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涛的祖父大概是经过长途跋涉流浪到湖北的。祖父的生活虽然没有着落,但因为略通文墨交上了好运,入赘于当地一户殷实人家。拿李钺的话来说,唐涛不折不扣地遗传了他父亲不切实际的性格特征。
唐涛的父亲喜欢诗琴书画,有事没事就读古书,尤其迷恋易经。村里人家若碰到建屋修坟都少不了要请教他。但他的日子越过越霉。如果说是他的探索精神害苦了他,不如说怪他掌握的知识太浅,一知半解害人菲浅。他不知从哪本书中获得了种植花椒的方法,于是不顾他老婆的强烈反对开始将良田改种花椒。
唐涛说,他父亲因为花椒种植失败了,把好端端的一个家败了下来。解放后,唐涛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庆幸自己摊上了一个能败家的爹,否则他十有八九会背上恶霸地主的坏成分。他沐浴着党的阳光,凭着聪明才智考入了武汉大学中文系。大学毕业时,他祖先血脉中残留给他的浪漫情怀重新点燃他的激情。他率先报名加入支援新疆的行列中,而且表现得志坚意定。他的同学支持他,班里的几位威信颇高的老大哥拍着他的肩膀赞赏说:“你有一颗火热的心,大家应该向你学习。”当然他们不会忘记赞美新疆是个瓜果之乡、歌舞之乡。
唐涛定居乌鲁木齐后,他惊讶地发现,他无限向往的那个瓜果飘香的歌舞之乡离他十万八千里。若想观赏葡萄架下维吾尔族姑娘采摘葡萄时的灿烂笑容,需要坐近十个小时的长途车。若想游览碧水映天的天池风光,需要坐四五个小时的长途车。那辽阔的草原、壮美的大漠戈壁更是遥远得没有指望。
乌鲁木齐美术出版社急需编辑,于是向唐涛敞开大门,提供给他一个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乌鲁木齐漫长的冬日使唐涛渴望女人。他虽然不是日思夜想,但寒夜里,他压也压不住搂着女人温软如玉的身子,与女人鸾凤和鸣的强烈欲望。
唐涛初见李钺时,他的目光被李钺的上半身吸引过去。李钺的胸脯虽然遮蔽在蓝色的列宁服后面,却留给唐涛一种波涛汹涌的感觉。除此以外,唐涛嗅不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女人的气息。面若银盆的李钺显得贤淑庄重,无论在女人堆里,还是在男人圈里,都是口碑有嘉。可唐涛是个在意感觉,跟着感觉走的男人,他骨子里装不下“庄重”、“严肃”这些字眼儿,尤其反感一本正经,循规蹈矩的女人。他理想中的女人应该像一团火,照亮他昏暗冷清的小屋,温暖他脆弱孤寂的身心。
唐涛埋怨那位把李钺介绍给他的同事:“兄弟,说好了,下次可别再给我介绍个木头人来。”那位介绍人有几分不悦,摇摇头,不客气地说:“我还不了解你,你想娶个伶牙俐齿,妩媚动人的老婆。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心灵。我看,你是痴人妄想,最好坐在枯树下,干等去吧。”唐涛撇撇嘴,心里嘀咕着:“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深有浅,有些人,相逢一瞬间,你就产生亲近她的冲动;有的人,即便相处一世,你同她也好似无缘对面不相识。能了解我,懂得我的人,我至今没遇见。”
唐涛憧憬着的爱情影子都没有。白驹过隙,刚见那夏日鲜花丛中舞粉蝶,又见秋日黄叶落地雁南飞。唐涛对爱的渴求像枝繁叶茂的常青树,守望中有的是希望。虽然不知不觉中,雪花已经铺满大地,唐涛在同事眼中却似冬天里的一团火,走到哪里,便把人气聚拢到哪里。
