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少年同学
阳历2001年、农历辛巳岁的春节到了。齐振飞已经二十年没在中国过春节了。以往他都是在暑假回国。由于工作原因,他一直没机会在一、二月份回北京。这回他又能够看到白雪飘扬的北国风光,感受喜气洋洋的新年气氛。春节前夕一场大雪降落北京。雪后的城市显得格外安静,雪把北京的空气过滤清洗一番,也好象净化了人的大脑和身心。
振飞的姐姐一家人从香港回到北京,与母亲和振飞团聚过节。1960年代和1970年代,他们住在东城区和平里。那时和平里是北京的边缘地带。和平里以北的土城,既元大都城墙的遗址,是北京城的最北端,邻近郊区。如今市区向外伸展,这里已是市区的一部分。地坛公园是振飞和姐姐小时候常去玩的地方。这次,他们一起去逛地坛的庙会。在公园里他们买风车,吃冰糖葫芦,看表演,格外开心。
春节假日期间,齐振飞去拜访他儿时的好朋友张志远。他们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两人是和平里第九小学的同学,171中学(也叫“红旗中学”)的同学。两家人又同住在一个楼里。小时候他们一起玩弹球、抓烟盒、撞拐、打乒乓球。当齐振飞在美国留学时,张志远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并在北大结识了自己日后的妻子何静。大学毕业后,他们在北京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张志远赴美国留学,在卡奈基梅隆大学的电子计算机系深造,并取得博士学位。何静也去了美国,就读费城大学,获得商业管理硕士。他们从国外取得学位后,回国工作,事业上腾飞发达,大显身手。何静在北京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任副主管,张志远创办了自己的电脑软件开发公司。他们是中国的名副其实的高薪阶层。
上次两人见面是在齐振飞大学毕业后,暑假回国探亲的时候。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这回他们取得联系后,约好时间,张志远开车来接齐振飞。他西服革履、一表人才、春风得意。他的豪华的红色宝马轿车格外刺眼。张志远的进口私人轿车,是八十万人民币买来的。北京老同学的阔卓大方,使齐振飞这个美国的大学教授瞠目结舌,感到寒酸。他先把齐振飞带到他的公司办公楼。他的公司设在朝阳门外大街的一坐高级写字楼里,面对新的外交部大楼。进入办公室后,年轻的女秘书热情的招待齐振飞,给他倒咖啡。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张志远的卡奈基梅隆大学的博士学位证书。柜厨上摆设世界各国的战机模型和坦克模型,这些都是张志远买来材料后自己组装而成。这是他小时候爱玩的东西。看来他的兴趣多年来没变。
张志远见到老朋友后,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给齐振飞介绍他的生活和工作。他兴趣广泛,特别爱玩,现在最大的爱好是打高尔夫球,走到那,打到那。每次上飞机,都背着他的高尔夫球杆。他虽然拿着中国的护照,但是世界许多国家都玩过。他喜欢去泰国和美国夏威夷打高尔夫球。今年夏天到来时,他打算带老婆和儿子去法国南部度假。
从张志远的办公室出来,他驱车带齐振飞去他父母家中给双亲拜年。张志远的父亲张志雄和母亲马蓝,是1950年代留学苏联的学生,才华横溢。在齐振飞小的时候,他们只是普通机关干部。改革开放以来,他们官运亨通,张叔叔任中央某工业部门的副部长,马阿姨也升任中央某农业部门的局长。夫妻俩已退休,可是部里每天还派车来接张叔叔去部里做些事情。齐振飞十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马阿姨关切地问,“小飞,你成家了没有?”
