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逢余雪
京师大学的文艺理论研究中心,每月在晚上举办一次文艺沙龙。每次聚会选定一个专题,先由几个人做简短的主讲,然后校内校外任何感兴趣的老师、研究生、和同行都可以参加讨论,各抒己见。在2001年春季的一次沙龙上,讨论专题是“先锋艺术在中国”。王向东请齐振飞、《前卫文艺》的主编刘梳风、白石、先锋小说家老树、和钱学勉教授做主讲人,希望他们做到抛砖引玉的作用。聚会就在京师大学的人文大楼的一间会议室。不大的房间挤满了几十人。看来大家对这个题目颇感兴趣。主持人王向东做开场白,刘梳风介绍《前卫文艺》的情况,老树讲他的创作经历和文学中的先锋问题,白石谈了谈目前中国前卫艺术家的发展和困境,钱教授讲到国内理论界对先锋艺术的看法。齐振飞把“先锋/前卫”这个概念在西方的起源、演变、及不同的涵义做了简短的回顾。
在座的男男女女以年轻人居多,其中一半是本校的研究生。这些勤学苦读、渴望知识的年轻人,都是尖子学生。艰苦繁忙的学习生活,使女孩子们无暇过多地顾及她们的外表和打扮。她们每人弥散着浓厚单纯的学子气息。
齐振飞坐在那里,一边讲述自己的观点,一边回答别人的提问。他的脑子考虑着学术问题,眼睛却被会场前排的一个亮点吸引住。他不好意思总往那看,可是忍不住眼光老往那个方向溜。那里坐着一个端庄清秀的女子,她一直微笑地看着齐振飞,时而轻轻点头,好象特别欣赏、领会他讲的东西。她大约二十六、七的年龄,上身穿一件淡粉色毛衣,脖子上带一条银色项链,下面穿一条灰色的长裤,脚上穿一双黑色长筒皮鞋。虽然她坐着,可以看出,她是一个高个长腿的女子。和在场的女学生相比,她的美貌和气质太突出了。齐振飞觉得她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场所见过她。他等待沙龙结束后,走过去和她攀谈。
当王向东宣布讨论会结束后,齐振飞和那个女子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她主动和齐振飞握手。她说:“振飞,你还记得我吗?去年夏天在老北京画廊、、、”
“哦,对,对。你是余雪!”齐振飞忽然想起来了。去年暑假,在他离开北京返回美国的前一天,一个朋友告诉他老北京画廊有一个前卫摄影艺术展览,值得一瞧。他匆匆忙忙地跑去看了看。在那里,他认识了几个艺术圈的人,其中有余雪。但由于时间短,无法多谈。第二天上午,齐振飞便离开北京。整整一年过去了。这种遗憾的事在齐振飞的生活和社交中每每发生。
齐振飞对她说:这次好了,他在京师大学教书搞研究,人在北京,希望多联系。他最后忍不住问,“你还好吧?上次和你一起来的小许,好象是你的男朋友。他还好吧?”
“别提了。我们早分手了。他那个人太不负责,一点不成熟。我跟他在一块真是浪费时间。”余雪答道。
“小许的画画得不错。”
“他画画得还行,就是人总是长不大。对了,你怎么样?结婚了吧?”
