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两岁时,家务的荆棘长久地刺痛着唐涛的神经,他的脸上很少能浮起喜悦的光彩。

  单位分给唐涛一套两居室的平房,自从红玉出生后,房子就显得格外拥挤。家里的床和桌椅都是从单位借来的,为此李钺常埋怨他窝囊。

  唐涛心事重重,他的忧虑多得让他夜里睡不着。他听说中国可能会同苏联打上一仗。有最新消息说,一名新疆建设兵团的农工被苏联人打死,因此,驻扎在新疆的部队家属已撤出新疆。

  感情脆弱的唐涛准备留守新疆,不是因为他对未来毫无恐惧,只因他在面对突发事件时总显得茫然失措。不过,他仍然没忘记给自己远在湖北的老母亲写一封略带伤感的家书。做完他心中该做的事后,他按部就班地在简陋的小平房里同妻儿过着小日子。

  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唐涛家的屋顶快要被没到腿肚子的积雪压塌。他习惯性地蹲在火炉旁削土豆皮,脑子里上演着一幕幕次日清晨同红梅扫雪的镜头:他站在单薄的屋顶上,挥动笤帚摆出一扫千军的架势,手到之处扬起漫天雪雾。红梅个头小,就让她站在屋下帮他把雪扫成一堆就大功告成了。

  思想间,他削完了六七个土豆,想起该给火炉添煤了,于是踅过身子朝小炭房走去。

  他的腿才朝前挪动了两步,突然,从里屋传来“砰”的一声脆响。他闻声而去,只见,摆在他和李钺夫妇俩床头的一面长方形穿衣镜出现赫赫一条裂隙,一米多高的镜子映出小红玉变形的面庞。一块黑黢黢的石头兀自躺在镜子下端。

  唐涛定睛一瞧,憨态可掬的小红玉木呆呆地站立在镜框旁,左右两只小手端放在胸前,转过头来睖睁着一双大眼睛瞅着唐涛。“哼!肯定是红玉干的好事。”唐涛积压已久的烦闷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镜子是你砸破的吗?是不是?给我滚出去。”红玉则仰着头,一脸无辜的模样。只见她不哭也不闹,懵懵懂懂地转过身子一摇一晃地朝门口走去。他怒气冲天,但等他吼过之后,自己都觉得过火,后悔起来,随即一个箭步上前抱住红玉,不住地抚摸她的小脸。“你这丫头怎么这样老实呀,让你走你就走。”他一个劲地叹息,心中充满无限的爱怜。

  唐涛一想起那面被打破的镜子,心里就笑出声来,他琢磨着,镜子肯定是红玉用石头击裂的。或许,红玉第一次在镜中看见了她从未见过的自己,一个她想赶跑的人。唐涛想不通的是,外表娇憨的她,小小年纪怎么会这样厉害,竟然拣起地上的石头去击打一个镜中人。

  在晚饭桌上,唐涛眉飞色舞地向李钺描述着红玉的壮举,似乎失去一面镜子的痛苦已消失在空气中。李钺怀抱着红玉,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小圆鼻头,笑嘻嘻地感慨道:“啊呵呵,真看不出,你还会打人,我们以为你比你姐老实呢。”正在埋头吃饭的红梅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李钺,不爱听她说话,继续埋头拿着筷子战斗在那盘土豆丝里。

  李钺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好像若有所思,眼光虽然扫落在红梅的脸上,嘴里吐出的话却同红梅无关。“我昨晚做了个噩梦,家里来了一个男人把我的孩子们抢走了。”唐涛同以往一样,只要一听到李钺讲她的梦中预言,就会一本正经地反驳她:“现在是新社会,劳动人民的孩子怎么可能被人抢走呢。”他说这话时,眉头紧蹙,一脸的不高兴。

  “我怕孩子离开我。”李钺反复念叨着,像鲁迅作品中的祥林嫂。

  此时的窗外,风停雪止,静谧的黑夜透出冷冷的月光。唐涛伸了伸懒腰,从小凳上站起来推开咯吱作响的小门,意欲呼吸屋外的新鲜空气。

  雪夜中,他呵出的气息变成缕缕白烟,一次次弥漫在他的眼前。“哪个男人胆敢抢走我的孩子?哼!”他舒口长气。

  咦,奇怪,黑夜中,有个男人踏雪而来。待那人走近时,唐涛不看则罢,一看则大吃一惊:“哎呀,小弟,你怎么来了?我像是特意出门迎接你似的。”

  唐涛的小弟刚下火车,从火车站一路寻至哥哥的家门口。他的不请自来着实使唐涛措手不及,令李钺叫苦连天。唐涛的小弟说,这次是奉老母亲之命来接孩子们回老家躲避战争的,否则老人家将寝食难安。

  李钺歇斯底里地哭叫道:“难怪我会做那样的噩梦,谁也休想带走我的女儿。”她哪里肯把两个女儿交在小叔子的手中。对此,外表木讷的小叔子也不同嫂子争辩,该住就住该吃就吃,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

  那时候,备战中的乌鲁木齐人有的在忙着赶做御寒棉衣,有的在铁锅里干炒防饥的面粉。美术出版社准备把打算留守的职工转移到北疆的阿克苏地区。

  望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李钺和唐涛愁得找不着方向了。想想看,从乌鲁木齐出发去阿克苏需要坐五天五夜的长途汽车,沿途满目是戈壁荒滩。即使安全抵达了目的地,也难以想象当地的生活条件有多恶劣。每当他俩为此嘀嘀咕咕的时候,唐涛的小弟总会不失时机地劝说他们:“还是让我把娃儿们带走吧,等日子太平了,我再送他们回来。”李钺听不进去,暗自发誓绝不能让小叔子带走自己的女儿。

  但李钺疏忽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在这世上,唐涛和他的亲戚们有着割不断的亲情,他对家乡的老母亲一向乖巧依顺。唐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李钺:“要不,我们暂时把孩子送回老家,等形势好转了我们再接她们回新疆。”“要回,你一个人回,我和孩子哪也不去。”李钺扭过头,不理睬他。

  “混帐东西,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家,嫌我家穷,看来你这个地主家的小姐还没改造好。”唐涛暴跳如雷,好脾气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你……”李钺张开嘴惊愕地瞪着她的丈夫,好像遇见了恶神。

  李钺被唐涛的一声怒骂吓蔫了。她的地主出身使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唐涛不计较李钺的出身,干脆利落地和她结了婚,她对此心存感激。她来新疆后一直与厄运相伴。1959年,中央发起了“清三害”运动,凡是出身不好的人都被清除出要害部门。李钺所在的自动电话室被指定为机密部门,所以出身地主的她顺理成章地被列入黑名单中。曾为新疆的通讯事业抛洒过热血的李钺,一度落寞地失业在家,后来在唐涛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会计工作。在唯成份论的年代里,李钺时刻提醒自己要夹紧尾巴做人。唐涛刚才那有口无心的谩骂立刻在她身上发挥了强烈效应。她抹着眼角的泪水无言地向他妥协。

  唐涛的小弟带走了红玉。至于红梅为何留在了父母身边?应该感谢唐涛的一位同事,他反复劝说唐涛,无论如何至少留下一个女儿。李钺气呼呼地责怪唐涛:“呸,外人的话,你能听得进,我的话你当耳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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