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独自一人
八月下旬,离学校开学还有两个星期,齐振飞到达北京。他先在母亲处住了一周,然后自己找了一所公寓住下。
他去京师大学报到。在文艺理论研究中心的全体教员会议上,中心主任钱学勉将齐振飞介绍给大家,热情欢迎他来中心工作。京师大学文艺理论研究中心是教育部属下的全国重点学科基地,资金雄厚,师资力量强。他们在全国高校的文学理论和批评界处于领军的地位。钱学勉和他的团队编写的教科书被全国院校广泛使用。中心毕业的博士、硕士,在全国许多高校任职。钱主任六十出头,在圈内德高望重,俨然敦厚长者。他嘱咐齐振飞,如果工作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尽管跟他说。会议在场的老师们包括中心副主任、文学院长王向东、艺术学院教授兼《前卫艺术》主编刘梳风。
会议也讨论了中心未来发展方向的问题。欧美盛行的所谓“文化研究”此时也影响到中国大陆学界。文化研究试图打破传统文学研究的范围,将研究领域扩大。影视、媒体、大众文化都在这种广义的文化研究的范围内。王向东、刘梳风等人倾向这种意见。他们说:时代在变化,人们的日常生活方式已经不是单一地阅读文学作品。学者应当跟上时代的步伐,留心新的现象。钱学勉则主张坚持文学这块阵地。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人们的价值观念产生变化,学人更应当保持人文精神、捍卫文学的地位。两种观点各有自己的道理,最后大家达成妥协。未来中心的研究、教学、和新人招聘应当以文学研究和文艺理论为基础,同时逐步扩大研究领域,将电影、电视、创意媒体、文化产业纳入关注的范围。
钱学勉又向大家通报了京师大学和山东的齐鲁大学联合举办一次大型国际学术研讨会的筹备情况。会议定名为“全球化时代的文化理论研究 。”会议虽然将在济南市召开,京师大学的文艺理论研究中心是这次会议的一个主要发起者和组织单位。钱主任要求中心的同事努力把会议办好。
在京师大学秋季学期,齐振飞教一门研究生的课。一般由国内大学请来的外籍教师,要被充分利用,每周需要讲授十小时以上的课时。同样,他们会得到相对应的良好待遇。除了发工资以外,学校为他们提供免费住房。齐振飞不愿意每周教那么多课时,把自己拴住。他提出每周只教一门课,所以学校也不能给他相应的待遇。因为学校不给他房子住,他便在离京师大学不远的北太平庄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
文艺理论研究中心希望他秋季学期开一门“当代西方文论选”的课,他欣然接受。学生阅读全部用英文,课堂上的讲解和讨论,主要用中文,偶尔夹杂一些英文。班里的十几个学生,都是京师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而文艺理论专业的研究生最多。京师大学的这个文艺理论研究中心享誉全国。本地的师生也为此扬眉吐气、踌躇满志。
齐振飞从美国带回来有限的几本教科书。这几本书里收进的文选主要涉及到西方的文化研究问题、有关现代性、后现代主义的争论。根据他手头现有的资料,他为同学们选了一批文章。他又把这些文章按照其所讲述的问题,分成了不同的主题,以便课堂里讨论。在发给学生的课程表上,他安排了以下几组文章:
1、文化研究的来龙去脉
2、大众文化、亚文化、娱乐
3、时间、空间、全球化
4、公共空间与市民社会
5、后现代主义与后现代性
6、后现代性与灵活积累
7、跨国性与灵活身份认同
他发现他班里的这批学生聪颖用功,基本功扎实,英文阅读能力强,训练有素,认真敬业,悟性很强,一点就通。可能是因为他们的专业的缘故,他们对抽象的理论问题,极其敏锐,能很好的把握文章的思路和逻辑,将问题的实质看得一针见血。
一件奇怪的事是班里的学生没有一个来自北京,都是来自外省。齐振飞问他们这是为什么?他们告诉他:北京的孩子不是出国了,就是学更实用的热门专业,比如电脑、信息、商业管理等。他们自己则想在毕业后能留在北京工作。在商品经济大行其道的今天,这些年轻人没有去读更实用的专业,而是坚持文艺这个阵地,很不简单。凭着他们的能力和训练,他们可以成为各自领域里的佼佼者和领头人。
在秋季的每周四的下午,从一点到四点,齐振飞讲课。在这三小时中,他逐渐地能够和中国的年轻人在知识上、智力上、乃至心灵上有一种沟通和交流。
教学备课之余,齐振飞的大部分时间花在研究与写作上。一些在美国没有完成的工作他不得不带到北京来完成。他忙着与香港浸会大学的谢敏惠教授编定一本英文专著《二十世纪中国电影回顾》。同时,他忙着修改他的即将出版的英文书《中国,跨国视觉性,全球后现代性》。热心的朋友和同事还经常邀请他为这个那个杂志撰稿,去这里那里开会,使他应接不暇。对他自己来说,一件重要的事是完成他多年想写的小说。由于杂事太多,他一周能写出几千字的草稿就很满足了。有时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一个字也没写。俗话说:“万事开头难。”起码自己已经动笔开工了。
严冬时节,齐振飞坐在电脑前打字写作。不知不觉中,他坐着原地不动已经两个多小时了。等他累了想站起来喝口水,便感到手指冰凉麻木,全身的骨节不舒服。酷暑夏日,他同样地做在电脑前构思写作,等他想站起来休息的时候,他的背已被汗水浸泡,腰部酸痛。有时他写下两千字之后,便感到头疼眼胀,气短思竭,不得不停下来。可是小说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积少成多,自己偷懒不写,何时能完工?
