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走廊中穿过，轻盈如蝴蝶。柔和的灯光洒在她的白裙上，晕染出淡淡的虹彩。而四周是混沌的幽暗，温柔地包裹着她。这是医院的走廊。

　　夜深沉，周围只有病人们或深或浅，或缓或疾的呼吸和仪器的蜂鸣。空气是轻薄的，又是沉重的。

　　米兰.昆德拉说过:生命中有太多事，看似轻若鸿毛，却让人难以承受。

　　ICU里正躺着最爱她的人，她的父亲。

　　早上，一切如常。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的开头。她象往常一样，穿上隔夜就准备好，挂在衣帽架上的衣服，这是她的习惯，她喜欢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似乎这会给她带来安全感。匆忙吃过早餐，抓起包，蹬上鞋，一阵风似地出门上班。等车，她略微焦躁地来回踱步。车来了，人群拥到门口鱼贯而入，她微微侧身，让旁人先上，不是因为谦让，而是她厌恶拥挤。象沙丁鱼似地被运到目的地后，她迈开长腿，快步向公司赶去。

　　刚擦干净桌子，开启电脑，手里的咖啡杯还未及注入开水，包里的手机响了。她烦躁地掏出手机，瞟了一眼，是母亲。母亲很了解她，知道她不喜欢在上班时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打扰，所以平时不会在她工作时打电话。一丝不详之感涌上心头。"你爸倒下来了！你快来！"她刚接通还未及开口，听筒里就传来母亲惊慌而扭曲的声音。她懵了，一下子似乎难以理解其中的含义。瞬间她仿佛回到十六年前的那个傍晚，她站在学校公用电话亭前，手握听筒，里面传出的是外祖父疲惫虚弱的声音:"你外婆---没了！"象被人掐住了脖子，胸口一阵憋闷，无法呼吸，无法发声回应，脑袋被抽空了，不知过了多久，好像从远方传来外公焦急的大声呼唤，她才回过神，"哇---"她失声痛哭⋯⋯很快，她冷静下来，先安慰母亲让她不要惊慌，再指导母亲怎样判断父亲病情，打120去离她公司最近的一家大医院，因为不能等她回去再耽搁时间，提醒母亲带好医疗卡，现金和手机，必须保持联系。原本聪慧坚强的母亲已乱了方寸，她明白，现在她必须挑起这重担。

　　看到从救护车上被抬下来的神志昏迷的父亲和随之下车的立显苍老的母亲，她强忍眼泪，小跑着协助护送，与医生沟通病情，付医药费，推着父亲的平车出入做各种检查化验。毫无知觉的父亲身体异常沉重，她和母亲很快就大汗涔涔。索幸送医及时，很快，就确诊父亲中风了。医生让她做出选择:是否愿意立刻使用昂贵且效果不确定的新药？而且必须在规定时间内用才有效。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赌一把，否则怕会后悔一辈子。她在知情书上郑重签下名。这不是她第一次在类似的文书上签名。五年前，同样在这家医院的ICU，外祖父也曾躺在那里，身上插着各种导管。为了给已经肾衰的外祖父做血透，当时唯一在场的她只能狠心签字，同意在他身上再插一根深静脉导管。她轻轻呼唤外祖父，他勉强睁眼，眼神浑浊，黯淡无光;她的眼泪扑簌簌直下，滴落在他干枯的脸上。不久，就传来无意识的外祖父，因为插管疼痛而发出沉闷的哀号声，象铁锤敲击着她的心，令她痛悔不已。

　　药水顺畅地滴入父亲的血管，他渐渐清醒了。她松了口气。

　　外祖父却再也没能从那里走出来。她也未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当她赶到时，他已经冰冷。那么要强的他，就这么形容枯槁地走了。之前唯一清醒时，他还试图翻身起床，嚷着要回家！

　　二十年前，外祖父退休后还在发挥余热。外祖母长期患病渐渐卧床不起，为了照顾她，外祖父辞职回家。每天早晨，他背外祖母下楼，让她坐在客堂间晒太阳;傍晚吃过晚饭后，再背她上楼睡觉。从前都是外祖母将早饭端至他床头。从不进厨房的外祖父，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从前每天晚饭都要咪一小杯老酒，不喝了;抽了几十年的烟，说戒就戒了。外祖父是她见过的最坚强最有担当的男人。每逢过年，吃团圆饭时，就是外祖父的"想当年"时刻。每回，他都不厌其烦地将当年他如何穿越日本鬼子的封锁线去松江贩米，大冬天趟过没大腿的冰冷河水，子弹穿过他肥大的棉裤，幸好人毫发无损。三年自然灾害时，他如何想方设法填满家里的米缸，他自豪地对五个儿女说:"这种事没让你妈操过心！"改革开放后，他又如何以几乎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单位的财务和业务，却从不多拿公家一分钱---如此反复，大概他也没意识到，儿孙们逐渐听厌了，大家礼貌地敷衍，脸上掩饰不住的冷淡，只有他一个人，仍然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外祖父七十大寿，二楼卧室的五斗橱上，点着两支红彤彤的蜡烛，烛光摇曳，照着昏睡在床上的外祖母，脸色似乎好了些。她跟着母亲上楼来看外祖母。母亲剪了烛芯，火苗矮了下去。她轻轻坐下，看见外祖母的眼睛盯着烛火出神，“外婆，今天外公过七十大寿，你高兴吗？”外祖母竟然微微点了下头，眼角嘴角绽出微笑。外祖母已经很久不会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了。那是外祖母的最后一个冬天。

　　外祖母大礼后那天，所有人都散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外祖父两个人。外祖父穿着黑呢子大衣，木然地坐在沙发上，帽子也没脱下。突然，他捂住脸，呜咽着，先是低低地抽泣，紧接着，失声痛哭，象个孩子似地，难以抑制。从没见过外祖父哭泣的她，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何以安慰。

　　在母亲和她尽力的照顾下，父亲恢复得很快。数日之后，就急着要站起来行走，尽管他还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题头油画（部分）：爱