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曲
公元2000年8月,在阔别中国二十年后,齐振飞即将离开美国,回到北京。他已经向他任教的匹兹堡市碧波大学请了一年的长假,将去北京的京师大学教书工作一年。
自从他十六岁离开北京后,二十年间,他只有在暑假期间回过中国。他没有完整地经历过北京的春夏秋冬、北京四季的交替,没有在北京度过中国的节日,没有在中国工作过。他怀念儿时的北京: 柳絮飘扬的春天,凉爽舒服的秋日,瑞雪纷飞的隆冬。他要在北京生活一年,对家乡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和感受,对事物获得一个新的视角。
多少年来,他一直在美国学习和工作,用英文写作和思维,按着洋八股的格式写书作文,孜孜不倦地评论别人的文学艺术作品。他渴望用母语中文写出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在美国的日常生活已经变成程式,缺乏新意。他想体验一种异样的生活。远离自己学府的约束,在北京一个人漂流,将是莫大的自由。每天说中文,与中国人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年下来,一定对自己的身心大有益处。他要在中国寻根问祖,了解自己的家史和过去,以便更好把握现在和将来。 他对是否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而去已渐生疏中国工作一年,犹豫了很久,最后下了决心。他必须回北京!
他和自己的女朋友琼妮•布利斯卡近来老是闹别扭,两人的关系危机重重。他想如果他们分开一段时间,让每人有自己独立反思和喘息的空间,给他们的关系重新定位,或许更好。一年之后他们或许觉得离不开对方,或许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快乐和激情。他必须回北京!
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照入齐振飞卧室的窗内。美丽的琼妮坐在齐振飞的身旁,把头倚隈在他的肩上。富有情感的琼妮,由于心里难过,此时双眼湿润了。她说:
“振飞, 你很快就走了。我会非常想你的。你一走就一年,时间这么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了解你,支持你。你去吧。世界上真正了解你的人只有我,对不对?”
“对,对。” 齐振飞接着说。他感激地看了琼妮一眼,手抚摸着她的柔软的金灿的头发和洁白的后颈。琼妮最喜欢齐振飞爱抚她的这个部位,这样她感到两人特别的亲近、甜蜜。
“你一直跟我说你有一个夙愿,你想用中文写一本小说。你想写你、写我、写你们家的经历、写北京、写我们的时代。多好的想法呀!你以前忙,脱不开身,现在时机终于来了。你去吧。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是我永远支持你!我是你的缪思,是不是?”琼妮深情地说道。
“对,对。你是我的缪思。我感谢你对我的理解和支持。”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我要的是你的永远的爱。”
“我永远爱你!”齐振飞嘴里说得很坚决,可是在琼妮面前一提到“爱”字,他的心里其实很慌张。他对琼妮的感情是复杂而矛盾的。他喜欢她,舍不得离开她,但又想远走高飞,一个人生活。虽然他已经是三十六、七的年龄,但是要一辈子和某个人定终身,他感到害怕。
齐振飞儿时和少年时期生长在北京,十六岁的时候,家里把他送到美国。此后,他开始了漫长的留学生的生活。他在美国读完了高中、大学、研究院。取得博士学位后,便在美国的大学教书。目前,他在美国匹兹堡市的碧波大学比较文学系任副教授(即终身教授),讲授文学、电影、文艺批评、中国文化等课程。他在匹兹堡市已生活了好几年了,对这里的风土人情越来越了解,也已非常钟爱这座城市。在校内,他有不少互相关心、互相支持的同事;在校外,他也结识了一些各行各业的人士。他远离他的出生地中国,他的母亲、哥哥、姐姐、亲属散居在远方异地、不在身边,匹兹堡市已是他的实际生活中的家。
几年前,他在碧波大学召开一次中国电影研讨会,许多从全美国各地来的学者赴会发言,讲述他们对中国电影研究的心得。琼妮当时是碧波大学电影系的研究生,一个二十多岁的青春活泼的姑娘。她看到电影研讨会召开的布告后,在会议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场,前来旁听。就是在大会即将结束时,琼妮与齐振飞首次相见认识。由这意外的见面,导致两人从此坠入爱河,延续到今。一年前,琼妮完成了研究生的学业,拿到学位,去美国东岸的一所州立大学的传播系工作,讲授世界电影和文艺批评。由于工作原因,他们两人只得暂时分开,各居一方,假日和长周末时得以互访团聚。
最近一年来,齐振飞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爱好。一个周末的晚上,琼妮不在身边,他一人走入一家南美风味的餐厅酒吧,坐下喝酒,打发时光,聊慰寂寞。忽然音乐大作,酒吧里的客人纷纷起舞。一时间,齐振飞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迷人、激动的音乐,看过这么优美、热烈的舞姿。别人告诉他,这叫骚沙舞(salsa)。他想邀请个姑娘和他跳舞,可他自己又不会骚沙舞步。他发誓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尴尬和无能。他专门去上拉丁舞课,学会了基本的舞步和动作。从此他成了骚沙舞迷,每到周末就去跳。即使他到美国和世界其它的城市去开会或旅游,也要留心当地拉丁舞的场所,抽时间去跳一跳。当他去东京和布达佩斯特旅游时,特别找到骚沙舞场,尽兴得跳了一回。
