上的父亲。他什么都做不了,还总是让别人因为他而痛苦。更何况,这个人是我最爱的母亲。就凭这一点,我无法原谅他。
但是,一想到那天,他趴在地上干枯、瘦小的身体,我心中又充满了悲伤。曾经,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也曾靠着他宽阔的肩膀,做过飞行的梦。我也曾被他的大手拉着,去过各种各样的地方。这些回忆早已变成了扁平的旧照片,一层一层,被压在箱子的最底部,沾满灰尘。我不愿意想起那些时光,那些我曾经拥有过的幸福——可以说是幸福吧。尽管现在的我无法相信,父亲会给我带来这样东西。
唯一一张关于他的照片,在我的视线之内的,是我们一家人的合照。那时候父亲还很年轻,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衣。母亲坐在椅子上,头上戴一朵黄色的小花。她抱着我,我看上去是懵懂无知的样子。这是一张普通的家庭合照,就像千千万万个普通而过着平静温馨的日子的家庭一样。根本无法窥见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
这时我的电话又响起来了,我看到小小的屏幕上闪烁着一个熟悉的号码。看到的那一刻我很想把手机扔出窗外。我挂掉了电话,心却砰砰直跳。
窗外的的雨依然淅淅沥沥的下着,那只鸽子咕咕地在屋顶上行走。它似乎已经胖得飞不动了,臃肿的身体摇摇摆摆。这样的面目可憎,就像那个人一样。他就像那只鸽子,我是面包屑。他曾经一点一点蚕食我的身体,直到我碎了一地。
我想了想,又拿出手机,摁出几个字,犹豫了一下删掉。重新再来。
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母亲察觉出了我的异样,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事,然后去了洗手间。年久失修的洗手间,地板是奇怪的绿色。我望着脏兮兮的镜子中的自己,很想把它擦干净。墙角的蜘蛛网在不断地扩张,我想,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布满黏糊糊的白色的网,就像恐怖片里面的场景。我会像女主角一样成功逃生,还是会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