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发生的事了。当年,乌鲁木齐火车站站台上奔跑着的人影像流动着的朵朵乌云,分散开去,直冲向一节节车厢的入口处。李钺抱着红玉,气喘吁吁地紧跟在唐涛身后,生怕他远离自己的视线。

  唐涛肩头的一只土黄色大麻袋遮住了他大半个身体,摇晃在李钺的双目中。“他跑得可真快,还有那只大麻袋,他一点也不嫌累。-----”她嘴唇嚅动了两下,便把还想说的话咽下肚去。

  地上的冰雪闪着光芒,风卷起地面的积雪,扑打在李钺的裤管上,但她感觉不到冷。因为即将同两岁的女儿分离,她的肉体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冰冻了,只有不争气的眼泪四处地在脸上爬。

  遗憾的是,唐涛那阵子看不见李钺的泪水,也顾不得她肉体的冰冻或者冷冻。他正奋不顾身地将肩头的大麻袋和自己的肉体往拥挤的车厢里运送。等李钺抱着女儿凄凄艾艾地站在车厢门口时,他正巧又从黑沉沉的车厢里奋力挤了出来。他的双脚一落地,身体随即停靠在李钺和女儿的面前,目光却越过李钺的肩头,停留在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李钺掉转头追随着唐涛的视线,只见一个年轻汉子正躬着腰,一步一挨地朝他俩行进,每艰难地向前迈近一步,就像完成了一次冰上芭蕾的动作,似乎随时出现跌倒的失误。

  仿佛有人挠了几下李钺的胳肢窝,幸灾乐祸的笑声便似滚石般从她的喉咙里飞出。

  “脑壳生毛病了,我最听不得你的笑声。”唐涛气恼地瞪李钺一眼,跺了跺脚后,便直奔那汉子,嘴里发出埋怨声。

  “唉,小弟,南方人第一次来新疆,都走不惯这里结过冰的路。”唐涛上前搀扶他的小弟,拽住小弟的一只棉袖管。他的小弟身材瘦削,身上的军大衣包裹住身子,好似棉被裹着个小枕头。“该给他的军大衣身上扎根绳子才对,感觉大衣快从肩上滑下来。”李钺站在车厢门口,冷冷注视着眼前两个男人,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把想法变成声音的语言。

  “这叫啥子地么?光溜溜的,比庄稼地里的田埂还难走。”唐涛的小弟粗声粗气地说,站稳后就开始搓他那双被冻得僵硬的手,耳朵像公鸡鸡冠那样红,红中透粉,朝空中招着风。他和唐涛个头一般高,但不比唐涛显得年轻。他说过,他的哥哥唐涛是城里的文化人,用不着下地干活,面皮白。这会儿,他哥哥唐涛让他朝东走,他决不会朝西走。

  可不是吗?他的哥哥唐涛像推一件大行李一样,把他搡进车厢,替他找到硬座座位。他看见哥哥刚才扛在肩上的土黄色大麻袋已经安静地躺在座位右上方的行李架上,又看见哥哥挤下车厢,再返回来时,怀里抱着刚从李钺怀中硬生生夺过去的红玉。红玉那会儿扭动着身子,舞动两只小手,扯着嗓子哭喊着:“妈妈,妈妈。”当哥哥的,一面把女儿朝弟弟的怀里推,一面叮嘱弟弟:“一定要照顾好这孩子,我们会按时寄钱给你们。”说着,他快速地朝小弟军大衣的口袋里塞进一叠钞票。

  “火车马上要开了,送别亲友的同志们,请你们尽快离开车厢。”列车员开始发出清脆而庄重的请求,声声入耳。李钺和唐涛不一会儿就共同站在了车窗下,眼睁睁地注视着他们的小红玉在唐涛的小弟怀里挣扎。伴随缓缓滚动的车轮,红玉那双泪汪汪的圆眼睛远离了夫妇俩的视线,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

  当时,夫妇俩一路无语地走出火车站。李钺头发蓬乱,脸和鼻头都冻得像红辣椒,脖子上围了条大红围巾。从她的脖子望到脚面,便是一团一团的灰色。她走路一点也不会歪斜,腰板挺得笔直,像男人一般甩着臂膀。唐涛也甩开臂膀同她并肩走在一起,一顶棉军帽成为他全身唯一的亮色。

  唐涛面无表情,鼻涕在胡须上结成冰碴,从嘴唇里呵出的白气在空中仿佛凝成了冰块,晃动着,和街边屋檐下垂吊着的长短不一的冰柱一起闪出凛凛的光。他尽力避开那她的棉大衣里钻。他尽力避开那凛凛的光,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身上,发现她胸口上的两只纽扣松开了,冷风直冲棉大衣里钻。

  “你总是记不得把衣纽扣好了,敞胸露怀的,哪像个女人。”唐涛内心的火气立刻朝喉管蹿腾,激发他的嘴唇冒出一句气话。

  唐涛常说,他无法忍受李钺的两个缺点:一是她爽朗的笑声,二是她不扣衣纽,敞开棉大衣的坏习惯。他嫌李钺缺乏女人的细腻和娇媚。好在她天生长着撩拨人心的丰胸肥臀,醒目抢眼,分明在告诉男人们,她有着百分之二百的女人味。