他在匹兹堡市的生活已经很有规律。他尽量把每周的生活安排得快乐和充实。教课、备课、写作、演讲、开会、健身、饭馆吃饭、与朋友聚会、跳拉丁舞—这是他在匹兹堡市每周重复进行的事情。他每周所追求的生活,是一种能把抽象的思维与快乐的感官体验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生活。周日,他力争作一位为人师表的教授和学风严谨的学者;周末,他要得到的是身体上的和感官上的轻松愉快。
在匹兹堡市的稳定的生活,使他有一定的安全感、成就感、乃至快乐感。但是他觉得这样的重复性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之中,好象缺乏了什么东西。他想回到中国去做一种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去体验一番新的不一样的生活。
2000年整个夏天,他焦急地等待着京师大学的正式邀请信,可是信迟迟不到。已经是七月中旬了,信的传真件终于来了。信的全文如下:
尊敬的齐振飞教授:
欣闻您在西方文艺理论和比较文学领域的研究和教学方面造诣深湛,著述丰富,特邀请您来我校文艺理论研究中心任客座教授兼研究员一年,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时间为2000至2001学年年度。在我校期间,住宿由您本人自理,我中心负责您的教学工资。是否同意上述邀请及待遇,请既回函明示。
此致
敬礼!
京师大学文艺理论研究中心
2000年7月15日
几天后,又收到其他文件:“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外国专家局聘请外国专家确认件”和“被授权单位签证通知表”。公文上印着“北京市人民政府外事办公室”和“国家外国专家局”的红章。(到达北京的工作单位后,他又收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外国人居留证”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外国专家证”。)齐振飞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他觉得这一切又新鲜又尴尬。他为自己含糊的身份认同感到困惑。
这次回中国工作,齐振飞要申请在中国境内停留一年的签证。一个出生在中国的人回中国需要签证,他心里有点不舒服。拿到中方的邀请信后,他马上向中国驻纽约的领事馆申请去中国的签证。考虑到这一年中他需要回美国,还要到其它国家和地区办事、开会、旅游,他明确地申请了多次入境的签证。可是拿到的签证是一次入境的签证。为什么?他没有得到任何解释。
让他啼笑皆非的是对外国人要求的身体检查。体检说明上写到,如果你有列出的疾病,便不能获得中国的居留证,即使到了中国,也必须在三十天内离开中国。需要检查的病包括艾滋病、性病、肺结核、精神病,等等。
齐振飞一肚子的不快。出于无奈,他和碧波大学医院约了时间来进行身体检查。管事的医生李大夫,是个美籍亚裔人。他是个中年男子,举止文静而稳重,内着西装领带,外穿白色长褂。齐振飞和李大夫坐下后,李大夫客气地问道:
“齐先生,我怎么能帮您的忙?”
齐振飞把他来的原因说了一遍,并把从中国寄来的、需要填写的体检表递给李大夫。大夫看了一下中国的体检表,表情平静地对齐振飞说:
“您要按照表格的要求检查身体,可以。但是,你要交钱。学校和医院不能担负你这次的费用。”他说话时,神态平淡而坚决,隐隐地露出一丝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意识。
齐振飞一下楞住了。他提出抗议:“根据我和学校医院签定的医疗保险,日常的身体检查是免费的”。
李大夫答道,“是的,正常情况下是这样。但是,根据你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我没有理由给你做这一类的身体检查”。
齐振飞有些愤怒,但尽量以平和的口吻反问:“我不懂。比如说,我害怕染上性病或肺病,来这里做一次例行体检,难道不行吗?”
李大夫答道,“我们没有义务给你做这么多没有必要的体检。”
齐振飞说,“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个体检有点奇怪。我本来是中国人,想去中国工作一年,干嘛要做什么体检哪?我不喜欢这种麻烦事,也不想给您和医院带来麻烦。我很抱歉。”
李大夫紧接着说,“那你就在中国做这些检查嘛。那里费用比这里便宜得多。”
“可以。但是问题是你们是我的医疗保险的提供者,不是北京的某所医院。”
李大夫有点不耐烦了。他说,“遇到这种事,我也没办法。我已经说过了,根据你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我没有理由为你进行这一长串的身体检查。好了,以后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尽管来找我。”他的话说得客气,但具有不可改变的权威性。
齐振飞无可奈何,只好去学校的教务处办公室抱怨。教务处了解到情况后,跟李大夫解释说,齐振飞是碧波大学的雇员,他的中国一行属于正常的学术研究和教学,碧波大学医院有义务提供必要的帮助。这样一来,李大夫才批准碧波大学医院给齐振飞进行各项体检。
当办完一切必要的回国手续后,齐振飞打点行装,飞往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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