工作累了,需要休息时,他便去阳台,观看楼前面的事情。他住在三楼,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前面有一个水果摊。按照不同的季节,摊上摆着不同的水果:西瓜、香瓜、鸭梨、苹果、橙子、橘子、杏、香蕉。小时候在北京,齐振飞喜欢吃水晶鸭梨。到美国后他吃的最多的是橙子。这次在北京,他还是买鸭梨吃。楼下还有几个卖早点的妇女。每天早晨,她们摆出各种刚做好的食品:猪肉包子、菜包子、葱油饼、鸡蛋饼、肉馅饼、韭菜合子、油条、豆浆、馄饨。住在美国二十年来,他早上常喝牛奶和橙汁,吃麦片粥。如今他又可以品尝丰富的中国早餐。
每天楼前有几个中年妇女,她们每人以带一个小孩做掩护,兜售盗版的色情影碟。当一个男子单独经过此地时,她们便上前问道:“师傅,要影碟吗?”齐振飞起初对这种场景感到好奇。时间长了他感到愤怒和厌恶。当他每次一个人出入大楼时,这几个女人都瞄准上他,前来问同一句话:“师傅,要影碟吗?”齐振飞警告她们:“你们烦不烦?我知道你们每天在这里卖光盘。如果我要,我就会找你们。你们不要每天问我。”他的话还真起了效果,以后那些妇女不再骚扰他了。
齐振飞时而想散步,可是他走不远。很长一段时间他害怕在中国过马路。行人的法制观念淡薄,不太遵守交通规则,红绿灯对他们的意义不大。大家一窝蜂地往前涌,随大溜。最初齐振飞按照红绿灯的变化过马路,后来他发现这样行不通,很难过马路。渐渐地他也学会了随着人流过街的习惯,不慌不慢,悠然自得 。
有时候,他浑身不舒服,血液不流通,骨骼肌肉像是散了架,坐卧站立都别扭。他意识到这是因为在北京他缺乏运动。他的身体在向他发出警告:你需要运动!在美国时,齐振飞注重运动。在自己住宅附近,他加入一个健身俱乐部,是那里的会员。他每周都要开车去俱乐部几次,在那里跑步、举重、游泳。在北京他没车,出入不方便。他的公寓附近的运动场所的健身设备不齐全,条件差,洗浴更衣都不方便。于是他买了一对哑铃,决定在家运动。运动时,他几乎脱掉所有的衣服,只穿一条白色内裤。有时他做俯卧撑,有时原地跑步,有时举哑铃、练习上身的肌肉,有时手托哑铃蹲下、练习腿的力气。卧室里有一面大镜子。他每回半裸身子,面对镜子做运动。
他的公寓的洗澡设备简陋。厕所里装了一个淋浴喷头,可是热水器却设在厨房里。当齐振飞洗澡的时候,热水器时而燃烧、时而灭火,水的温度忽凉忽烫,水的流量时粗时细。在洗一次澡的过程中,他光着湿漉漉的身体,需要在厕所和厨房之间来回跑几次,重新打火和调节水温。
厕所里没有浴缸。洗澡时,水直接喷在地上。每次洗完澡,齐振飞需要用拖把将地擦干净。马桶的水缸里的水总是半满。冲完一次马桶后,需要等到水缸的水半满后,再冲一次才能冲干净。
北京的空气质量比他小的时候差多了。北京冬天寒冷,可是夏天的温度往往比南方城市还高。春冬季节,沙尘暴时常袭击北京,使得整个天空中充满尘土。城内工地比比皆是,四处扬尘,空气中含有大量悬浮颗粒物。天阴时,污染物无法散出去,北京城象是被蒙上一个大罩子。晴天时,则骄阳似火,炎热难熬。中国北方的生态环境已遭到严重破坏。2001年春夏之季,北方大旱,赤地千里,北京地区几个月没有有效降雨量,农业生产面临极大困难,黄河的流量减少,北方省市地区用水不足。
早上醒来,齐振飞时常咳嗽。室内室外的空气都不新鲜。开窗户还是不开窗户?是他每日要做的两难选择。不打开窗户,房间里的空气得不到循环更新;如果打开窗户,外面的尘土便飞进室内。室内的家具总落上一层尘埃。
虽然大家都抱怨北京的天气,可是人们还是爱北京,还是决定在北京工作、生活、就业、寻找机遇。因为北京是中国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信息中心。中国人乃至外国人喜欢聚集在北京这个广大的天地和市场。