  李钺听不见唐涛的气话,兀自朝前走。她的静默增添了他的怒火。但他强迫自己把火气压下去,不仅如此,他弯腰替她把纽扣扣好。此时,他理解她的痛楚:她刚送走心爱的小女儿。

  夫妇俩绕过了一两条街,又沿着堆满积雪的人行道上行进了许久。他俩走进出版社家属院时,天上飘起了雪花。北方的雪纷飞如粉,撒在屋顶,地上,在日光中灿灿生光。

  美术出版社的大院内高低错落的平房被白雪压得透不过气来。唐涛加快步伐,只用了五秒钟便将自己停落在家门前。捏在手中的一串钥匙是在那五秒钟之内从裤兜里摸索出来的。当门环上的挂锁吱呀地响动时,屋里同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唐涛迈进门坎,身子还未站稳,就被迎面冲来的红梅紧紧抱住了双腿。“爸爸,我的手冷,我的脚丫子冷。铁炉子里的火灭了。你们带妹妹去哪里玩了?”红梅仰着一张小圆脸,眼巴巴地指望她爸带回什么好吃的。唐涛本能地想搡开她,因为他怕这个倔强的女儿死死缠住自己。可是,当他瞥见她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时,像往常一样,他的烦躁立刻被她眼光中透出的坚定所驱散。

  像熄灭的铁炉中突然闪现出一丝火光,唐涛的眼光变得柔和,原本用来甩开女儿的双臂转移到女儿的头顶上。他笑盈盈地望着女儿:“我们刚才去火车站。你妹妹被你叔叔接到湖北老家了- - - -。”“啊,我也要去湖北老家,我也要坐火车,爸爸妈妈坏。”红梅松开箍在爸爸大腿上的双手,一屁股坐到地上撒起野来。

  “起来,你给我起来,再不听话,我把你扔到雪地里去。”李钺吼了一嗓子,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丈夫,抡起的一只手掌,在半空中摆出随时要重重落在小女孩脸上的架势。眼见着脸上要挨巴掌,红梅腾得跳起来,摇着头,呲牙咧嘴地冲李钺嘶吼:“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管。”

  李钺不理会她,一眨眼的功夫就将自己的身体安顿在里屋的双人床上。

  唐涛此时又冷又饿,看到李钺没有生火做饭的意思,心里生出愤恨。这不过是一刻的火气,事实上他强压住一肚子怒气,拼命地驱赶着充满全身的冷气。天黑下来了。屋子里黑黝黝的,啜泣声从里屋传进来,但,只是断断续续,不至于使他冲动地爆发出愤怒。

  红梅已经蜷缩到某个角落自言自语去了。唐涛叹口气,摸索到沿着墙边垂吊的灯绳,向下一拽,昏黄的灯光吹散黑暗,温软了他的心。

  那天晚上,唐涛运用聪明才智把火炉生得通红,铁炉盖圈荧荧生辉,里屋的火墙温暖着家。他为妻女煮了一锅苞谷面糊糊,炒了一盘不见油腥的大白菜。苞谷面发糕是李钺前晚上蒸熟的。他只需把它们摆放进装有篦子的铁锅里,在铁炉上蒸热就可以入嘴了。

  夫妇俩有一间低矮逼仄的厨房和两间狭小的卧室。卧室内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双人床。晚饭后,夫妇俩在双人床上会合。

  床是唐涛从单位里借来的。最初看到它时,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时,李钺感到纳闷,问他,那张床有什么好笑的?他捋了捋耷拉在额前的一绺头发,神采奕奕地说道:“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国有多大;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国人有多高。”李钺一脸雾水:“这和床又有什么关系?”他笑嘻嘻地说:“我的老婆呀,你也是湖北人,难道就看不出,新疆这块宝地脱不开‘高大’二字。单从自然环境来讲,新疆有的是高山大河,大漠戈壁。那帕米尔高原离太阳最近,好似太阳最宠爱的长子;那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埋藏着多少鲜为人知的秘密;额尔齐斯河倒行逆施滋润着克拉玛依;蓝色的赛里木湖犹如大海,延伸到天边。”

  “得了,快别在这里假装诗人了,我在新疆的这几年,除了觉得这里的少数民族长得人高马大之外,其他的,我没你那么多感慨。”李钺不以为然地打断他的议论。

  “这就对了,你难道没观察到吗?你在其他地方,什么时候看见过这么宽大的床,长和宽都有两米?因为新疆人长得高大魁梧么。这里少数民族都长着高鼻子大眼睛。”他说,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彩。

  李钺沉吟了一会儿说:“说的也是,今后,我们就把新疆称为‘高大的新疆吧。”“不过……,”她笑了笑,“你可别忘了,新疆还有世界上最低的吐鲁番盆地,呵呵。”

  “呜呜,可怜的红玉,天知道,她在火车上要受多少罪……,”屋里开始不断传出啜泣声,打断了唐涛的回忆。他的思绪从双人床游离到持续不断的呜咽声上。他的妻正躺在被窝里,睡到床的最里边去,紧挨着灰皮斑驳的一堵墙。

  他坐在床沿听了一会儿,自己问自己:“我现在该怎么办,说什么可以安慰她呢?”

  像往常一样,他钻进被窝,紧紧抱住她,让她的后背贴住他的胸膛。她没有躲闪到一边。他把她的反应看作烦恼的结束,万事大吉的开始。一切又将恢复正常了。他再次用力搂住他,伸手触摸她丰满的面颊,柔软的,像个孩子似的。她长相一般,说不上美丽,但很耐看,皮肤白里透红,生着一双忧郁的黑眼睛。他喜欢她夜晚时的模样,白天的她,优美的身姿和动人的肥臀完全掩盖在粗笨的棉大衣底下了。她的两片肥厚的嘴唇撩拨他的欲望。握住她饱满的乳房,他可以一觉睡到大天光。

  他俩身材都不高大,可以在这张大床上恣肆滚动,翻云覆雨,而且不必担心床震动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红梅睡在隔壁的卧室里,一点儿声响也听不到。今晚,他的妻没这番“性”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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