一日,他收到从家乡发来的一份电报,上面黑色醒目的四个字映入他的眼帘:父亲病逝,速归。唐涛向所有走来关心他的人说着同样的一句话:“太突然了,我父亲身体一向很好,怎么就-----”天空立刻变得乌云密布,朔风抽打着唐涛的心房。在这之前,唐涛顾不上想念父亲,他父亲的形象可用自私与无能做底色。但是,临到父亲驾鹤西去时,他哭了,泪水怎么抹也抹不干。
哭过之后,唐涛拖着沉重的脚步,晃动着麻木的脑袋,一会儿从小皮箱里翻出一元钱,片时,转个身又在枕头底下摸出几角钱。他把每件衣服的口袋掏得空荡荡的,也没寻出一张大票子来。想起离发工资的时间还有三四天,他愁苦沮丧地坐在床沿上,脑子塞满了钱。有些钱每月寄给父母了;有些钱用来买书了;有些钱根本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总之,一年到头就是缺钱。
唐涛孤零零地坐在黄色的土泥屋里一心想着钱,想了一阵功夫,想不出比向人借钱更好的办法了。拿定主意后,他抓紧时间,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冷水,“哗”一声泼进脸盆里,抬手扯下绳子上的一条毛巾,在脸盆里过一把水再拧干,用力在脸上左右擦洗了一番。屋里不缺少阳光,桌子上摆放着一面小圆镜,映出他红肿的双眼。他草草刮去下巴上的粗大胡髭,将蓬乱的头发梳理整齐。收拾齐整后,他披上军大衣,锁上屋门,大踏步走向街头。
正午的太阳被地面的冰雪发射成千万个,晃得人睁不开眼。沿街的黄色土泥屋,挤挤挨挨的,把街道拐来拐去,每一弯每一曲中都可见卖烤肉的铁炉子,一头摆着水壶,烧着的砖茶滋滋冒着热气,一头长槽子里,炭火红红的,烤着铁钎上串着小片的羊肉,香气扑鼻。卖烤肉的维吾尔人的眼睛、胡子上都挂了霜,头上的皮帽子的耳朵和帽檐也挂上了霜。
乌鲁木齐很小,被一条道路纵贯南北,就南门和北门那么大的地方。在一条街道的尽头屹立着一座冰峰,好像任何一条街道都最终通向它。这座冰峰就是天山的博格达峰。只要唐涛仰望着这直插云天的冰山,就强烈地萌发出一个梦想:登上寒冷的雪峰,像至高无上的君王那样俯瞰乌鲁木齐。
此时,唐涛哪有闲心东张西望?他眼睛瞅着脚下,十分小心地行在一道道冰溜上。他打算去新疆大学的一个老乡那里借点钱,他俩是武汉大学的校友。新疆大学离他的住处有两三站的路。为了省五分钱,他宁愿手脚勤快些,望着从身旁驶过的公交车,嘴里嘟囔上一句:“大米饭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唐涛走过二道桥子的一个拐弯处时,他不由得收住脚步,抬头望见一个年轻姑娘挡在自己面前。姑娘左手握着两个羊肉串,右手紧捏住串羊肉的铁钎头,牙齿咬住铁钎上冒着热气的羊肉,从右向左往两片嘴唇里送。唐涛觉得姑娘眼熟,多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看就唤起了他记忆中的一个模糊的形象。姑娘停住了嘴巴,也睁大眼睛瞧着唐涛,快速地把铁钎从嘴唇上撤下来。
“李-------”唐涛牙齿打个冷战,舌头硬梆梆的,脑子费力地搜寻一个生僻的字眼。
“李钺,我是李钺,-------”李钺冻得粉面通红,嘴角有一抹黑渍,大概是烤肉上残留的辣椒面。唐涛习惯性地伸手去裤兜里摸手绢,有种想给李钺擦净嘴角的冲动。他走得匆忙,忘记带手绢了,于是耐着性子同李钺说话。
“你去哪里?我请你吃烤肉。”李钺把两串烤肉塞进唐涛手心里,很有力气,弄得唐涛来不及客气。
“快吃吧,冷了就不香了。”李钺这才拿出手绢揩净嘴角,一面搓手,一面跺脚。她身材偏胖,显得丰满圆润,当她呵气时,她很像雪地上烤肉的铁炉,让人感到暖和。
李钺看着唐涛把光秃秃的铁钎放回铁炉,笑眯眯地说:“天再冷下去,地要冻裂了。这么冷的天,你还往外跑,去做什么?”
