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季葵

  可那就不是秘密了。秘密只能是一个人的。

  

  我从来没向别人说过这些事情。因为我觉得那是我自己心里最阴暗的一面。但是人总需要一些时间来面对自己的内心。走出“秘密”,天色已晚。街灯亮起来。我慢慢走向对面的公交车站。在对面,我看到那一片隐秘的暗红色灯光,心里反倒没有轻松,而是增添了更沉重的负担似的。

  我看着一辆公交车摇摇晃晃地来了,上面闪烁着红色的数字,但是我看不清楚。于是我就随便上了。因为哪一辆都可以带我到目的地,医院。

  走廊里的灯光在昏暗地闪烁着,神情冷漠的护士拿着文件夹走来走去。习惯了消毒水的味道,我找到那个熟悉的房间,推门进去。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息扑面而来。隔壁床的病人今天早上刚被送走。父亲就在靠窗的病床上。狭小的房间里,拉着厚厚的帘子,竭力给自己留出一块空间。我坐下来。父亲依然像往常那样躺着,没有动静。

  是的,他并没有死。他只是摔伤了。那天他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还是清醒的。我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以至于一声呻吟都没发出。母亲近乎崩溃,她的头发都披散下来了,像一个疯子。万幸的是父亲只是摔断了四肢,而其它地方并无大碍。但从那天起他的眼神变得空洞无力。并且,他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我和母亲每天照料他。母亲为他削苹果,我在旁边坐着。我们三个人通常就这样沉默着,就像我们在家里一样。这种状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在外人看来,包括我,都认为他们是幸福的一对。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变得越来越寡言少语。他经常一个人呆着,默默读书看报,或者对着电视,一个频道,一坐就是半天。于是那之后我跟母亲变得亲近,而父亲则就像空气一样,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他仍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但是那只是他的身体。一个没有生命的身体。

  后来,我曾听到父亲和母亲爆发出几次激烈的争吵。其实我宁愿听他们吵架,至少吵架也是一种交流,好过令人窒息的沉默。但争吵的结果是家里的气氛越来越恐怖。就像暴雨前夕,乌云在积蓄着的时刻。而在父亲跳下去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那乌云消散了。但那只是一瞬间,很快地,更多更厚的云又聚拢过来,整个天空都黑了。

  我徒劳地安慰着母亲,她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麻木了。她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复杂的绝望。我只好揽住她的肩膀,默默地陪伴着她。

  大伯在医院里当医生。还好有他,时常过来看我们。不知道他是否了解父亲的情况,看样子是了解一些的。因为他的脸上也带着和母亲一样复杂的表情。那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他今年五十多岁,一直没有结婚,看起来就像四十岁一样。他对我非常好。每次去他家,他都会给我做一堆好吃的。过年的时候,他会给我买新衣服。但自从父亲变了之后,他很少来我家走动了。我们就住在一幢楼里,经常会碰面。有时候,他会和母亲停下来说些什么,大概是关于父亲的。作为医生,他可能认为父亲的精神出了问题。这一点我也可以从母亲焦虑的表情上得到肯定。

  这个暑假,因为父亲的自杀,我的生活全都被打乱了。我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越说熟悉的人的关心越让我慌乱。有一天我是在闷得难受,就像无数只鸟在我的胸腔内啄着,拼命想要飞出来。于是我冲出家门,来到“秘密”。

  那是一个有些神秘的地方。我走进那个小房间,灯光幽暗。对面的人我看不清楚,只是大概一个影子的轮廓。我喝下一杯酒,用一种听起来及其平静的语调,甚至略带攻击性的,说:你想听秘密吗,让我说给你吧……那仿佛是身体里的另一个我在说话。于是我便毫不负责任地把我的秘密当做一件玩物似的,拿出来供人欣赏。

  就像我身体里流淌出的黑色河流。它慢慢飘在空气中,变成黑色的细雨,淋湿了我。我回到了那天的场景之中,像一个黑白的梦境。只有那摊血是有颜色的。我内心的恐惧,我难以想象的冷酷和残忍,全都被无限地扩大。我心里住着的那头怪兽,正在撕咬着自己的身体。

  对面的人,我不清楚他是谁。从头到尾,他都一直在听我说。只是后来我沉默的太久,他才问了一句“然后呢”。他的声音很好听。

  我于是蹦出来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那好像是一首诗的开头吧。

  他说:“你不怕吗,有人与你分享你的秘密。”

  “我不知道。或许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然你看到了一个人神经质的冷漠与无情。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很快忘掉的吧。”

  酒剩下最后一滴。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表,时候已经不早,我该赶回医院照顾父亲。于是我起身,说,我要走了。谢谢你,与我分享我的,秘密。

  他说,下周的这个时候我还会来这里。你要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意识到他看不到。于是我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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