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病痛与创伤

  第九章 病痛与创伤

  

  往事的记忆和历史的重载使齐振飞心事重重,神经衰弱。在身体上,他这一段时间过度劳累。在京师大学的工作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不间断的研究和写作,让他疲惫不堪。和余雪共度的春宵时刻,虽然美好,也使他吃不消。余雪在枕边经常对他轻声细语地说:“我就是想把你弄累,让你没力气和别人搞。”

  齐振飞的旧病小肠疝气又犯了,左睾丸胀痛。他从小有这个病。以前静养一下或吃点中药就会好。这次病情严重,身体不适,以至行走困难。他没有跟余雪说,自己一瘸一拐地叫了出租车,去医院看病。医生说吃药和静养恐怕都无济于事,最好动手术,一劳永逸。

  从医院回到家里时,天已黑了。齐振飞精疲力竭。外面忽然雷电交加,大雨如注。北京春天的狂风把窗户吹的咣当响。他又饿又冷,睾丸疼痛,时而浑身痉挛。他感到孤独、害怕、无助。他给余雪打电话,让她过来一下。余雪冒雨来了。虽然她打了雨伞,头发和衣角被雨水打湿。她看到齐振飞脸色蜡黄、形容憔悴,大吃一惊。她心疼地问到:“你怎么了?前两天还好好的。”

  “我病了。你知道什么是小肠疝气么?”齐振飞说。

  “不知道。”

  “这是男人的病。肠子掉进睾丸。我小时候有这病,以为好了没事了。最近又犯了,从来没这么厉害。”

  “我第一次听说这病。”

  “说不定我以后不能做剧烈活动,不能跟你跳舞,丧失性功能和生育功能. . .”

  “行了,别说了。医生怎么讲?”

  “医生说吃药没用,建议我住院开刀。把那个洞口用针线缝死,以后小肠就再也掉不下去。”

  余雪安慰了齐振飞一番,让他听医生的话,安心住院,一切都会好的。“我陪你住院,照顾你。”她半开玩笑地说:“即使你丧失生育功能,我也愿意跟你一辈子。”

  齐振飞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余雪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极为感动。他问,“你真的爱我?”

  “真的!”

  齐振飞住进朝阳医院。手术还算成功顺利。手术后伤口时而疼痛,他仍住在医院恢复一段时间。余雪每天都来看他,给他带来食品、书籍。齐振飞动情地说,“余雪,我们虽然没结婚,但是你厮守着我,我们象一对白头夫妻。”余雪答道,“你的嘴别那么甜。要看你以后的行动。”

  母亲虽然行动不便,也经常来医院看望儿子。她感激余雪天天照顾生病的儿子。她对振飞说:“余雪是个好姑娘。她是能跟你过一辈子的女人。况且她才貌双全,品德兼优,你要珍惜,不要喜新厌旧,过几天又迷恋另一个女人。你已是三十好几、奔四十的人了,该成家了!”

  “妈,你说得对。我心里有数,终生大事我不会再拖了,会尽快解决。”他时而想起另一个山东姑娘:蔡莹。蔡莹和余雪气质相仿,只是余雪比蔡莹身材大一号,年龄长两岁,阅历多三分。

  一次余雪来医院看望振飞。余雪坐在病床前,振飞坐靠在病床上,两人聊天。振飞说:“咱俩互相吸引,其实好多是表面上的东西。咱们缺乏更深的了解。表面上你可能觉得我不错,其实我有很多硬伤。”

  于是齐振飞给余雪讲起他的童年。往事如烟,记忆把齐振飞带回了三十年前的文化大革命时代。他想起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自己,他的鼻子有点酸楚,眼睛也潮湿了。

  他说:

  我的哥哥和姐姐有过快乐的童年。小的时候,他们在家里每人有一个保姆专门照顾。稍微大一点,他们被送进西安市第一保育院。它的前身是陕甘宁边区儿童保育院。父亲那时出门,总有警卫员、秘书、司机伴随。我出生后,家里遇到麻烦。我不到两岁的时候,父亲被赶出西安,全家搬到北京。所以我的童年不能和我的哥哥和姐姐相比。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全中国,没有一家人能够逃避。1969年,也就是我不满七周岁的时候,全家被迫离开京城,去江西五七干校下放劳动。家里落户在江西省九江地区永修县的一个贫苦山区。全家五口人,住在一间漏雨的平房里。南方多雨,老天一漏,房顶也跟着漏,家人便拿出锅碗瓢盆、水桶接雨水。江南潮湿,家里从北京带来的木制家具大都变形。我赢弱多病,一到干校就得了小肠疝气。