“没有。还是孤君寡人一个。以后有机会,我们慢慢聊。真的,我觉得咱俩挺能聊到一起的,有共同语言。对了,我听朋友说最近有些话剧不错,我请你看戏,怎么样?”齐振飞发出了对她的邀请和进攻。
“好呀!你应当请我。我这么大老远跑来听你的演讲,应该有回报。”余雪如此地接受了齐振飞的邀请。
“最近北京的话剧界满红火的,上演了不少好的剧目。我查一下剧目、时间、地点,然后打电话通知你。”齐振飞说。
“行,就这样。”
齐振飞又说:“看完戏,咱们可以去王府井或三里屯走一走,换个环境。”
余雪说:“我特喜欢那些地方。那边的街道漂亮,酒吧、餐馆、酒店、老外特多,挺有情趣的。你们京师大学这一带,学术气息太浓。”
“嘿,你别骂我呀。我深有同感。那边的确好玩。我明天就给你打电话。”
“一言为定。”
第二天,他们在电话上约好星期天晚上去看一场新编的话剧《狂飙》。
约会那天,他们坐出租车在王府井的东方广场附近下来,慢慢地沿着王府井大街,朝着首都剧场的方向往北走去。
他俩并肩在王府井步行街上行走。余雪1米75高高的个子,只比齐振飞矮五公分。此时她穿上高跟鞋,显得更高。她乌黑的秀发,又长又厚又亮,佩在肩上。老天赋予她令人妒忌的美丽动人的容貌、匀称阿那的曲线。无论是从前面看、还是从侧面看、还是从后面看,余雪的肩、胸、背、腰、臀、腿构成比例完美的身材。她有模特般的体格,但是又比模特丰满。她穿着淡兰色的连衣裙,褐色皮夹克,黑色高根鞋,肉色丝袜,露出浑圆性感的小腿。 一路上,许多男人忍不住要回头看余雪几眼。齐振飞的自我也随之膨胀。
他们一路走,一路谈。齐振飞问:“我记得你是青岛人。”
“是。”余雪答。
“难怪山东出了那么多美女、模特、演员。”
“没错。”余雪得意地回答。
“我的祖先肯定是山东人,要不然我不会姓‘齐’。”
“你?没门。少跟山东套近乎。”
“你是艺术科班出身的吧?”齐振飞问。
余雪说:“我先前在济南美术学校念书。我从小喜欢艺术,爸爸是艺术老师,教我画画。我后来考取了山东美术学院艺术史的研究生。去年毕业了,来到北京工作,在燕山美术学校教世界美术史,同时自己也搞点创作。”
不一会,他们到达位于王府井大街的首都剧场。在齐振飞小时候,他跟家人坐电车去王府井时,首都剧场是必经之路。他非常喜欢首都剧场和北京展览馆这样的有苏联风味的老式建筑。它们端庄典雅。齐振飞很高兴今天终于有机会来此看戏。据剧情介绍,《狂飙》是以田汉和他的四个红颜知己的故事编制而成。演出开始后,余雪看戏全神贯注,非常投入。同时她含情脉脉,不时地拉着齐振飞的手。
看完戏后已经天黑。夜幕之下,新建成的王府井步行街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热闹异常。东安市场和东方广场成了北京新的亮点。他们饿了,便沿着王府井大街向南走,走到位于京仑饭店前面的的翠华楼酒家吃晚饭。齐振飞请客。他们点了红烧海参、白灼虾、西芹百合、和一壶龙井茶,边吃边聊。
齐振飞并不觉得《狂飙》有什么特别的好,反而觉得戏很沉闷,缺乏“戏剧性”。可是余雪的感受不同,她喜欢《狂飙》戏中的缠绵情调,被田汉与四个女子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所打动。她欣赏女导演的女性视角和手法。
一周后,他们又去王府井的儿童小剧场看由孟京辉导演的马雅可夫斯基的《臭虫》。演员们把《臭虫》表演的既辛酸又幽默,使观众笑得前仰后翻,如醉如陶。
看完《臭虫》几天后,齐振飞邀请她到他的公寓做客。她看着齐振飞的住所,说:“你这里什么也没有,四壁空空如野,不是人住的地方。你的日子过得像个苦行僧。哪天有空,我帮你布置一下。”
齐振飞说:“这房子也不是我的,是租的,我只在这住一年。”
余雪说:“住一年也是住呀!如果自己的家不舒服,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一个星期之后,余雪第二次来到齐振飞的住所时,抱来一大堆东西。她买来几幅油画的复制品,贴在墙上,顿使室内生辉。这几幅现代油画,线条简单而明快,勾勒出强烈的情绪。她买来一块印花桌布铺在餐桌上,把几个红蜡烛放在卧室里。最让齐振飞动心的是余雪带来的一个大花瓶和她精心选择的一个花束,其中有两朵红玫瑰,两朵白玫瑰,两支粉色康乃馨,两簇蓝色的勿忘我,粉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百合各一支,两枚黄色的菊花。她乐于布置齐振飞的房子,好象这是她自己的家似的。
齐振飞喜出望外,说:“太不好意思了。本来是我应当给你送鲜花。你每月那点工资全搭进这些东西了。”
余雪说:“我愿意,我高兴。”
齐振飞说,“不行,我得把钱给你。”他硬塞给余雪五百块钱。他赞叹道:“你到底是搞艺术的,凡事都有艺术眼光。”