齐振飞感到惭愧,不好意思得说,“没有。”
“那你一个人?”马阿姨问。
“我有一个女朋友,和她时好时坏。不知到以后怎么办。她是美国姑娘。”齐振飞回答道。
马致远说,“嗨,跟美国人在一起哪行呀,没共同语言,文化差异太大。还是中国姑娘好!妈,你快给小飞物色一个。”
马阿姨半信半疑得说,“需要我介绍么?好,我记着这事。”
每次齐振飞遇到好心的朋友关心他,要给他介绍对象,就感到不自在。他对中国的这个传统不习惯,但他后来也学会了逢场作戏,因势利导。别人给他介绍朋友,他也不拒绝,如果姑娘不错,他会和她接触交往。
告别了父母后,张志远带齐振飞去他自己的家里。他们到了建国门外大街后向东走,穿过国贸大厦等繁华地段,半小时后,到达通州。他们的洋房处在一个山清水秀的住宅小区中。此时,张志远的妻子何静已在家中等待他们的到来。
家中摆设着他们周游世界各国时买回的物品。张志远的书架摆满了他收藏的各种书籍。他们楼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电视屏幕,整个一层楼象个小型电影放映室。
他们九岁的儿子,虎头虎脑,嗓门大,力气大,精力无穷,已经是个小足球高手。父母把他送进北京的学费昂贵的私立小学。张志远打算过几年把他送到美国读中学。
夜深了,张志远夫妇热情地留齐振飞在他们家过夜。躺在床上,齐振飞暗中羡慕张志远的一切:他生活在中国的环境中,做事得心应手的,左右逢源,拥有一个温馨稳定的家,一个聪明贤惠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在家族中承前启后,上下左右的关系摆得很好,他让父母骄傲安心,在老邻居面前抬得起头。他富有而出手大方、玩得痛快。反观自己,在异国他乡漂流了半辈子,马上进入中年了,还是独自一人,无妻无子,“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对不起家人。老同学在国内干得那么好,而自己滞留国外,是不是走错了路?
但是,齐振飞意识到他和张志远之间在某些地方无法沟通。张志远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一个单一文化的国度中,他的成功和顺利,使他难以想象和感受异样的生存模式和生活价值。由于长期在异国生活,齐振飞以为他比许多人多了一个世界。 张志远虽然比齐振飞小一岁,可是在北京他反而象大哥一样安排着一切。 第二天清早,张志远开车带齐振飞给他们儿时的老邻居、老叔叔阿姨们拜年。
老邻居赵伯伯已经八十五岁了。赵伯伯是老革命,一九三十年代就参加革命,是老八路,“三八干部”,文革前任山西省副省长。七十年代初期,齐、张两家从干校返回京城,赵伯伯被批判后降职调任到北京某农业部门,大家恰好住在一个大院里。当年,他每次抽完一盒大中华牌香烟,就把烟盒送给张志远和齐振飞。两个小孩把漂亮的烟盒视为珍宝。赵伯伯爱读《参考消息》。那时的报纸的头版头条消息时常是“毛泽东主席会见某国外宾,与他们畅谈天下大事”。赵伯伯也给他们讲解世界形势和国家形势,讲中美苏的世界格局,讲古代的《三国演义》。老人兴致来了,还和他们两个小家伙下象棋。今天赵伯伯看到他两长大了,很高兴。告戒他们努力工作,遵纪守法,不要惟利是图,知足者长乐。
大约过了三个月,张志远打电话给齐振飞。他说,好久没给你打电话,没邀你出去玩,对你照顾不周,对不起。他最近忙着一件大事。他刚办完离婚手续。
齐振飞听后懵了。在他的心目中,张志远和何静是模范夫妻,是个人和事业上成功的例子。他们有的东西是他没有而想得到的。
张志远说,“我和何静在大学认识,我是她的第一个恋人,她也是我唯一的恋人,我们认识后从来没有爱过其他人。 我们结婚十几年了。我们的生活没有激情,千番一律。我们分家了。我们的房子归她,我的那辆八十万的宝马车也归她,又分给她一百五十万块钱。”
“那你怎么办?”齐振飞问。
“钱以后再挣呗。”张志远满不在乎得说,颇有大丈夫气概。“我还有一套公寓。我从房子里搬出来后,住在那。我刚把它装修了一下,让它象个家。有时我得接我儿子去住下。我也尽力把我一个人的生活安排好,让我父母放心。”
齐振飞听后不无感慨。他渴望有个安定的家庭,可是他的朋友想跳出家庭的园囿。他说:“我正想结婚,你有的我没有,我一直把你们看成是模范夫妻。你倒好,反而离婚。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
张志远说:“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中学同学李小山吗?”
齐振飞说:“当然记得。他学习不好,经常逃学,挨老师骂。不过他挺讲究哥们义气。我十几年没见到他了。他现在怎么样?”