  在江西干校文革发展得如火如荼,父亲也惨遭其害。他被莫名其妙地打成“走资派”,不允许他回家住,被隔离审查。哥哥才十五岁,去了县里的造纸厂当工人。姐姐更小,去江西云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半工半读。姐姐才十几岁,劳动起来不甘落后,上山砍完柴,要背七十斤重的柴火下山。寒冷天气,也要卷起裤腿,下农田插秧,使她一度染上风湿性关节炎。可是姐姐总是乐观向上,刻苦学习,认真劳动,把自己当做红色接班人、老革命的后代。她写革命日记,记新式山歌,洋溢着年轻人朝气蓬勃的精神。

  这时,家里只剩下我妈和七、八岁的我。我每日提着饭盒、热水瓶去一里多远的干校连部打饭。食堂伙食不好时,妈妈和我就吃自己种的菜补充。我俩开了一小块地,种下黄瓜、香瓜、西红柿、玉米、丝瓜、白菜、空心菜。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绿油油的大丝瓜长在架子上,性急地把它摘下来,兴冲冲得跑着拿去给母亲看。母亲看了后,一边摇头一边笑着说,“傻儿子,这么大的丝瓜,吃起来已经太老了,不能吃了;可是做丝瓜囊,又太青。你让它长老点,就可以做丝瓜囊,用来洗碗。现在你把它摘下,不是浪费了吗?”

  小学的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中国共产党万岁。”课余,老师组织小孩子们干农活,拾牛粪,插秧,割稻子,捡麦穗。插秧时,经常被蚂蝗咬。我就象大人一样腰间系一个小瓶子,里面放了盐,把正在吸自己血的蚂蝗从腿上拔出,放在盐瓶里,蚂蝗就会死掉。割水稻时,自己的手也被镰刀割破多次。我也跟大人一样上山砍柴,拔竹笋,打蛇。我赤着脚,脚下长着厚厚的一层茧,不怕路上石子、荆棘扎脚。

  有一天小学课间休息时,我们小学生在教室外边玩。几个干部带着一个人到我们学校。我仔细一看,那个人就是我爸爸!干部们把我们这些小孩子叫到身边,要我们喊口号:“打倒齐正!”这些七岁到九岁的小孩子们感到莫名其妙,只好跟着大人喊:“打倒齐正!”这样喊了一阵子后,他们把爸爸带回关押他的仓库里。自始至终,我一言不发。爸爸尴尬地站在那里,微笑着看了我一眼。这是我儿童时代经历过的极其恐怖的一天。我感到冤枉,相信爸爸是好人,不是“坏人”,不是“走资派”。那件事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害怕同学和老师会看不起我,把我当作异类。我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之后很多年,我害羞而缺乏自信。

  我爸爸惨遭迫害,被关起来,让他没日没夜地交代问题。他有很多病,得不到治疗。有一天,他一跤摔倒,脑溢血爆发,去世了。我那时才九岁。作为一个儿童,被告知爸爸不在了,犹如晴天霹雳。这是不能被一个孩子接受的惨痛事实。我无数次梦见爸爸的音容笑貌。每次梦醒时刻,悲伤欲绝。同学朋友们都有父亲,为什么唯独我没有?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里我妈妈流着眼泪不停地写申诉信,一次又一次地递交给有关部门,希望他们给父亲平反昭雪。这样的委屈、伤心的日子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结束。1970年代末,父亲的冤案终于被推翻。

  父亲去世时,因为他是“有问题”的人,没有能够马上为他举行追悼会。几年之后,全家已经回到北京,有关方面故意把父亲的追悼会安排在遥远的江西省南昌市举办,他们害怕太多父亲的战友、同事参加追悼会。记得那时的江西省委书记也是陕北人,爸爸当年在延安的同事。他大驾光临,前来参加父亲的追悼会。来时他坐一辆轿车,后面还有一辆吉普车跟随。追悼会时,我和家人本来想保持心情平静,可是乐队一奏哀乐,我们悲痛万分,泪如泉涌。

  我们把父亲的骨灰从南昌运到北京,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那时中国火车的软卧席,不是任何人都能坐,要看级别。应为爸爸在世的时候够级别,我们捧他的骨灰回京,也就有资格一路坐软卧。后来哥哥在陕北老家给父亲立了碑,把他的骨灰安葬在家乡。

  说到这,齐振飞喉咙哽咽,眼圈红了。

  余雪握住他的手,说:“别难过。咱们都是中国人,家里都有过类似经历。我爸虽然是大学生,但是因为他出身不好,是地主的儿子,就分配不到合适的工作。他一辈子在小学教美术,直到退休。他的想法和抱负根本不能实现。我们家庭的气氛也很压抑。我也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你别想太多,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他们两人彼此知根知底、心心相印。