“当然了。现在你这里才像个家的样。”
齐振飞拿出一瓶中国生产的长城牌红葡萄酒。他给每人倒了一杯,两人边喝边聊。余雪讲起当时在山东美术学院学习时去沂蒙山区写生的情景。老师领他们来到一大片白桦林。林中的地上积满厚厚的金黄色的树叶。太阳照入林中,整个山区变成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自然之美使她更加热爱艺术。
齐振飞记得在七十年代自己小的时候看革命芭蕾舞剧《沂蒙颂》。一个年轻美丽的农村妇女,生下孩子不久,自己的丈夫上山打游击。她照看一个受伤的解放军战士,给他熬鸡汤,还用自己的乳汁喂那个伤员。舞剧要讲述的是“军民鱼水情,”人民是军队的乳汁,可是这段情节和那个芭蕾舞女演员的舞姿使年幼的齐振飞心旌颤动,想入非非。
这天晚上两人期待的事发生了。跟中国姑娘作爱,不着急,不焦躁,双方配合默契,舒服到位,好象本族人的基因天然是为对方设置的。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两人了解对方的思想、习俗、性情,乃至对方的潜意识、无意识。齐振飞心里琢磨,如果他们俩成家,一定是个非常和谐、美满的家庭。自己的母亲和亲属都会满意和高兴。和她结合,以后的日子会平坦幸福。如果自己打算和中国姑娘结婚定终身,余雪不是很好吗?
从夜晚到早晨,他们在床上,时而颠莺倒凤,时而甜言蜜语,时而朦胧入睡。由于一夜没睡好,早晨起来时,齐振飞无精打采。可是余雪余兴未尽,说:“你真厉害,我们夜里一共做了四次爱。”
齐振飞不敢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能量。“不可能吧。如果是那样,我早死了。”
“真的。我记得。”余雪肯定地说。
“是吗?我妈练气功,我姐懂中医会查脉,她们都说我肾虚、肾功能弱。”齐振飞想,自己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居然雄风犹在,宝刀未老。跟琼妮在一起,自己总是怕不行,而心里越这样想,越容易阳痿。可是与余雪相处,自己的身体自然就来了感觉,一切水到渠成,不必着急。
余雪说:“反正我觉得你够棒的。”
大约一个月过去了。有一天,余雪问他:“当初我跟你好,是冲动,被你表面的东西迷惑住。我觉得你挺神秘的,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什么也不懂,糊糊涂涂跟你就上床了。上了床还不知到发生了什么,象做了一场梦。现在我更了解你,真的觉得你挺好的。你有涵养,有学问,有深度。”
齐振飞说:“我虽然有时候做一点所谓的艺术评论,但是我不是真懂艺术。你不喜欢你的那些艺术家朋友吗?他们有的很杰出。”
“不喜欢。他们太怪。”余雪说。
“我挺喜欢他们的。”
“那你跟他们结婚算了。”
“开玩笑,我怎么能跟他们结婚呢?”
“我自己是搞艺术的,但是我不想和搞艺术的谈朋友。好了,不说别人了。你觉得我怎么样?你对将来想过么?”
“对将来想过一点,没多想。”齐振飞含糊其词。
“好,好,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象是我要你怎么样是的。以后我绝不先提‘将来’二字。”
他们时常一起去看前卫艺术展览、话剧、和电影。他们去得比较多的地方是位于东华门的四合苑,王府井校卫胡同老协和医院傍边的老中央美院的展厅,和东便门的红门画廊。2001年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在北京公演,他俩一起去电影院欣赏这部电影。齐振飞对影片的小资气氛不以为然,可是余雪喜爱影片的含蓄而缠绵的情调。
一日,齐振飞带余雪去吃西餐。他们来到位于亚运村的一家美国餐馆。这里干净整洁,环境幽雅。他们点了牛排、意大利面条、沙拉等菜,默默地吃。余雪深情地说:“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吃饭,感觉挺好的。”
齐振飞听了这话,心里猛地感到一阵难过。同样的话琼妮跟他说过许多次,仿佛坐在他面前的就是琼妮。“跟你吃饭,感觉特别自在。”“我不喜欢跟别人吃饭,就喜欢跟你吃饭。”“你不在,我基本上不去饭馆。”琼妮的话和美貌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念她,他的鼻子酸了、眼角红了。
“你怎么了?你表情有点怪。”余雪问。
“没事。刚才咬了一块辣椒,给我辣得够呛。”
“我们点的菜应该不太辣呀。”余雪纳闷。她话题一转,问:“对了,你不是说你在写小说吗?写得怎么样了?”