“哦,--------”唐涛一时间想不出该说什么,让他告诉她,他去借钱,他可说不出口。“我,我父亲去世,我明天要回家乡。”唐涛的脸色阴沉下来。
“俗话说,逝去的光阴流去的水,自然规律。回一趟家乡不容易,要坐好几天的火车了。尤其是奔丧,得花很多钱。我和你是老乡,我知道的,如果人死了,家乡的风俗让人受不了,有许多繁文缛节。照我的观点说,生前不把父母敬,死后何必哭灵魂。”李钺把一条垂肩的粗黑辫子甩到耳后,不停地跺脚。
虽说唐涛听不惯李钺的大嗓门,但李钺说话措辞的风格使唐涛感到新奇好笑。比起唐涛遇见的女同事们,李钺更像一个炮筒子。唐涛的女同事们给予他的安慰不外乎“节哀顺变”这样一句文绉绉的客套话,或者向他抛来一个同情的眼神。但唐涛不需要同情,他喜欢真真切切的情感。在李钺这里,他能感受到一种超越虚情假意的真诚,在她面前,他不需伪饰作态。
“你说的也是,在我家乡,人死后,要请人来做道场,不仅劳神劳力,而且花钱不少。”唐涛说到这儿,本想打住话儿,抬脚走人。可是,一瞧见李钺那张温和坦诚的容貌,他对她生出讲话的欲望。“兄弟姐妹中就我一人上了大学,每月能拿工资。家乡的一大家子人都指望我寄钱回去。这次回家,我手头上一下子凑不够钱。你刚才问我,这大冷天的,出去做什么?我去新疆大学的一个老乡那里借点钱,唉------”
“借钱呀,我这里有点积蓄,如果你没借到,我给你借。我住在电信局的家属院里。”李钺话音才落,唐涛早已朝她摇头摆手:“不用,不用,肯定可以借到,我的老乡挺大方的。”他看上去好像要从她身边逃走。眼见着离开了,却见他立住脚,朝她弯下腰,将她短大衣上的纽扣依次扣好。“天这么冷,敞开着衣服,胃要着凉的。”他轻柔地说。
那天,唐涛两手空空地从同乡屋里走出来。“还能向谁去借钱?”他心里挣扎了一路,把所有认识的男男女女在脑子里排成队,前后左右反复思量,选来选去,结果李钺被排在了第一位。他硬着头皮朝李钺的屋子踟蹰。李钺看见他时,他的脸上写满复杂的心绪,其中混杂着愁苦、无奈、尴尬,还有期望。李钺不等他开口,转身从枕头底下摸出十元钱,一个劲地把钱往他的大衣口袋里塞。她塞钱心切,用力过猛,使他不堪重力,向后趔趄了几步,站立不稳。他暗自惊诧,一个姑娘家,这样大的力气,不知从何而来?
过了一些日子,唐涛风尘仆仆地返回乌鲁木齐,袖管上戴着黑孝。他拖着一身的疲惫给李钺送去一只酱鸭,感谢她帮他解了燃眉之急。说时迟那时快,一见到鸭子,她顺手扯下一片来,好像同鸭子结过冤,低头动嘴,连着唾液咽进肚里。他一瞧见她用手背抹嘴,忙不迭地递给她手绢。她不要,只顾着说:“味道真好,是你妈做的?”他点点头。她接着说:“一点小忙,别放在心上,俗话说,人靠人生活,鱼靠水生存。”
自此,唐涛越来越依靠李钺,他屋里的灯坏了,经李钺折腾两下,黑暗的屋里就重见光明;他的椅子折了一条腿,经李钺敲打几下,看书时便有椅可坐。一来一往,日子久了,他对她的感情与日俱增。他对她的名字充满好奇,要求她就“钺”字做一注释。他纳闷,过去的小户人家不可能给女儿起如此生僻的名字。她犹豫片刻后,简单地向他解释说:“听我妈说,‘钺’是古代的一种兵器。我哥哥叫李镛,‘镛’指的是皇宫里的大钟。我成分不好,我妈家里解放前很有钱,我舅舅曾经是国民党的参谋长,解放后被政府镇压了。我爸也是被镇压的。我妈么,就别提了,死时很凄惨的。”唐涛追问道:“在我家乡,地主的孩子都留在农村务农了,哪有机会出来上学?你一个女孩子,不仅上了专科学校,而且能跑到新疆工作,真奇怪。”
“啊,------”听唐涛这样一问,李钺显得无限感慨,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向唐涛娓娓讲述她的身世。
据李钺说,李钺还蜷在她妈的肚里时,她妈不幸染上伤寒。那时,她妈妈已经为夫家生出两个儿子,少生一个不影响她在夫家的地位。她无所顾忌地吃了堕胎药一心要把胎儿打掉。事与愿违,肚中的胎儿顽强地抵抗住堕胎药的打击,该出世就出世,毫不客气。自打这胎儿,也就是现在的李钺呱呱落地起,她妈就本能地厌恶她,后妈一般地待她,打骂她更是家常便饭。解放后,当李钺的爸妈、哥哥们被划成恶霸地主时,她本该在农村随便找个汉子嫁了,再生一堆孩子,苟且偷生,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可命运之神对她心生怜悯,把她小时候遭的罪转化成福祉,为她开辟了一条生路。她作为地主家庭里的受压迫者,理当享受党的光辉雨露。她被保送到湖北一所中专学校学习无线电通讯。毕业后,她勇往直前地奔赴祖国的西部边陲。
后来,拿李钺的话来说,她遇见了唐涛。她对两情相悦这种事看得很简单,想的也不多。她说,既然唐涛不嫌弃她的地主出身,她也不嫌他穷,他和她可是两情两愿,应该结为亲眷。
去过二次新疆,看了这本书,犹如第三次去新疆。喜欢那里的民风饮食!
正拜读,好作品,好评
正拜读,好作品,好评
好文,请回访我的《神秘208》和《吹出生活的泡泡儿》
期盼回访
太喜欢这本书了,期待着下一部!
大爱。
开卷有益,赞!
好书,推荐
沁人心脾的佳作,实在难得,难求,书友们可以慢慢品味,强力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