“还行吧。他念书不行,但在社会上挺能折腾。前几年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蹲了三年监狱。事后我才知道。他开了一个桑拿澡堂,几次请我去玩,我都没去。以前我老婆让我少跟他来往。今天咱们一起去看看?也算是老同学聚会。”
“好呀。咱们去。”
他们驱车来到李小山开的“春香桑拿洗浴乐园”。到了目的地后,他们对接待员说,请找你们的老板李小山。一会李小山果然出来了。他立刻认出了张志远。张志远对李小山说:“你看谁来了?记不记得小时的同学齐振飞?”李小山和齐振飞仔细打量对方。李小山还是咪咪的眼睛,宽宽的鼻子,剃个平头,身材魁梧,只是现在大腹便便,身体发胖了。 二十年之后,老同学重逢,喜出望外 。三个人热烈地寒暄了一阵,彼此问长问短。李小山见到老同学,话特别多,好象要把压在肚子里的话全掏出来。“你们二位大驾光临,太让我高兴了。”
他们聊着,话题很快涉及到他们共同度过的少年时代。李小山说:“你们知道,当年班里数我最不爱看书。可是我就爱看课外的一本闲书——《水浒传》。那时老毛发动批林批孔,讲儒法斗争,搞评《水浒》,古为今用。那是文革晚期,国家刚刚开始让老百姓看一点封资修的东西,包括古书。我最着迷《水浒》里面的英雄好汉的故事。我记得小飞也爱《水浒》,老跟我聊这本书。”
“对,那时咱们都住得很近,晚上吃完饭,出来乘凉。咱俩碰到一起就聊《水浒》。”齐振飞说。
李小山接着说:“记得咱们班里有个女生,姓楚,叫‘杨柳’。教室里她坐在小飞旁边。她长得满有姿色,学习也特棒,当时我都不敢和她说话,但她跟小飞话挺多,眉来眼去。我就跟小飞说:‘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三人哄然大笑。
“有没有楚杨柳的消息?”齐振飞问。
“后来她考进北京外语学院的英语系。大学毕业后分到外交部,是个出色的外交官,老往欧洲跑。听说现在已经是副司局级干部了。人家也是贤妻良母,自然不在话下。”李小山说。
“咱们班里当官的,男生没几个。楚杨柳可能是现在为止咱班同学官做的最高的。她年岁应当跟咱们差不多,不到四十,前途远大。”齐振飞说。
“我不是姓李吗,当时我自称‘黑旋风’李逵,不近女色,只好打报不平。那时你们俩是文弱书生,外边的孩子来欺负你们,是我把他们打跑的。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张志远和齐振飞齐声说。
“现在不同了,咱即广交豪杰,也好女色。哈哈哈。”李小山说。
“你活得潇洒。”张志远说。
“还是你们好,有学问,受人尊敬。我常跟我儿子说,好好学习,以后象张叔叔那样,上北京大学,毕业后自己开公司,赚大钱。说不定日后还能当上部长!”李小山说。“志远,你刚离婚了,心里可能不痛快。如果闷了,尽管到我这来。我这里是全方位服务,规模在北京是数得上的。大家洗完澡,可以进行各项活动——按摩、打牌、下棋、看录象、喝饮料,对了,我这还有个小餐馆,供客人吃饭。”
齐振飞小时候时常去北京的公共澡堂洗澡,可是现在已经不习惯脱光身子与其他男人一起洗澡。今天他只好和老同学一道洗澡。
从澡堂出来,李小山说:“你们二位大学者到我着来,太让我高兴了。今天二位就在我这吃晚饭,尝尝我的厨师的特色菜。”他把菜单递过来。
齐振飞看了菜单后,不觉发笑,说:“你的菜单满特别的。”
李小山说:“我是为了吸引顾客。来,今天咱们多吃,多喝。咱们能这么聚不容易。小时候我特爱看梁山英雄好汉在酒店里大吃大喝的场面。鲁智深、武松他们是真豪杰呀。当时我发誓:自己长大以后,有了钱,也得大吃大喝,做英雄。”
他们点了一桌菜,要了不少酒水,大吃起来。李小山的肚子大,能量大,一会工夫已经喝下两大扎燕京啤酒。他兴致高昂,滔滔不决地大发议论:
“现在北京玩的地方多了,花样多了,什么桑拿,健身房、度假村、卡拉OK,可咱就是怀念咱们小时候玩的地方。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去什刹海和陶然亭游泳,去颐和园和北海划船,去香山爬山?连那时的冰棍都比现在好吃。三分、五分的小豆冰棍和牛奶冰棍,多有味!北冰洋牌冰激凌是夏天最好吃的东西。现在的食品又贵又没味。”
“跟二十多年前比,物价长了几十倍。”张志远说。
几个人不着边际地神聊了一晚,直到半夜齐振飞和张志远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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