  齐振飞不久出院了。出院后康复过程也还及时顺利。他坚持把京师大学春季学期的课教完。手术不可避免地对手术区域的皮肉组织和神经造成损坏。日后他的左睾丸时而隐隐胀痛,尤其在身体疲劳精神紧张之时或节气变化之季。

  春季学期一结束,暑假来临。齐振飞和余雪在各自学校教的课程结束了,两人自由了。中国那么大,齐振飞很多地方没去过。他邀请余雪和他一道旅游。余雪迟疑一下,心想:我和你振飞没有正式夫妻关系,一起跟你出门远行住宾馆,不伦不类,象什么?她表示不情愿。

  振飞说:“这都是什么时代了,你还那么封建?我们一起旅行,度‘蜜月,’反而能加深我们的感情。”

  余雪说:“好吧。我等你的钻石戒指。国内好多地方,我也没去过,咱们一道走吧。”

  她提出去桂林-漓江-阳朔。余雪是搞美术的。广西秀美的自然景观是每个中国艺术工作者向往的地方。于是他们坐飞机先到达桂林,在那里游玩了一些景点,比如七星岩。然后他们乘船游历漓江,抵达阳朔。漓江风光称雄天下,碧水青山,奇峰秀木,像一幅山水画长卷,美不胜收。一路上,游客们忙着观赏船外两岸的自然风光,不停地拍照;同时船上几位男士不时侧目偷看余雪的容颜和体态。

  阳朔是最佳休闲地点。到达阳朔后,他们俩时而徜徉西街,时而骑自行车四处转转,领略本地的秀美景色。有时他们坐上小船,船夫慢慢摇荡船桨,他们穿梭于诗情画意的山水间。有时他们干脆爬山,直接触摸此处的山石草木。

  从南方回来后,齐振飞提议去北方旅游胜地—-青岛。他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们青岛出了那么多山东美女,可惜我从来没去过。我们去青岛,你做我的导游,好不好?”

  余雪欣然答应。

  齐振飞问:“在青岛,我要不要去拜访你父母?”

  余雪想了想,说:“不。你心神不定,这样去见他们,不是闹笑话吗?叫我跟他们怎么说?这是中国,不是美国!等你送给我钻石戒指以后,再去见我父母。”

  齐振飞赶忙说:“好吧,听你的。”

  到达青岛后,他们也真幸运,得以入住栈桥宾馆。据说,当年孙中山下榻此处。齐振飞平日最喜爱喝青岛啤酒,而青岛啤酒瓶上的标签就是栈桥宾馆。没想到今日下榻的酒店正是栈桥宾馆,令他兴奋不已。余雪也很激动。她和自己心爱的情人回到老家,对青岛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和感触。他们的房间窗户正好面对海岸和栈桥,优美的风景尽收眼底。此时此景,让他俩如醉如痴。

  青岛的黄金海岸线气候宜人,风光如画,游人如织。蓝天白云下,红瓦房顶的欧式建筑,格外醒目迷人。白天,他俩在海滩上散步、海水中游泳。晚上,他们尽情享受海滨城市丰盛的海鲜。餐馆里俩人相对而坐,缓缓用餐,完全放松。齐振飞抬头平视余雪:匀称的锁骨和肩膀、雕刻般的颧骨和脸颊,洁白的双臂、纤长的手指、明亮的双眸、温和的气质。面对这位兼有中西古典美的女性,齐振飞由衷地感到平和、安稳、融洽。

  齐振飞忍不住说:“余雪,你的身材特别有骨感。”

  余雪说:“‘骨感’?你是说我身材好?是呀。我从小身材突出。我的中学体育老师找我父母好几次,要我去体校打排球。我妈妈就是不答应。她不愿意我走那条路,想让我学艺术、或者好好读书。”

  “对,对,你妈有远见。”

  “你这个人是不是特别看重女人的外表?你是不是想找一个花瓶?”

  “没有,没有、 、 、”

  一日,他们搭旅游车去附近的崂山。崂山的地貌起伏跌宕,错落有致。山势磅礴,巨石屹立在上,蜿蜒的海岸线在脚下。站在巨石上眺望海天,顿觉天地寥廓,宇宙无垠。

  2001年7月13日傍晚,吃过晚餐后,余雪和振飞在栈桥宾馆外边的海滩散步,欣赏着青岛迷人的夜景。突然四处鞭炮声起,人情沸腾。两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兴奋的过路行人告诉他们,中国申办奥运成功!他俩陶醉在热恋中,忘记了那天应当留心新闻。他们赶紧回到宾馆打开电视机。电视荧幕反复播放一条重大新闻:国际奥委会宣布北京将是2008年夏季奥运会的主办城市!全国各处沉浸在欢乐之中。中国人多年的梦想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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