齐振飞单身一个人,没有意愿做饭。他每天至少要在外面吃一顿饭。他的公寓附近的十几家家常菜饭馆让他吃遍了。那里的服务员都和他认识,他每次去,她们便和他打招呼、说笑。他品尝了那里的各种家常菜。一年下来,他品尝了那里各种家常菜。这些菜都不贵,经济实惠。这么丰富的中餐,在美国匹兹堡市不可能尝到。
他一个人坐在饭馆里默默地喝茶、吃饭、咀嚼。孤独和惆怅充塞胸中。他想:自己一个人居住、吃饭、睡觉,违反自然规律。“男大当娶,女大当婚”。此时他想起了与他相好过的一个个中外女子,尤其是琼妮。
空闲之时,他从街上的报亭买来各类报纸翻阅。他看得最多的是《晨报》、《北京青年报》、《北京晚报》、《南方周末》、《环球时报》、《参考消息》。由此,他可以了解到中国和世界发生的大事和人们对一系列问题的评述。他也时常打开电视看新闻。多年来他看的是美国的新闻节目(CNN, CBS, ABC, NBC),它们的报道是站在美国的角度上。这次,齐振飞住的公寓只能收到中国的电视网络。现在,他每天看的是中央电视台和北京电视台的新闻报道。中国的电视台的角度自然和美国的报道大相径庭。
夜阑人静,齐振飞通常一个人躺在床上,身边没有伴侣。他睡不着,辗转反侧,思缕不绝。今天我干了什么?明天我该干什么?我这一辈子要干什么?我怎么成了一个教书匠?他想起了自己在美国的学校和同人。有些人把生命的一大部分投放在学院政治中,真是可惜。而自己想起什么就做什么,只做自己认为有意思、有意义的事情,研究的主题和内容不断变化。由于自己兴趣太广,不断变化,吃了不少亏。有些人忍声吞气,趋炎附势,可是他们向上爬得快。美国学界的裙带关系不比中国差。这方面世界各处都一样。我天性喜欢独往独来,在边缘地区打游击战。
他时而失眠,躺在床上不能入睡,今年中国和世界的事情一幕一幕地在脑子里旋转,正如李白诗句:“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有时,他冥想生命终极的问题,百思不解,中夜坐起来,喝几口北京的特产白酒二锅头,捱到天明。他默诵陶源明的《杂诗》:“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2000年的中秋节来临。齐振飞先给琼妮发了电子邮件,告诉她中国的中秋节到了,他惦记着她,祝她生活愉快。下午,他买了一盒月饼,去母亲那里。两人加上李阿姨共进晚餐,一起赏月。然后,他一个人回到自己的住处。他走入阳台。眼前车水马龙、万家灯火;抬头仰望,一轮满月悬挂天空,把缥缈的青辉撒遍寰宇和人间。齐振飞依栏对月,伫立许久。他感到一丝凉意,便回到室内。外面月亮轻移漫转,时间渐晚。他睡不着觉,便拿出一本词集阅读。他喜爱他的外公林碧城的词集《碧城乐府》。林碧城是1950年代香港词社坚社的一个成员。齐振飞翻到《水龍吟 • 丁酉閏中秋和璞翁》。丁酉年是阳历1957年,正值闰八月。2000年是农历庚辰年,恰巧又是闰年。
水龍吟
丁酉閏中秋和璞翁
月圓人意茫茫,
幾曾佳節雙番見?
依然望裏,
華燈萬戶,
疏星數點。
拍徧欄干,
為誰風露,
立殘更箭?
歎浮生萬事,
早催華髮,
應羞見、
嬋娟面。
何事無言獨對?
看冰輪、
輕移慢轉。
焚香舊約,
吹簫俊侶,
思量都徧。
百二秋光,
無端又把、
流年偷換。
便持杯欲飲,
淒涼今夕,
有何人勸?
全词读来气韵流畅、豪放豁达,颇有苏东坡词的味道,只是多了一番凄凉的气氛。“焚香舊約,吹簫俊侶,思量都徧。”读到此,齐振飞也不免思量自己的亲人、朋友、故旧。此时他兀自坐在窗前,仰望明月,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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