“一直在写。写得比较慢。太多杂事了。今天他们叫我去开会,明天要我写一篇学术文章。这些事不做也不行。这是我的本行。写小说是副业。”齐振飞回答。
“你经历那么广,中国和外国的事都知道,应该能写出有意思的东西。”
“但愿如此。”
“小说是关于什么的?”
“我是一边写,一边想。大概讲一个北京人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年后,回到北京体验生活。小说写他在北京的感受和见闻,中间穿插些半真半假的爱情故事。我想涉及点中国现代史,比如我们父母那一辈的故事,加上一点我自己的跨文化的、不中不西的感受。等等,等等。”
余雪说:“你别想得那么多。如果你把你的真实感受写出来就是好作品。”
“你爱看小说么?”齐振飞问。
“上中学和大学的时候特别爱看,现在没工夫。在大学的时候我很着迷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觉得他把男女之间的事刻画得入木三分,特有情趣。不过那部小说可能有点过时了,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
“是吗。你看的小说比我看的多。这本书我一直想看,可就是没空。这几天我应该买来看看。”
齐振飞又说:“我也给你推荐一本书吧。我外公的词集《碧城乐府》。你爱读词吗?词是最美丽的文体,它是语言的提炼、感情的升华。用固定的格律和简约的文字,写出复杂的感情。”
余雪说:“我的古文底子不深。但是既然是你外公的词,我当然愿意看。”
次日,齐振飞去逛三联书店,发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中译本,便从书架拿起一册翻阅。余雪不是说这部小说精彩吗?他读了没几页,便被小说的流畅幽默的文笔吸住,于是站在书架前阅读。主人公托马斯有一个所谓的“性友谊”原则,即“三三原则”:
“就是说,如果你一下子与某位女人连续三次幽会,以后就肯定告吹。要是你打算与某位女人的关系地久天长,那么你们的幽会,每次至少得相隔三周。
三三原则是托马斯既能与一些女人私通,同时又与其他许多娘们儿继续保持短时的交往。”
齐振飞觉得这三三制有道理。当初有几次就是因为自己追求女子的心情过切,欲速而不达,反而坏了事,不够老练,沉不住气。可是哪个男子能够永远坚持三三制哪?在一夫一妻制的今天,一个男人迟早会倾倒于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在一段时间内乃至终身成为他的精神上和生活上的支柱。齐振飞想起了与他相爱过的女子们。他觉得自己这个单身汉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晚上回到自己住处,余雪半躺在床上,打开台灯,慢慢阅读振飞借给她的词集《碧城乐府》。词中很多典故她不熟悉,个别生僻字句不认识。但是她感悟到词的主题,欣赏词的韵味。她发现《碧城乐府》的大多数词表达爱情、亲情、友情。词集的前三首是词人写给他夫人佩瑜,抒发了身处逆境之时患难夫妻之间的真挚爱情。集子的第二首词是纪念他们结婚二十周年。
賀新郎
再贈佩瑜九妹
歷歷猶能記。
想當年、
小喬初嫁,
綺妝新試。
百合花團雲錦簇,
裊裊輕紗垂地。
算廿載、
流光過矣。
憨女癡兒都長大,
更霜飄兩鬢紛如此。
渾似夢,
幾彈指。
經年堅臥西風裏。
儘沈吟、
草間偷活,
望門投止。
慚愧良辰成虛度,
一笑看天而已。
尚差勝、
牛衣相對。
待得重逢花燭日,
共瓊筵拼卻龍鍾醉。
還細說,
此時事。
余雪低头仔细品味词句,浮想联翩。
佳作!已赞!我的《同行》,欢迎支持!
该书已买,慢慢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